《等待的唐·吉诃德》红花

5、第五章 贪 婪

　　嘉年华的首日演出名单上有方瑀。
　　海玉本已有心理准备，会遭到她的顽强抵抗，可是她居然接受了，初步预计是朗诵。
　　她开始偷偷在实验楼后面的空地上练习，可是老抓不住感觉。
　　她咬字其实很准，声音也很好听，但她自己不知道。只是沮丧。

　　表演是海玉提出来的，但她恐怕也没指望过看到什么惊人的演出，无非是想鼓励她活跃一点而已。
　　可方瑀的想法却不一样了。
　　她想把走失的勒蒂亚找回来了。

　　她提起劲儿，从头来过。刚读了几句，两个过路人，发出一阵笑。
　　又不是笑她，她却莫名其妙没了勇气。
　　怎么这么没出息？真受不了自己。

　　方瑀拎着书包顺着林荫路晃到球场边，坐下来看人打球，看得发呆　......

　　待她神游回来，场上早已空无一人了。

　　一个球孤独地躺在场心。

　　方瑀盯着它出神，半晌，慢慢走下去，把它抱起来。

　　这圆形球体抱在手中的感觉有些熟悉。
　　她依稀记得，很久之前她也曾热忠于此，可是好多年没再碰过，因此连那记忆也像是假的了。
　　她看着球上纵横的线条，又低头看着地上的线条。
　　她拿脚擦着那些线条慢慢走，在三分线上停下来。

　　这是她曾经站过的位置吗？
　　想不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依靠手指模糊的记忆在球上寻找到某个位置，托举起来。
　　酝酿半晌，轻轻抖腕......
　　球当然是投飞了，但她仍然闭着眼睛，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她把球拣起来，托举、抖腕。
　　一次又一次。
　　全都是空球。
　　但她仍不断重复。
　　她来不及思考，只凭借手指、身体寻找正确的姿态与位置。
　　一次一次
　　她对自己说：非进不可......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了，她隐约看到球穿过了篮框。
　　她呆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把球高高举起......抖腕。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球在昏黄的夕光里划了一道奇妙的弧线，进篮！
　　她直起腰，站在场心，站了很久。
　　然后她开始笑，笑了很久，笑得很开心，仿佛她从没这样开心过似的。

　　她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在看台边奇怪地望着她。
　　她认出那是刚刚打球的人，吓了一跳，直想扔了球就跑。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抱着球来到看台下，对他说：“谢谢...你们的球，我...玩儿了一下。”
　　“没什么。”

　　方瑀看着那人走远，又开始笑。

　　好高兴！她简直想叫出来！
　　长久以来，她什么都做不好。曾经存在过的那个活泼大胆，会做很多事，更重要的是仿佛什么都能办得到的自己就像是另一个人似的。如今的她是那么沉闷、迟钝、笨拙、懦弱，然而，她总算做成了一件事，是她以前曾经会做的那些事中的一件。这也许可以证明，记忆是真的，证明她还会有另一个不同的可能。
　　于是她抑不住笑的往前走，想再找点事来做。

　　她来到大礼堂，站在门口用眼睛找了一遍，看到讲坛边的钢琴。

　　钢琴倒不是她童年就会的东西——她下意识把她人生的前六年看作童年——但方家曾请钢琴师教过海玉、宝瑜和她。宝瑜压根儿不感兴趣；海玉已学成一手好琴，得了不少奖项，琴风优雅，只是她志不在此，仅以怡情。方瑀也还认真，但成绩平平。前后几个老师都说她技巧平淡、毫无琴韵，没有灵魂，没有感情，阻滞不畅，虚浮不定，能弹出声音而已。总之，这些简直就是艺术的致命伤，无药可救。等宝瑜出国，海玉和她也停了琴课。海玉还不时弹弹，她就完全不碰了。现在看着这架琴，她突然有了弹的欲望。
　　她坐到琴凳上，打开琴盖，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等了好一会儿，轻轻按下去。
　　一个个音符从琴键间挤出来，连成一片，弥漫到四周。
　　她不去思索，由着手指触摸琴键。
　　先弹了一首练习曲，然后是巴赫的小步舞曲，接着是舒曼......

　　她听不到自己的琴声，却觉得从没弹得这样好，只想不断弹下去。

　　弹了很久，弹了很多曲子，她停下来，展展弹得发红发热的手指。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首遥远的歌来。

　　说“想起”也许不大恰当，因为她既想不起曲调又想不起歌词，几乎等于没有印象，但她又分明记起了那首歌来。
　　人有时会有这样的感觉：想起了什么，却毫不清楚，简直就是一片空白，只是肯定它的存在。记不起确切的形态，却记得另外一点东西，而这一点就是关键，是肯定头脑中那事物只是它而决不是旁的什么的关键。凭着这一点，就可以“想起”。
　　方瑀用拇指意识地轻而连续地按着一个低音，竭力思索那曲调，哪怕是一两个音符。
　　但是没有结果。
　　她立刻放弃了，闭上眼睛，放空脑袋，指肚轻轻抚摩琴键。

　　半晌之后，她翘翘食指，敲出一个音 ......
　　又一个 ......
　　断断续续的一串
　　......

　　“就是这个！”她心里喊。

　　不敢睁开眼睛，听凭手指在键盘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寻找。

　　直到，把它们串流成河
　　......

　　这一次，不仅是头脑，她的每根手指、整个身体都记住了它，再也无法忘记了。

　　她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中，仿佛找回了某件梦寐以求的东西。

　　不知反复弹奏多少遍以后，她才略停了停，稍稍抚平狂乱的心情，慢一点地再开始弹。

　　后来她开始唱歌。

　　这些歌词也不是来自脑中的记忆，而是直接从喉咙里生长出来的：

　　我来自天上 / 跟着风游荡 / 只有那地方 / 它日夜在我心上 / 只有那地方 / 它日夜在我心上 / 那里鸟语花香 / 蝴蝶大声歌唱 / 爱我的人啊 / 有湖水般的目光 / 我爱的人啊 / 在窗旁
　　我来自天上 / 丢失在他乡 / 只有那地方 / 它让我日夜难忘 / 只有那地方 / 它让我日夜难忘 / 我忘记来时路 / 只有哭着流浪 / 爱我的人啊 / 我丢了 / 剩下悲伤 / 我爱的人啊 / 在窗旁
　　只有那目光 / 还在我心头荡漾 / 只有那目光 / 永在我心头荡漾
　　......

　　有些东西自以为失去了，其实没有。只是头脑停摆太久，找不到了。
　　但她的身体记得，她的手指、眼睛、嘴唇、喉咙，她的整个肢体都记得。若认真感觉就会发现那些东西还在她身上，从未离开。
　　她忽然有了一些贪婪的念头，但她自己也不清楚。

　　既然可以找回这一些东西，那么也许就可以再贪心一点，找回其他拥有过的，甚至得到某些她从未拥有过的。

　　只要她明白。

　　但愿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