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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Ⅱ. 王子 ...

  •   那时候的我们,其实都很寂寞。
      虽然,我住在宽阔漂亮的大房子里。
      虽然,她住在窄小简陋的旧屋子中。
      可我们都一样,被满满的寂寞与绝望吞噬压抑到连喘口气的希望都没有。
      那时候的我们可能还年轻,并不太了解自己与命运,只有在它降临的时候,才终于领悟到一个人的力量其实有多么渺小与无助。
      我知道,她总是用悲伤的眼神注视着我所住的那间冰冷的大房子。
      而那时的我,心里只想着死。
      希望有人能杀了自己,杀了这个和废物一样的自己,杀了这个连求死都不能的自己。
      日日夜夜渴望着。
      却依然苟延着心脏的跳动。

      一个月前,当日光从紫黑色的云雾中展露出她毒药般的光芒时,我还在用麻木虚伪的笑容面对着每一个靠近我的女人。我知道在她们每个人笑容背后是如何形容我,她们说,我是个价值很高的男人。不是本身的价值,而是用金钱换算的。只因为,我父亲某大型企业的董事。
      无论我愿意与否,未来都是早已决定好的剧本。
      我爸爸有花不完的钱,我可以每天穿一款不同的名牌服装,我可以每个月换一个漂亮迷人的女朋友,我可以每天什么工作都不做,却能轻易买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每次和女人分手时,她们也都会骂: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而我,通常只是回以一个似是而非的冷笑。
      都不过是生意而已,在她们眼中,我何尝不是一个镀着金色的现成王子。
      什么所谓的报应,只是失败者的笑话而已!
      可原来,真的会有报应。
      不过是个平日常去的滑雪场,不过是个轻易就能滑过的练习道,我不过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滑雪技术罢了,为什么——会摔倒了呢?
      头部出奇的痛!痛得几乎要撕裂般!痛得连眼泪都已经再流不出来!
      好痛!好痛!好痛!
      谁啊!来救救我吧!痛死我了!
      ……
      再次醒来后,我就动不了了。
      连一根手指关节都动不了。
      身体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仿佛脑袋下面接了一具木头做的假躯体,明明所有的触感都依然,却没有任何部位可以移动,即使是最轻微的一点点儿。
      好像断了控制线的木偶。
      我居然连最基本的吃东西和排泄都要靠其他人帮我!
      好想骂,可是嘴张不开。
      好想哭,可是泪水繁衍不出来。
      声带仿佛被活活切断了般,连声鸣叫都发不出。
      只是三天,我就后悔了——我怎么不死了算了!
      这算什么?!
      这是一场醒不了的噩梦吗——我这个样子,还能算活着吗?!
      为什么你们不干脆杀了我算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呢!为什么还要给我掉点滴、喂食物呢!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要一辈子吗?
      我不想活了!
      然而,我却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
      离开医院后,爸爸妈妈很悉心照料我,然而时间一日日过去,他们似乎渐渐绝望了。
      既然如此,可以……杀了我算了吗?
      但爸爸并没有这么做,他找了一处环境非常漂亮的住宅区,买了一间小洋房,让一个佣人专门照顾我,让我离开了家里。
      我知道。爸爸只是不希望妈妈每次见到我,都哭到声音发哑。
      可是,我就这么被抛弃了。
      那个女佣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笨蛋,粗鲁得不得了。爸爸在时,她就假装得非常细心;爸爸一不在了,她就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我,食物硬塞进我嘴里,还总是粗言秽语抱怨不断。
      爸爸叫她每天推我出去吹吹风看看景色,她居然将我扔在楼顶就不理我了。
      该死!
      你扔我在楼顶也找个风景好点儿的方向好吗!对面只有一栋破旧的烂楼,挡在我视线前面!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了,抱怨不了,也无法告诉爸爸。
      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现在的我和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连哭,都哭不出来……
      杀了我吧!
      大家帮个忙,让我死了算了,好吗?
