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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08年08月01日 星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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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是我们给出的释义,我们努力摆脱他,摆脱他的阴影,言之凿凿,但摆脱的唯一途径是添以更美之景。
——Wendell berry
她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无法自拔的女人,以至于无论人生再怎么苛刻地剥削她,无论她遭遇了怎样的不公和虐待,她都只会逆来顺受。
因为她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有反抗的权利。
“陈姐,这么多天,我当你是朋友。”我看着她不再夹紧双肩,而是放松地坐着,偶尔兀自发呆。这都说明她对我已不再有敌意,或许还带着一些友善吧。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带着感动。
我冲她笑笑,说,“所以,我想帮你。”趁她不备,我抓过她的手臂,捋起宽大的袖子,一道道掐痕在她的上臂内侧浮现出来,姹紫嫣红。
她触电似的缩回手,整个人再次蜷缩进角落里。
我看着她,清晰地说,“一次你不反抗,第二次他们还会欺负你。”
我已经翻过所有人的病例,这女部有个特殊的病人,暴力倾向,症状间歇性发作,本应送到一级看护病房,却因为其家庭背景强硬,一直留在三护(活动娱乐时间较多,且不会被锁在床上)。想必她的家人早已经替她买通了护士长古秀秀。
而陈细香在其中的角色,就是一个出气包。当那个病人发现陈细香是吃哑巴亏的人之后,每次症状发作都会找她来发泄,而其他人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细香在我逼人的注视下忽然流下泪来,哽咽着对我说了句,“求你别告诉别人…”
既然如此,我又能怎样,“你若不自救,我想帮也帮不上。”。
我最恨不敢怒不敢言,从前,我一直坚信,自甘堕落者是不值得我去拯救的。
她仍是咬着嘴唇不说话,用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如果哪天你不想再被欺负,不用告诉我,只能跟那些欺负你的人说,”我一字一顿地说,“要、让、他、们、不、敢!”
从女部出来我心里有些不安,这样激她是否为时尚早?可是我实在看不惯她身上常常无端多出的伤痕,更看不惯鲁迅笔下看热闹的残忍目光…
“我去看三护那边的病人,你负责这边吧。”刚到男部,郭楠夫马上露出一副拈轻避重的嘴脸,不等我回答就跑掉了。
我愣了十秒钟,思维才从陈细香的事情上拉扯回来——正直善良的芙蓉同志,这爱占便宜的性子还真是够极端的…
这时间正赶上二护的自由活动时间,病患们被带到活动室。从门口打乒乓球的两个开始,我依次询问了六个病患的病情。
咦,为什么还有个坐在窗边?我叫来旁边的小护士,问,“二护又来新人了么?”
“是啊叶医生,昨天才从特护那边转过来的,说是院长给诊断过了,病情稳定…”
从特护转过来?我打量着他,身量不算瘦弱,惨淡的蓝白色病服穿在身上显得挺拔适宜,只是忽然,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医生,我们又见面了。”他转过身,窗外的阳光将他的脸埋在浓重的阴影之中。
“恭喜你病情好转,柏…”我有些僵硬地说。
“柏煦。”他笑着站起来,虽然站在阳光下,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一股冷气。
“我休息够了,能麻烦叶医生送我回房间么?”他语气谦和有礼,我心想这种来自上层社会的动物真是天生会装绅士,即使骨子里就是一禽兽。
我跟着他出门,此时护士们都守在活动室,走廊上空无一人。我们走到203房门口,他忽然停下来,我立马警惕地看他,“你干什么?”
“叶医生很怕我么?”他嘴角微微扬起。或许是在特护关了一个月的原因,他比刚来时削瘦苍白了些。
“当然不怕。”你一个精神病人我怕什么,一会儿就把你关起来~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起头,装出一个最最赶紧真挚的眼神,关切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告诉我。”
“那就好…”他喃喃道,“我告诉你个秘密。”他的眼睛很深,似夜晚的湖泊,看不见一丝涟漪。
“什么?”我继续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他紧盯着我说,“我没有病。”
我欲哭无泪,忽然间觉得我知道了这里所有病人的秘密…你没病,杀人是锻炼身体,住院是调剂生活么,拜托大哥,说点有新意的好不好啊~
“好好好,你没病。”我翻他一眼,你是宇宙超级无敌的天才,okay?“进去吧。”我边说边去推他。
他却忽然笑起来,窗外的阳光被铁丝网和铁栏杆切成碎片,深深浅浅地投在他脸上,微微弯起的深邃眼眸瞬间邪魅无比。
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扶住我的脸吻了下来。碰触到那冰凉的唇瓣时我大脑有片刻空白,立马拿出口袋里的防狼喷雾朝他砸去。
由于气在当头,我根本忘了那东西是用来喷的!
他敏捷地躲过,站在不远处笑得心满意足,像一只偷食成功的猫。
我竟然被一个神经病调戏了?!我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想要给他一个巴掌,却被他向后一躲,笑道,“叶医生,这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我气得双手紧握,身体都要颤抖起来,这个从到到脚散发着妖气的神经病,等着吧,早晚会有人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妖孽!
然而,他这话却是说对了。
或许是我的转变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傻丫头,变成一个心机深沉的野心家,中间根本没留给青涩的青春任何喘息的机会。爱情,与我无交集。
“你生气的样子倒是还有些吸引力。叶医生不会和一个精神病患计较吧?”他冲我天真无邪地笑笑。
这人怎么这么欠抽啊?!要忍住叶其蓁,我对自己说。
我指着他,脸上因愤怒有些红,咬牙说,“当然…不会。你快进去!”
