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唐-故人》路遗酒

3、第 3 章

　　回去的时候唐恬和楚晋已经差不多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看到两个孩子带着彩回来，叹了口气，唐恬伸手接过熊猫和柏木放在一边，在旁边的药箱里找了药水出来，递了一瓶给楚晋。
　　“师父。”唐潇不明白为什么唐恬比刚见楚晋的时候还要不开心，伸出两个手指一左一右戳了戳他的脸颊。另一边楚柳则开始眉飞色舞地跟父亲讲刚才发生的事，楚晋一边在她小臂上涂药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唐恬把药水放回去，握住小女孩的爪子，好像有些担忧地看了楚家父女一眼，站起身来，拉着唐潇往门外走，“我们在外面呆一会儿。”
　　那天楚晋怎么跟楚柳说的，唐潇一点不知道。她被师父拉着在外面发了一会儿呆，老半天之后才听见唐恬问她，“要是以后跟楚柳一起住，潇潇愿意吗？”
　　都说小孩子总是敏感的，唐潇听到立刻皱着眉毛抬头看向师父：“楚……楚晋不要楚柳了？”显然连楚晋的名字都不太记得，但再小的孩子都知道被父母抛弃是多严重的事，何况唐潇。
　　“不是的，爹娘怎么会不要孩子。”
　　“我啊。”唐潇突然有些难过，她并不知道自己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很清楚爹娘她是没有的。
　　唐恬一愣，忙蹲下身看着唐潇，“不是的，潇潇的爹娘……也不想走，他们绝对没有不要你，潇潇是好孩子。”
　　“嗯。”唐潇点点头，心里却不太相信。唐恬伸手抱住她，轻轻摇晃着，拍她的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湖和朝堂都是浑水，谁能干净进去还想干净出来都是妄想，恩怨情仇是非债孽，一生都摆不脱。只是孩子还小，即使以后的路也该有她们自己选择，不该让她们承受大人造成的后果。
　　楚家父女并没有谈太久，楚柳出来的时候眼睛红了一圈，唐潇推了推师父，机关翼一展飞到楚柳身边，唐恬过来摸了摸小天策的头，进屋去看楚晋。唐潇想了半天，伸手握住楚柳的小拇指摇了摇，“你还好吗？”
　　楚柳已经没工夫去惊讶唐潇表现出来的关心，把脸扭过去睁大了眼睛看着远处平静无波的湖水和白净的莲花。楚晋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现在有人要对他们家不利，把楚柳留在唐家堡地界是为了她好，也已经再三保证过他自己会平安无事，会来接她回家，可即使是平常再懂事的小姑娘第一次要远离父亲，还是有类似被抛弃的委屈。
　　唐潇见她不理自己也不恼，松了手在她身边坐下，从腰侧鼓鼓捣捣掏了个机关小猪出来，放在地上，小猪摇着耳朵和小短腿开始满地乱跑。唐潇时不时把它拿起来调整着什么，一会儿再放回去。不一会儿楚柳被小猪吸引了注意力，禁不住吸了吸鼻子也蹲下身来，“这是什么？我在路上看见好多。”
　　“可以送信的，肚子里好多机关暗器。”唐潇把小猪拿起来递给楚柳，在她手上轻轻摆弄了一下，小猪的肚子中间开了一条小缝，里面弹出来一排锃亮的手剑。
　　楚柳还有些失神，就愣愣地盯着小猪看着，唐潇不好抢过来，只好把小猪肚子关上了由着她去发呆。正想要不要再鼓捣一下机关翼，一扭头看见被她们抱回来的熊猫正坐在屋子旁边一副茫然的样子，身上的新伤旧伤都已经好好地处理过了，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唐潇估摸是被唐恬扔出来了，于是朝它招招手，“幺儿来。”
　　熊猫摇摇晃晃地过来，被唐潇一巴掌拍在头上：“胖死你吧。”
　　“……”
　　“知不知道刚才多险的？被司徒抢去了卖掉怎么办？”
　　“……”
　　“没得竹子吃。”
　　熊猫顶着一张面瘫脸，讨好地侧头蹭了蹭唐潇的手臂，大头又开始往她怀里蹭。唐潇还想把它推出去训两句，楚柳突然出声，“我要住在这里了，你把面具摘了给我看吧。”
　　“……”唐潇很认真地在心里思索着。虽然说可能楚柳要住很久，又不能在家里还一直戴着面具，大概早晚会给她看见，可是这会儿，这会儿她们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吧？大概？可是她现在不高兴……
　　不等她磨叽完，楚柳已经挪到她跟前正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抬起手准备摘面具。唐潇心里此刻简直超速运转，要不要给她摘现在跑开还来得及就算她有点可怜心情不好但我也没有爹又不是我要丢她在这里不带她走但是她要是哭怎么办幺儿把她推开现在还不熟以后熟了再摘都说算是朋友了还一起打了一架摘一下也没什么吧要不要退现在还来得——