      风依然是微凉的,天空依然是碧蓝的晴朗,云朵好像梦幻的翅膀,在满天飞翔。世界依然在朝美丽走动,地球依然不停得旋转,从未停止。
      只有我。
      只有我是静止的。一个残缺了控制线的假木偶。
      连垃圾都不如。
      那栋我认为破得根本不可能住人的烂楼,三楼住了一个年轻的怪女孩,大概比我小一两岁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坐在窗户边看向这边。
      不是看我,而是盯着我住的那间屋子。
      偶尔,她发现我坐在楼顶,就会恶狠狠得瞪我一眼,然后扭头跑回房。
      真粗鲁!和那个该死的女佣一样!所以我最讨厌粗俗的女人!
      我喜欢地,是那些脸蛋漂亮身材丰满的尤物。那种才叫女人,美丽,动人,带她们出去,也光彩夺目,周围都是羡慕的眼光。
      反正这种女人也不难泡。这世界只要有钱,什么都不难。她们会主动靠近我,眼中还闪烁着期望的光彩。我当然知道她们想要什么。
      反正,都是玩玩而已!
      可是现在这样,谁还会对我多一眼顾盼?连一个粗俗女佣都如此对待我!
      就连对面楼一个陌生的女孩见到我,也只有厌恶的神色。
      哼,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以前,我根本看都不会看你这种女人一眼!长得就一幅寒酸相!你以为是我愿意看你的吗!
      可我动不了,离不开椅子,连脖子都无法转动一下。所以再不甘愿,我还是只能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间屋子。
      看着那个根本不漂亮的女人。
      虽然每天的日子都很难熬……不,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很难熬!
      可是,时间还是会缓缓过去。
      无论我是想死还是想活。
      那女孩渐渐不再总是拉起窗帘,她还是喜欢坐在窗边的沙发看过来,只是,不仅仅是看我住的那间屋子,有时候也看向我。
      目光中有一种好奇的疑惑。
      是吧,她……应该不知道我此时是什么情况吧,她并不知道,她不知道……所以,她很好奇吧?
      每天坐在这里看着她家,一般人确实都会怀疑。
      可是,我无法解释,无法改变。
      什么都无法。
      一天傍晚,她兴冲冲地跑回家,扔下钥匙和包包,居然跳起舞来。
      高雅的芭蕾和优美的现代舞,我都看得多了。可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单纯充满欢喜情绪的舞蹈。
      好像所有喜悦都从身体的每一下动作中涌出来,她跳得那么开心,仿佛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什么事……那么开心?
      我好想问问她,却问不了。
      突然,她看到了我,欢喜地跑到窗边,张开嘴,刚要出声,却又闭上了。
      为什么不说了?
      你说啊,我又不是听不见!
      我只是说不了而已,我可以听见的!真的!你说嘛,快说啊!为什么你这么开心?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又喜孜孜地继续跳舞。
      我突然发现,那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地最可爱的鬼脸。
      虽然,她并不漂亮。
      以前和我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她漂亮一百倍,却没有一个人,能露出她那么天真无邪的表情。
      因为,她们都是有目的地接近我。
      只有她不是。
      以前,女人们都喜欢围着我打转,为我一个电话就得意洋洋或者争执不断,然而此刻全都成了前世的记忆。是吧?在被那些女人主动围住的时候,我又如何看得清她们每一个人的表情?
      当再没人对我看多一眼,无人理睬时,我才知道,一个并不漂亮的女孩,也可以有那么吸引人的表情。
      好像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吸引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莫名紧张起来——她那么开心,那么开心……难道是因为她的男朋友?
      不会吧?
      哪个猪头会喜欢那么不漂亮的女人啊!又粗鲁又凶暴!
      可胸口却涌上一种莫名地忐忑不安。
      之后的那段日子,她每天回到家都忙碌得不停工作,连看过来的次数都很少。我开始略微放心,她似乎是忙于工作,并不像有了恋人的感觉。
      等等,不对。
      为什么我要放心呢?