“我是疯,但是不傻。”他深邃的眼睛又看了我一眼,似乎带着一丝邪恶。难道是因为我刚才那态度被他看穿了…
哎,现在连精神病患者(俗称神经病)都是大爷,要看着脸色小心服侍,吾等真是卑微啊。
慢着,他转到男部了?那就是说…我转身跑向男部的值班室,那边有他的档案。
一般来说,病患的病例只有他的主治医生才有权利看,除非是会诊。且是对外保密的。但住院部的一些信息却是公开的,比如基本病情和症状,以方便看护。
编号09028,姓名:柏煦,年龄:25,首次发病时间…12岁。病因:家庭变故,亲人亡故。
亲人亡故么?不知是什么人,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
我迅速扫过各项体征检查数值,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精神诊断结论:家族有精神病史,本人有抑郁症病史,发病无周期,精神分裂时有严重暴力倾向,双重人格。
双重人格?我的手微微颤抖——罕见病例!我轻轻闭上冒着金光的双眼,神呐,我终于有生之年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双重人格了!
只是,目前看来,那人只表现了一种人格——无聊无赖,无事找茬的人渣性格。
我回到办公室又查了很多关于人格分裂的文献,这种病严重起来,常常做了什么连自己也是无知觉的…当然可能包括杀人。
整理完准备回家时,竟然已经十点多了,夜深人静,我锁好门,听到有人叫我。
“蓁蓁,这么晚才走啊。”顾以琛也正从院长办公室出来。
“呵呵,一时忘了时间呢。顾院长也是么?”
他爽快地耸耸肩,“这是我的正常下班时间。”
“这么晚?院长夫人没意见么?”我克制着紧张问道。
“我想,这也是单身的唯一好处了。”他自我调侃道。
我松了口气,其实他未婚我当然是知道的,不过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才不至于落得我私下打听,平添两人之间一道隔阂。
“不会,起码还有个好处,”我在他不解的目光中笑说,“升值啊,可以被称为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了~”
“呵,看来我升值空间很大。”他眼神温和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清亮。
我笑着摇摇头,“不过再下去就不行了,会变成黄金‘剩斗士’。”
“黄金圣斗士?”他重复着,忍俊不禁。其实他一点都不老,只比我大6岁,是公立医院中年纪最轻的院长。“走吧,我送你回去。”
“能搭院长的顺风车,不胜荣幸~”我笑嘻嘻答道。
“没别人,不用喊我院长了,之前老师在的时候,我去你家,你不都叫我老顾么。”
老顾…天呐,没想到我那时候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他到现在还记着呢…完了,我苦心经营的美好形象呐~
见我一脸懊恼的样子,他又笑起,“没怪你的意思,我当时就觉着那个称呼有趣,带着你的特有气息。虽然老师不在了,我却还希望像过去那样。”
我自然能听出他的意思,他已看出我的刻意,我的目的性太强。他希望我放下过去的事,还做过去那个单纯的傻姑娘吧…可惜。
“我的什么气息啊?”我故意岔开话题。
“傻气。”他笑得坦荡自然。
我气闷——这人还真是够不客气的!
他回过头看我,眼波潋滟,“这可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我再次气闷,敢情我就这点儿出息,最大的有点就是浑身冒傻气…
我不服气地说,“我这些年可是很努力的,不然怎么能进旭山~”
他挑挑眉,“这确实是我没料到的…”
我快闷死了——顾以琛你能不打击人嘛?就算打击,你也别用这么诚恳的语气吧!
“我只是单纯对心理学感兴趣罢了,”我故意懊恼地说,“可惜刚进来不久,什么稀罕的病例都没见到,整天负责的都是老年痴呆,特护的病例又只许科长看…我都快呆了…”
“呵,你想看特护的病例么?我明天跟子越说说,让他拿给你。”他毫不在意地说。
就这么容易?我心里一喜,乐颠颠儿地点头。顾以琛脸上也浮起个淡淡的笑容,说,“特护的病例确实能让你学到些东西。”
或许当年的我,不但心里得意忘形,还要毫不含糊地损他“老成得很”,而今,我只是嘿嘿一笑,说,“谢谢院长,我会好好学习的~”
顾以琛看着我怔了怔,笑得有些牵强,我想,他在怀念曾经那个我吧。
可惜,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边喊着嘲笑他书呆子,边嚷着“老顾,我要吃冰糕~”的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了。如果我告诉他从父亲去世那一年,我就变了,他会很难过么…
大三的寒假,一场火灾焚毁了本来幸福和睦的家庭,那天正是大年初一。自此,一切都变了。
“嘿嘿,我还是那个我啊,只不过我都工作了,也要成熟点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了,老顾~”
“呵,在你看来,长大成熟的标志就是忍耐和伪装么?”他的目光依然温和清澈,我却觉得像一把利刀。
这回换我彻底愣住了——顾以琛果然厉害,一针见血,让人无处遁走。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吧…难道老顾你不用这招么?”我索性改变策略。
“忍耐偶尔也是必要,不过我不会依赖,更不会形成一种习惯。刻意掩盖自己的感情本身不就是不成熟么?”他语调平和,像是饭后闲聊,让人不觉放松。
我撇撇嘴说,“我也不依赖啊。我肚子饿了,要回家吃个夜宵睡觉~很诚恳吧~”
“蓁蓁,改天我请你吃饭可好?”他一只手为我打开车门,笑着说,“我记得你那时候特别爱吃海鲜,叶老师每次早回家,都是同一条理由——我家的馋猫又要吃鱼了。”
这一句,说得我满眼泪光,点点头说,“可惜我爸的手艺没传给我,不然还请你去我家吃饭。”
“哈哈,不怕,有我呢~”他自然地摸摸我的头,我却将眼泪忍了回去。
我哭,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正常的印象罢了。其实我不想哭,眼泪常常会蒙住辨清方向的双眼,腐蚀追逐目标的决心。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