　　来不及了。
　　唐潇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顾不上新朋友之前还不高兴，一把把小狐狸面具抢过来戴好，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干脆转头去把小猪抱起来，鼓捣鼓捣在腰侧的小包里收好。
　　一时冲动的小姑娘突然想起父亲“唐门有好多风俗不要随便犯了人家的禁忌不然小心被暗器打到”的警告，“我之前以为唐门的小孩子都要戴面具，但是既然以后都要住在一起了你也不能一直戴着吧，我就想看看——”
　　“又没什么好看的。”唐潇立刻堵了回去，面具遮不到的耳朵还能看见泛着粉红。
　　“你很好看啊。”
　　“……”耳朵又红了一点，唐潇不再理她，手臂搁在熊猫软乎乎的胖脖子上开始鼓捣放在一边的机关鸢。
　　“其实我知道爹是有事，他怕我不安全，我只是不高兴和他分开。”
　　“……”为什么摘了面具就开始说心事了？唐潇稍稍把之前的事放到一边，开始回忆之前酝酿的安慰的说辞，可半天只想起重复师父刚刚说的话，“我师父说了爹娘都不会不要孩子的。”
　　“我知道。”楚柳点着手指在地上乱画，小小的手上已经因为舞枪练出了薄茧，“他会来接我吧？我怕他不安全。”
　　又想了半天，唐潇只能随口胡诌，“会的，唐门每年都有好多人接保护人的任务，你爹肯定不会有事的，事情好了就会来接你了。”
　　“啊，会有唐门的人去保护他吗？”楚柳惊喜地抬头看着唐潇。来唐门没有多久，但是连和自己同龄的唐潇都能抱着熊猫跟大人坚持对峙那么长时间，而且唐门的轻功都很厉害机关也很高深，刚才只是随便一只机关小猪都有那么多暗器，小姑娘眼里唐门已经和天策差不多一样厉害了。
　　“嗯。”唐潇只能敷衍地点点头，既然师父和那个楚晋关系那么好，没理由不帮忙吧？所以这么跟她说应该没有错……吧。

　　楚晋不能在唐门留太久，吃过午饭就走了，唐恬和唐潇没有去送行，楚柳也只能站在幽冥渊的湖水边看着父亲拉着机关鸢飞远。唐恬领着两个小孩子把屋里的一间空房收拾出来，楚柳就此在幽冥渊住下。

　　幽冥渊的生活和军营的差得太远了，一开始楚柳很不适应这样的平静。没有人陪她练骑射，没有人给她喂招练枪，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多了唐潇这么个朋友。除了不太爱说话也不太常有活泼的表情，唐潇是个很棒的朋友——虽然她不爱切磋所以偶尔会走神，但对楚柳来说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唐恬还特意去给她买了匹好马，让她每天可以带着或者不带唐潇在幽冥渊附近溜一圈。在这里不太经常收到外面的消息，但唐恬每次收到师兄递过来不小心被他射落下来的传信鸟的时候，总会挑一些小姑娘们能听懂的告诉她们，好比说朝廷上的坏人被楚晋打了、那个皇帝又被人骗了什么的。
　　在幽冥渊住了三年，楚柳终于等来楚晋接她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一截，学到了一点唐门功夫，唐门的风光看了个遍，能背的诗文也比来时多了不少，但她在后来的日子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唐潇的眼睛。她记得第一眼见到唐潇就是看到她的眼睛，虽然后来的三年里不常接触外人，唐潇经常是露着脸的，但她总忍不住看她的眼睛。
　　极少数情况唐潇会笑起来，一般都和唐恬有关，只有一次例外。那天师兄来过，吃午饭的时候跟两个小姑娘说外面有人把幽冥渊的夜空评上了无聊人排的江湖最好看风景的排行榜，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来幽冥渊完了出去还说闲话巴拉巴拉，又问她们看过没有。楚柳愣愣地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唐恬却微微红了脸颊。师兄的话和唐恬的反常反应钩足了小姑娘的好奇心，那天半夜偷偷跑进唐潇的房间，被坐在床上的唐潇吓了一跳：“你坐着干嘛？”
　　“就知道你要来叫我出去看星星。走吧。”唐潇说着跳下床，从窗户翻了出去。
　　楚柳笑弯了眼睛，跟着翻出去，从墙根的小梯子爬上了房顶，和唐潇并排躺在房顶上。她至今还记得那一眼的震惊：真美啊……小小的月牙隔着树丫挂在很远的天边，她们的头上是一条看上去无边无际的星河，银色的星点大大小小，或近或远，杂乱地排列，交互闪烁着。