      我应该是讨厌那个粗俗女人才对!
      只是偶尔,她在百忙中抬起头,不是看我的房子,而是看向我时,心里就会有种奇异的温暖溢开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么多的女朋友,没有一个能曾让我有这种感觉。
      她趴在对面窗台,仰望着坐在楼顶的我。安静地,无声地,除了看,没有更多。
      一直一直,没移动过目光。
      此时此刻,仿佛全世界骤然缩小,小得只剩下这个楼顶的我和对面楼看着我的她。
      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受伤,没有意外,没有让我炫耀的父亲,没有那间屋子。
      只有我,和她。
      她的表情,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单纯的。
      没有任何杂质。
      无人能及!
      这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永恒。
      才渡过25年人生就想到永恒,也许太肤浅了。但肤浅也好,自作多情也罢,就算说我自作自受也没关系。
      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全部不知道,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都不能的废人——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不带任何色彩的目光,才是最纯净的。
      如果她知道我的真实状况,她,就不会再用这种目光看我了。
      一定!
      无论是怜悯,还是厌恶。
      我都绝对不愿意。
      之后,她真的越来越忙,越来越没空看过来,我心里又有些焦虑。
      她,究竟在忙什么?为什么,最近都不坐在窗边喝牛奶了呢?
      明知道这念头很可笑,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算了,反正,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她不知道我此时是什么状态。
      所以,就当我妄想吧。
      这是一场虚幻又可笑的恋爱。她永远不会知道,对面楼有一个不会动不能说连自杀都不能的男人,像个孩子般偷偷得喜欢着她。一天见不到她,就会心神不宁。但只要她出现,天空就会骤然变成水晶般透明的蓝,像结了冰的湖水般澄净,风吹过发丝时,居然会像被天使抚摸着的触感。
      我想我一定是中了咒语,而且是非常厉害的魔咒,才会有如此奇异的感觉。
      我不敢奢求什么。我连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我连自己的生活都照料不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呢?
      我只要看着她,就满足了。
      只要这样就好了。
      只要这样……
      可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并不是那个粗鲁的女佣。
      一阵轻盈但缓慢的脚步,带着几分犹豫与期待,来到我身边,坐在我旁边位置上,我才知道——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过来这里?
      为什么你会走上来这里?
      别!拜托你——不要来这里!!
      不要过来!求求你了,快走吧,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赶快离开!不要看我!不要碰我!不要和我说话!
      拜托,求求你!!
      否则,你就会知道,其实我……只是一个废物……
      一个连想死都死不了的半死人……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上来的?!”
      那个白痴的女佣,你干什么这么大声喝她?!你知不知道你吓到她了!
      她像只小鹿般惊跳起来,慌张地看向我。而我,只能通过她裙子晃动的方向知道她的动作。
      因为,我终究是动不了。
      可潜意识中,自私又懦弱的我却只希望佣人能马上带她离开,那么,她就不会知道。
      这个悲哀的事实。
      “我……就住在那对面的。我……对了,他,他可以做证的!他每天都看到我的!”
      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我,我只觉得心里酸涩剧痛地能吐出血。可是,我,又能怎样呢?
      如果可以,我也想抱着她,安抚她的慌张。
      做梦呵!
      全都是做梦呵!
      都是因为我做了一场如此恶心又自以为是的愚蠢白日梦!都是因为我还没认清楚自己的现状!是我太贪心了!作了不该有的奢望!所以!才会发展到现在不可收拾的地步!!
      是我,都是我的错……
      “这位大少爷啊,已经半年多没感觉了!听说以前是个花花大少爷,除了玩儿什么都不会,一次和朋友去滑雪时发生意外,撞伤了脑袋,从此就变成半个植物人,花了许多钱都治不好!老爷看他没救了,就买了一间环境不错的屋子给他疗养,其实啊,就是不要他了嘛!”
