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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08年07月14日 星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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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能逃脱神的审判么。还是你藐视他丰富的恩慈、宽容、忍耐,不晓得神的恩慈是领你悔改呢?你竟任着你刚硬不悔改的心,为自己积蓄忿怒,以致神震怒,显神公义审判的日子来到。”
——《罗马书》第二十五章
我想,我的报复是有理由的,有凭有据,俗称“义怒”。可是我不知道它同时也将我一并惩罚了,也不知道怎么停止…
医院的每个医生都要轮流在病房区值班,每周一次白班,一次夜班。我们这种普通医生只在男部和女部轮班,特护只有科长才能去。
今天是我第一次被排到值夜班。
七点钟下班,我吃了饭,准备了几本喜欢的侦探小说,就赶往男部。
“叶医生!”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邵伟燎跟我招手。
“邵医生,下班了?”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是啊,你这架势,要去值夜班么?”他目光指向我手中的书。
“嗯,今天第一次值夜班,还挺紧张的。”我看着他,心想这人其实不错,只是那打量的目光总让我觉得他就是个拈花惹草的种子。
“哈哈,别怕,值夜班没什么的,也就是有些病人喜欢瞎嚷嚷,戴个耳机就好了~”
我点点头,旭山疗养院的紧救系统十分先进,是绑在医生和护士的手腕上的,那种震动频率,不管你在干什么都不可能忽略…
“不过…”邵伟燎忽然压低声音对我说,“你是第一次值班,小心呐,千万别让他们抓到…哎呀,我还约了人,先走了哈,Byebye~”
“Bye…”我背后一阵阴风…他是吓唬我的吧。
夜班从八点开始,我去的时候,护士们正在给病人分药。
“快排好!”一个年轻看护喊着病人排队。
病患一个一个按顺序上前领药,另一个小看护负责在一旁递水,看着他们把药吃下去。
我注意到一个病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别的病人绕过他上前领药,兀自呆立。
“喂,李广富,你又发什么神经啊!”那个小看护见其他人都吃完药,只剩他一人,便走过去将药塞到他手上,大声命令着,“快吃了!”
见他仍是不动,那小看护怒道,“快吃!不吃把你送到特护去关起来啊!”
李广富迟疑了一下,将药放进嘴里,却不咽。
见眼见那护士又要发飙,我正要上前制止,她已经抓起他的手逼他喝下一口水,双手扶住他的头往后一抬,那病人便将药吞了下去。
哎,算了,不论如何,是吃下去了…虽然态度如此不堪,可我毕竟是新人,只怕管了也没人会听。
晚上,我和一个护士坐在值班室看书,其他看护在隔壁的休息室,想来查完房都睡下了。
这时,刚才分药的那个年轻看护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喘着气说,“叶医生,有个病人一直抽搐,好像是癫痫犯了,可是我给他打了安定后,他晕过去了…”
我看她举足无措的样子,想必不是小麻烦,一边说“带我去看看。”一边快步往外跑去。
看到那病人时他已经昏迷,四肢还锁在床上。
我上前诊察,发现他手臂上起满了红疹。
“这不是癫痫,是药物过敏引发的。把他的病历给我!”这病可大可小,关键是,发生在医院里是重大事故!我不禁有些紧张。
我一边迅速浏览他的病历一边问,“你们晚上给他吃过什么药?”
“和平常一样,”刚才那个护士小声说,另几个闻声赶来的护士围在床边看热闹。“就是傍晚的时候他把脚割破了,我给他吃了点抗菌药…”
“难怪…他对磺胺类药物过敏!想来就是因为急性过敏引起了癫痫发作,你们难道在给药之前不知道先看看病历吗?!”我登时有些怒气,扫视这些年轻看护——她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么?“你们是看护,不是狱卒!”
“你去准备输液。你,给病人量血压。”我安排了紧急应对措施,忽然瞥见他受伤的脚还锁在链子里,皱眉道,“先把那锁打开。”
几个小护士大概也自知犯了错,都闷头忙活起来,走廊里脚步声响成一片。
两个小时过去,那病人也渐渐恢复了知觉,身上的红疹也渐渐退去。
折腾了大半夜我渐渐平静下来,第一次感觉到精神科医生也不是打酱油的,生死攸关的事只在一念之间。而这些病人往往比普通病人更加脆弱,不会自我保护,生命完全交于别人手上。
半夜,一起值班的小护士睡得正香,均匀的呼噜声听得人打不起精神,我抬头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
我起身走到外面透气,夏天的晚风吹得柔和惬意,我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听见林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本该是夜深人静。
然而,静谧从不属于这里。
很多病人是间歇性发病,而半夜,正是高发期。这时,对面的特护小楼猛然传来一阵锤打哭喊声,我吸了口气,悄悄走了过去。
若是这一阵哭喊代表有人发病,医生护士马上要赶过去,或许没人注意到我,一个打探者。
特护一直是一个谜,从父亲的日记里,我得知他们曾经在旭山精神病院的特护病房里,设有一个秘密实验室。具体情形却不得知。
我的身体像是受到诱惑般,不自觉地靠近。
沿着上次发现的路穿过树林,快走到门口时,树丛里忽然窜出一个影子,吓得我当场僵住。
细看,是一只猫。
特护病房旁边的树林里住着一群猫,也是这疗养院的合法居民——因为是老精神病院留下来的,所以顾院长特许它们在疗养院活动。
我松了口气,看那猫跑进树林,却忽然发现树林边站了两个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多亏了猫咪大人提点!我迅速靠在墙上,远远地看见一男一女,穿着浅蓝色的护士装。
那男的身材高瘦,正对着我这边,金丝眼镜在月光下闪了下——是韩子越。女的背对着我看不出是谁,大概是某栋楼的护士吧…
这时,小护士忽然发出嘤嘤哭泣,低声说了句什么。
韩子越声音倒是很正常,冷飕飕的,“你想喊就喊吧。”
什么?!夜黑风高,精神病院的小树林里…咳咳,前缀可以忽略。韩子越威胁一个娇弱女子,莫非,难道…韩子越竟是这样的人!