　　侧头看了一眼唐潇，发现小唐门正笑着，全然不见平时的冷淡，那一眼不知是否错觉，楚柳只觉得整条星河都落在她眼睛里。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你笑什么？”
　　“那几颗特别亮的，”唐潇伸着手指给她看，“连起来像幺儿。”
　　反正楚柳是没看出哪里像了。她又转头看了唐潇一眼，她还在笑。简直不能明白她的笑点在哪里——楚柳迅速靠近过去，亲了她一口，又迅速退了回来，“嗯有点像——？？？？”话没说完，楚柳震惊地捂着脸推开，瞪大了眼睛看着唐潇，“你干嘛亲我？”
　　唐潇也瞪着眼睛看她：“你能亲我为什么不能亲你！”
　　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楚柳躺回去继续看星星，“我爹说只有很喜欢的人才可以亲，以后我们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种朋友只能有一个。”
　　“嗯嗯。”唐潇好像浑然不在意，仍然研究着星星的形状。
　　那天晚上她们谁先睡着的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唐恬把她俩一个一个抱回房间的时候唐潇还在说梦话，那天下午两人就感冒了。师兄再来的时候差点被唐恬直接赶出去，不过赖皮如他为了蹭唐恬的晚饭只好给小姑娘们煎了一下午药。
　　后来楚柳已经不太记得细节，甚至不记得她们那时候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只记得在回去的路上跟楚晋说过，幽冥渊的夜空果然是很好看很好看的。楚晋那会儿只能尴尬地摸摸女儿的头，应了声是啊。
　　回到军营之后，楚柳继续读书写字练枪打架的生活，曾经的朋友也都继续在军营生活着；父亲亲兵的孩子小六常常跟楚柳赛马，两人还为马匹的洗刷问题大吵过一架，隔壁的小二头也老爱找楚柳切磋，但对她下意识使出唐门的招数表示怀疑。至于女孩子，那个跟着师姐从七秀跑过来的项北和唐潇还是有点像的。于是大家纷纷对楚柳突然开始亲近项北感到了极大的不解，曾经因为项北不和人亲近，楚柳不太喜欢跟她说话。但项北练舞的时候也没见楚柳有多大兴趣，常常是自己跑一边练枪去了，唯独学女红的时候，楚柳对项北的崇拜几乎要到肉眼可见的程度。也是多亏项北教她，才让她在教女红的婆婆手下过关。
　　但楚柳想唐潇。每次她和项北说起，小七秀都有点烦她，她俩在幽冥渊的事她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了，玩熊猫看星星捡柏木玩机关切磋制毒，虽然曾经让她勾起了一点对唐门的向往，但听多了只恨不得让楚晋赶紧把她再送回去。
　　她也试过给唐潇写信——当然是借楚晋给唐恬寄信的那只老被师兄手滑打下来的鸽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唐恬不常给楚晋回信，她也很少能收到唐潇的回信。而这很少的联系在楚晋拔营前往边线的时候也断了。那年北方有外犯，楚晋作为大将军被遣往前线，楚晋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遂把她也带走了。同年开始有朝廷里的官员为儿子向楚晋提亲，被一一回绝。倒是项北在一起去北方的路上看上了一个小伙子，楚柳估计不要多久她就要嫁了，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唐潇会不会也找个什么人就嫁掉。
　　然而在边关几年过去，她再也没担心过谁谁的婚嫁问题，连唐潇在她心里的形象也渐渐模糊了。三年在幽冥渊的生活在这几年驻防的生活冲刷下，记忆已经残留不多。直到边关形势稳定，楚晋即将被调回京城，楚柳被留在原地驻防，唐恬姗姗来迟。
　　唐恬和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鬓角已经掩不去白发。第一个见到故人的是楚柳。她愣了好一会儿，又想了半天应该怎么称呼他，唐恬却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像她还是那个在幽冥渊借住的喜欢带着他宝贝徒弟在唐门骑马瞎跑的小女孩：“长大了啊。”
　　眼泪几乎一下要涌出来，楚柳匆匆点点头：“我去找爹。”回头却发现楚晋已经站在身后，只看着唐恬，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唐恬和楚晋回京，原部大部分人都留给了楚柳继续驻守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