      那白痴一样的女佣,终于还是将这愚蠢的事实说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能动一下,只要一秒,只要一秒……我会,马上从这楼顶跳下去!
      求求你!闭嘴吧!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其实,我最不希望地,就是……被她知道啊……
      “他啊,不会动不会说话,根本连感觉都没有!除了给他塞些吃喝,根本和死了没两样!你说他知道你?哈哈,他怎么可能知道啊!一个没感觉的半死人,怎可能认识你啊!!哈哈哈!”
      这样恶毒的话,我每天都听,早已麻木了。
      但此刻,每一句话却又重新刺入心脏,撕出血淋淋一片,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不要!不要让她听见!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难道还要我……连她也失去吗?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张望!
      都不能拥有吗?
      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我却还是在呼吸。
      死不去。
      也活不了。
      她哭了。
      哭得那么悲伤。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到她跑着离开的脚步声。
      我很想冷笑一声。老天!你把我所有东西都拿走了!现在就连这么一份小小的期望,也吝啬于施舍吗?
      什么都没有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看我了。
      原来,我误会了。
      失去一切,并不是我真的报应。
      失去她,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报应。
      好想死。
      好想死……
      那天以后,她屋中的窗帘一直都紧紧地拉着,连一丝空隙都没留给我。
      心脏全都是血红色,赤裸裸的腥红血色。
      比死还痛苦的感觉,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折磨着我。
      可我依然动不了,麻木地继续坐在那个位置,看着灰紫色的窗帘遮挡住屋内的景象,遮挡住她。
      拜托,拉开吧,至少让我知道,你现在怎样……
      我真想看穿那厚厚的窗帘,只要她还好,只要她别不理我,只要她别厌恶我,别鄙视我。
      那么,就算我真的一辈子都只能这样,我也甘愿了。
      求求你……
      没想到,她真的拉开了!
      明明不过十一天而已,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相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终于见到她了,见到她了……
      可,为什么,她在哭呢?
      心,好痛。
      虽然我的心脏根本不受我控制,依然保持着规律的弹跳,虽然我的呼吸频率没有改变,没有急促。
      可是,心,真的好痛。
      好像被什么辗碎了,磨成一颗颗粗尖的砂粒,扎得满脚伤口,腐烂不成尸。
      不要哭了好吗?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有人欺负你吗?谁这么过分!我叫爸爸去打垮他们公司……不,我自己去,打掉他们的牙,让他们以后都不敢再欺负你!你知道吗?我八岁就开始学习空手道,是黑带啊,和别人打架,我从来没输过!
      只不过,这全都是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之前。
      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佣人把我送回屋子都没停止。笨家伙,谁让你送我回去睡觉的!她哭得这个样子,我能离开吗?!
      一切都是枉然。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的眼泪。
      也许,她也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开始收拾行李。
      她要走了?她要离开?
      不!别走!千万别走!求求你!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求求你了!!
      我本以为,她永远不会再见我了,可她还是拉开了窗帘。
      我也以为,她永远不会再来到我身旁,可她还是来了,再次坐在我身边。
      明明不会心跳激烈的我,却紧张得难以言喻。她就坐在我旁边,呼吸着,看着我。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
      “虽然其他人说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是,我知道你其实是看得到听得到的。因为我能感觉到,你的目光是真实的。”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虚幻,好像随时会哭出来般。
      然后,她走到我面前,轻轻摸着我的脸,仔仔细细,温柔入怀。
      然后,仿佛昨晚做得那场绝不可能的梦……她吻了我。
      太轻了。太轻了。
      我感觉到她唇上的温度,透露着绝望的悲伤与无奈,明明没有哭,却比眼泪更煽情。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泪水终于还是划破了那道界限,从她眼角溢出,划过她的面颊,划过冷冽的空气,落在我腿上,落在我心头。
      灼出一个赤红色的洞。
      她还是走了,背对我,拉起她的行李,缓缓走去。
      别走!