“你!”女子似乎很愤怒,声音微微颤抖,“韩子越,我若把今天的事儿说出去,你也别想全身而退。”
“哼,随你。”说罢,韩子越绕开她朝我这边走来。
“救命啊——韩子越非礼我!!”那女人忽然就甩开嗓子大叫起来。
天呐,不是吧,八点档最狗血的剧情都被我碰见了!用清白威胁男人,好天雷好狗血,姐姐你不去演电影真是可惜了,只不过…你找错了男主角。
我抱着腿躲在特护门口靠墙的灌木丛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在韩子越经过时,我刚好抬起头,看到他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那女人叫了两声,看韩子越连停都没停一下,似乎十分气愤,甩头往办公区跑走了。
哎,韩子越啊,伤女人的心可是会掉RP滴~~我心里一边感叹,一边慢慢站起来,还好没被他发现。
“叶医生。”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
“啊!”我立马破了功,从地上弹起来,蹦出两米远。
定神儿看,那铁栅栏后面浮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月光在他美好的轮廓上投下眷恋的光华——那个新来的病人,柏煦。
我被吓得不轻,颤着声音问,“你,你…你干什么?”要不要这么阴森这么有氛围啊!
他对我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旋即隐藏进黑暗之中。
“叶医生?”韩子越站在楼门口狐疑地看着我。
我心想这下完了,要是柏煦告诉他我一直在这儿,他就知道我看到他客串的狗血剧了!转念一想我八成是吓傻了,柏煦是病患,怎么可能…我暂将一颗担心吞下肚子,坑坑巴巴地说,“韩…前辈。我…害怕。”
韩子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进来吧。”
我松了口气,再看那扇窗,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
值班室里只有他一个人,MacPro电脑放着舒缓的歌曲,一切都井井有条。可以看出他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你第一次值夜班?”韩子越递给我一杯热茶。
我点点头接过来,茶杯里冒出的热气正如他现在的人一样,温暖。我忽然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他…
“谢谢。”我喝了口茶,不知道还能跟他说些什么。
我心有余悸,特护病房的病人应该都被锁在床上,为什么刚才那人…想起那铁窗后的脸,我心里不禁一颤,仍是不放心,问道,“前辈,请问…这边的病人都如何看护呢?”
“叫我韩子越行了。”韩子越又回到那面无表情的状态,说,“为了防止自残,手脚都锁在床上,门也是从外面锁上的。而且,病人睡前都会服镇定药,一般晚上不会醒。”
“哦,我可以去看看么?”我尽量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像是只为了确认一下,今晚好安然值班。
“跟我来。”韩子越带我来到第一间病房,正是刚才看到柏煦那间。
他拿出腰间的钥匙打开门锁,我向里张望了一下,柏煦正在床上死睡,手脚果然是牢牢锁住的…我皱了皱眉,虽说眼见为实,可刚才的也不可能是错觉…
回到值班室,韩子越站在门口对我说,“开始都有些不适应,何况是这种地方。”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住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父亲在这里工作的事儿,我其实是从他的日记中才得知的,明里,父亲是心理研究院院长,很少来这个秘密实验室。
他从没给我讲过病房的事儿,如今只能靠自己探索了,我问,“对了,韩…子越,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环境好,离家近。”他答得很快,“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假话。这是我唯一能给的判定。
他推推眼镜,下结论似的,“所以,你需要锻炼,只要迈出第一步,往后就好了。”
只要迈出第一步,往后就好了。这些话,曾经也是父亲的教诲。
记得刚上大学时我不敢做动物实验,哭着给家里打电话说要换专业。那时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丫头,做自己喜欢的吧”,而是严肃地告诉我“每一行都有困难,都有你以为自己永远没法跨出的一步,然而,事实是,人没有迈不出的第一步”。
我看着韩子越,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的父亲,虽然一个亲切和善,一个冷言冷语,说这话的时候,却有着相似的神情。
“你怎么了?”他皱着眉看我。
我居然在跟人家说话的当间发呆,真是丢人。只是,在这个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不小心便想得太投入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什么,呵呵,我好多了。”
“没事了就回去值班吧。”他站起身送客,“拿上这个。”
我看着他手中的手电筒,竟然是一只粉色的小猪——这,这难道才是韩子越真正的风格!
他握了两下充上电,递给我,我忍着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小小的白色光束其实并不顶什么用,不过映在我心里却是一派澄明暖意。韩子越一直目送我到男部门口才转身回去。
我握着手中已经冷掉的茶,不觉抿起嘴,是啊,我必须打起精神来,必须找到真相,无论前路是怎样的,我都必须勇敢。
人,没有迈不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