      我该跳起来,马上拉住她,告诉她:别走!请你别走!
      拜托!
      我也喜欢你呀!
      可是我办不到,我用尽所有力气,狠不得咬破下唇,也只逼出一滴似是而非的眼泪,滑落而下,坠在刚才她那滴眼泪降落的位置。
      烧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洞。
      脚步声消失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佣人上来时,看到了我眼脚的泪痕,没有惊讶,认为只是眼睛干涩的本能反应。
      除了她,没有人明白这滴眼泪的意义。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风吹干了泪痕,一切如初。每日,依然是这个位置,依然是这个方向,依然是那间破旧的小屋。
      除了她离开,没有任何改变。
      可是看着那间收拾一空的屋子,心里莫名的裂出一个空洞。
      屋顶上那刺咧咧的寒风,就这样,吹在胸口那个洞上,寒冷得煞人。
      当只剩一间脏旧的空屋时,我才知道,坐在这里看着她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光。
      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家世。而她,也并不漂亮。
      可是我却非常清楚,她喜欢吃巧克立饼干,喜欢穿裙子,喜欢晚上洗衣服;开心时喜欢跳舞,不开心时会踢门;喜欢喝牛奶,更喜欢坐在窗边,静静望着我住的那间房子,一直望到眼睛都红了。
      这些都只有我才知道,因为只有我每天坐在这里,每天目不转睛地只看着她。
      原来,以前交往的那些女人,都不是恋爱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恋爱。
      会为她的笑容而莫名开心,会为她的眼泪而莫名难过,会那么在乎她对我的看法。
      也会为她的离开,把心都抽空。
      比那场意外还可怕的痛,撕心裂肺地,贯穿全身。
      可我依然动不了一根手指。
      连哭泣都不能。

      两个星期后,有两个人去到那间破屋里查看,全部环视后,其中一个人点点头,是决定住下来了吗?
      白痴!
      这么破烂的房子你都租?!你还有没有脑子啊!
      不行!不准租!
      如果……如果你们租了这房子……
      那她岂不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其实我也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不想就这么绝望。
      我知道,她是十二点前的公主。
      突然就来到我的世界,那么近的距离,却抓不到摸不着。会莫名地发脾气,又莫名地笑着做鬼脸,弄得我心里一片混乱后,便悄悄地又消失了。
      十二点的钟声,是有限时的魔法。
      可她,竟然连只玻璃鞋都没留下。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住址,不知道她是谁——我,要去哪里找她呢?
      我感到荒谬,即使留了玻璃鞋又如何,难道我又能捡起那只鞋子?
      全都是笑话啊!
      我这个没用的废物王子!
      即使公主就在我面前,我也没能力去抓住她,甚至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新租客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总是在屋子里裸奔。真是恶心死了!不看!我才不看呢!死胖子,你干什么把窗边的旧沙发扔了?你知不知道她最喜欢坐在那里喝着牛奶张望这栋楼啊!你为什么又把门锁换了?你换了门锁她就不能回来了!还有,谁允许你在厅里面转呼拉圈的?!该死!她可是曾在那里跳舞的!她那时跳得多么开心啊,你这恶心的肥猪在这里转呼拉圈简直是玷污了我的美好回忆!
      真该死!
      如果我能说话,我就叫爸爸把那栋楼买下来!谁也不租,就自己每天看着!
      可是,这些全都是妄想罢了。
      毕竟,我是个连哭都哭不出来,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的废人。
      废人,彻底的废人。

      后来,我也无法再坐在那里继续回忆了。因为,爸爸把我送了去美国。
      爸爸说,找了一个治疗脑部受损非常权威的专家,为我主刀。
      对于手术,我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每次都怀着期待进入手术室,再绝望地醒来。
      我是麻木地接受手术,一周一次,一共三次。
      被麻醉时,我做了一个非常甜美的梦。
      梦到自己并没有发生意外,梦到我带她走进了她总喜欢望着的屋子,梦到她惊喜地笑起来。
      啊,果然,和我所想象的一样。
      她笑起来好可爱。
      那是想偷偷珍惜一辈子的那么可爱。
      我不舍地从梦中醒来,醒来后,那一脸欠扁的美国医生居然叫我动动手指,又叫我张开嘴,尽量发出声音。
      蠢货!
      我要能动、要能说话,我还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吗?!
      可是,我真的感觉到了!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它能动,虽然很艰难,用尽全力才只能动一点点,可是它真的能动!
      我能张开嘴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发出不成话语的微弱沙哑叫声。
      妈妈激动地昏了过去,总是一脸严肃的爸爸眼里也一片湿气。
      可是不够!这样不够!我要下地!我要走路!我要去找她!我要抱住她,然后告诉她:
      拜托,请你,不要离开,好吗?
      这半年来,我日思夜想地,就是这么一句话。
      那臭医生直称这是医学界的奇迹。但他居然又说我几年没动过,肌肉已经严重萎缩,要能恢复正常人一样生活,还必须至少再练习一年左右。
      混蛋!一年?!
      我怎能再忍耐一年这么久啊!
      都是那个偷懒的臭女佣!如果在我不能动的时候,她有遵照医生嘱咐每天给我按摸肌肉,我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只为了移动一个手臂的距离!
      我艰难得学着最基本的活动方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半小时,才勉强走了十二步,汗流浃背。
      虽然很累。可我反复跟自己说,我要见她,我要早点儿见到她。
      如果她见到我能自己走到她面前,开口跟她说话,她会有多惊讶呢?
      可能会高兴得落下眼泪吧。
      又或者,她已经遇到了其他喜欢的人,早就忘记我了?
      即使她爱上了其他人,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我还是想见她。
      好想见她,想得几乎要发疯了。
      迷样的灰姑娘。
      我想我失去的,并不是控制身体的神经,并不是呼唤名字的声音,也不是四年的时间。
      而是,一个我本来可以好好珍惜的女孩。一个即使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仍会在对面楼用最单纯目光注视着我的女孩。
      她曾经在咫尺距离哭泣着,可我却无法挽留她。
      终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恢复日常自理。但我并不开心。
      我叫公司的秘书去调查她的去向,居然一无所获。也怪不得他们,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说不出来,人山人海,去哪里寻找呢?
      灰姑娘,你究竟在哪里……
      我回到公司上班,每天认真学习公司的业务。爸爸称赞我变了,直说这场意外改变了我,我不再贪玩儿,变得稳重了。
      我只能苦笑。
      除此以外我又能如何?我找回了自己的身体,却无法找回对面楼的她。
      也许童话故事本来就这样写的,没人能保证王子放跑了灰姑娘后,一定能再把她寻回来。
      玻璃鞋可能只是找不到她的王子,一份过于美好的遐想。
      虽然离公司遥远,我还是坚持每天往返那间病期住的房子。我时常坐在楼顶的木椅上,坐在相同的位置,再次望向那栋残旧的破楼。
      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连动都不动一下。
      蓝天依旧,白云依旧,连风,都依旧如昨日,温柔无声。
      可是,灰姑娘还是没有出现。
      那栋残旧不堪的破楼结果还是拆除了,即使我想买下它,也改变不了它是危楼的事实。
      终于,连唯一的回忆都失去了。
      可是一闭上眼睛,我就能感觉到她那日坐在我身边时紧张的呼吸声,她惊吓到的叫声,她低声的抽泣。
      以及她印在我唇上那个似是而非的吻,全部都轻柔得像在做梦。
      只是每次我都会在梦中惊醒,然后发现眼角滑落的泪痕,恍如南柯一梦。
      但这应该不是梦。
      因为现实从来就是出人意料的残酷。
      帮我寻找她的秘书非常好奇,也许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不能动的四年里打发时间的张望游戏,就像一个没有玩具的孩子,一根普通的稻草也是宝贝。可重拾回以前的繁华世界后,谁又会还念着当初那根稻草呢。
      他不明白。
      爸爸妈妈也不明白。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明白。
      除了她。
      在整个地球上,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这并不是寂寞时的游戏。
      那其实,是一场单纯到绝无仅有的爱恋。
      寒冷彻骨的寂寞,依然吹嘘在胸口的空洞上。它并没有随着身体的恢复而填补上,反而更加冰冷赤凉,触手即痛。在日益扩张的伤口中,一天天腐烂,一天天吸食着冰寒的空气进入心肺。
      只有她,知道这种绝望的味道,因为她也和我一样,用那双寂寞到随时会哭出来的眼神一直一直看着我住的房子。
      和我。
      白痴的医生,我该告诉你,所谓的奇迹,并不是什么医学的极限,而是——即使能找回遗失的身体,也不代表能找回消失在十二点午夜的她。
      对不起,灰姑娘。
      这一场哭泣,晚了两年,错过地却可能是永远。
      即使我再坐在这里,也不会再有一个女孩从对面楼望过来,就算什么都不说、连名字都不知道,也能拥有全世界。
      那么绝望地幸福着、天真着。
      纯粹到绝无仅有。

      一年后,爸爸交了一间分公司给我打理,还特地召开庆宴宣布此事。
      商业的人就是这样,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表面上个个笑得恭喜,当我变成一个废人时,谁有来真正探望过我!那些女人见到我纷纷围上来,如果我还是两年前那个我,她们有谁会看多我一眼!
      讨厌这场面!讨厌这些别有所图的家伙!讨厌那些想攀上来的女人!
      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只有她,即使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她还是会喜欢上我。
      单纯,纯净,没有任何杂质。
      仅仅因为是我,而喜欢上。
      讨厌的宴会,若非爸爸是主办者,我真想溜了。
      但当我转过头时,我愣住了。
      人群中,我看到她,娇小的身子,托着酒盘,给客人递酒。
      我忍不住奔到走廊上狂笑个不停。
      灰姑娘,我终于还是找到你了!你以为剪了头发、穿了套侍应生的衣服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我询问其他侍应生,知道了她今晚下班的时间。
      “请给我一杯香槟。”
      我不露声色地说道,她回过头,眼中略有惊讶,还是把香槟递了给我。
      “谢谢。”
      我脑海里浮现地却是今晚她下班走出屋子时,看到我在等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也许,该庆幸的人是我。
      她还记得我,还记得……
      别妄想说忘记了我!我才不允许呢!
      表面和其他宾客虚伪应对的我,脑子已经飘到了今晚十二点她下班时的美好幻想。也许我该带她去那个她总是张望的房子,刷上粉红色的墙漆,准备好华丽的蕾丝床单,和紫色的梦幻窗帘。
      见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灰姑娘,愿意陪我跳一只舞吗?”
      这次,绝对不会再放你走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天使,一定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在那幕残旧破漏与华丽冰冷的中间,展露着白色的微笑,轻轻地,轻轻地,降落在这里。
      降落在我和她对视的眼神上。
      然后用最纯洁无垢的翅膀,吻了我们。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不为我的钱、不为我的家世、不为我的外貌,不为炫耀,不为面子,不为任何附加理由,哪怕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还是会死心踏地爱上我的女人。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并不漂亮的女孩,趴在对面楼的窗口,偷偷仰望我。
      她没和我说话。
      也没跟我提任何要求。
      只是用最单纯的目光,看着我,一直,一直。
      而我,也只看得到她。
      那时候,世界其实很简单。这个城市中,所有一切人们争相夺之的金钱利益、虚伪面具,都和我们没任何关系。
      只有羽毛般轻盈无瑕的目光,隔着一条并不宽的小巷,无声地诉说着。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那个楼顶,那间破旧小屋。
      以及,一个失去了翅膀的王子,和并不漂亮的灰姑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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