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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红楼隔雨相望冷 ...

  •   夏末秋初的天气,忽地飘起了丝丝细雨。风里微微带了些寒意,夹杂着桂花的香气。一抹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纠结,甚至,静下心来,可以听到枯叶飘落的声音——初晨的巷子,静得仿佛不在人间一般。
      狭窄的巷子里,一间卷着珠帘的阁子兀自伫立。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多时,显出白花花的一片。匾额上描金的“沧海阁”三个楷体也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有些模糊。每每风过,珠子互相磕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煞是清越。然而,整间阁子却处处透着沧桑的气息。
      串串珠帘后头,忽然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轻轻一撩,便掀开了帘子。一个黄衫翩翩的女子提了裙摆走了出来,见了漫天的细雨,突然顿住了,定定地看着蒙在雨雾中的景物,目光悠远深邃,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晨风吹携着雨丝,吹进她宽大的衣袖里,伴着珠帘互相撞击的清响,袖口和裙摆上绣的梨花一波一波地绽开,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微微晃动,垂在身后的青丝也随之飘动。
      她就那么站着,许久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皱了皱眉,回头对着阁子里的人说道:“玲珑,把我收在乌木柜子里的油纸伞拿出来——”
      里头应着,不一会儿,一个同样黄衣的侍女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了点嗔怒的神情,腋下夹着一柄油纸伞,手里又提了一柄绘有梨花图样的油纸伞。她走出来,一边轻声地抱怨:“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也真的,约什么日子不好,偏要约个下雨天……”
      “人家怎知道这天气是好是坏。”黄衫女子淡淡一笑,接过她手里的伞,却在接过那伞的一瞬间,清亮的眸子黯淡了一下,还是在淡烟细雨中撑开了。一触到那些烟雨,伞面上的梨花便像洇了墨色一般,看不真切了。
      自知失言,黄衣侍女吐了吐舌头,也撑了伞跟过去。毕竟年纪尚小,一点都没留意主子的一刻失神。
      两个黄衣如玉的女子,两柄油纸伞,在这蒙蒙烟雨里,在这狭隘的巷子里,不疾不徐地走着。走在后头的侍女天真烂漫,时不时地指东指西,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仿佛是一只小小的闹雀儿。而走在前头的主子却只是颔首笑笑,偶尔搭上几句话,或是调笑几句。
      是时许多铺子已经开了,巷子里好些铺主子都认识她们主仆二人,见到她们,无不笑着打招呼。
      绣庄的张大娘见了玉琉璃,伞也顾不得打,连忙奔过来,亲热地拉了她的手,笑道:“我方才看到一个天仙似的人儿走过来,还当是哪家的小姐呢,走近了才瞧清楚,原来是我的心肝宝贝琉璃丫头呀!”
      玉琉璃笑了笑,轻轻巧巧地抽出被握得有些痛的手,道:“大娘订的珠翠玉簪我已经打好了,回头差人给你送来。”
      张大娘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眉开眼笑,拽着她的衣袖热络地说道:“琉璃丫头,下回要买啥布料啊衣裳啊,记得来我张记绣庄啊!”
      玉琉璃笑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玲珑三两步跟上来,小声地啐道:“不就是为了一支簪子么!谄媚成这样,我看着都恶心——小姐,换了是我呀,这种人我才不搭理呢!”
      “若是不搭理她们,谁来买你的玉饰?干咱们这一行的,便是靠了她们维持生计,便是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得笑脸相迎。”玉琉璃笑着摇摇头,淡淡道。
      “哦……那么小姐去赴那个七凤碧玉楼老板的约,也是身不由己?”玲珑虽然天真,但还是很机灵的。
      “小丫头,若不是为了咱们阁子里的玉饰,我怎会拣这么个天气出门?”玉琉璃回头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
      “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玲珑好奇地问道。
      “我也未曾见过……”玉琉璃凝视着前方,淡淡道,“他只是托人交信函给我,说是今日在楼外楼二楼的雅座相候以议事罢了。”
      “呀?那小姐你还敢去?倘若是骗子怎么办?”玲珑吓了一大跳。
      玉琉璃摇摇头,笑道:“绝对错不了的,信函上有着千凰楼特有的标记,连纸张都是特制的——七凤碧玉楼是千凰楼名下的产业。”
      听见“千凰楼”三字,黄衣侍女垂头想了想,突然欣喜地抬起头来,问道:“那,那‘千凰楼’的楼主,可是人称‘七公子’?”
      玉琉璃瞥她一眼,道:“是呀,就是七公子秦倦。”
      “啊!七公子是人中龙凤呀!都说‘欲解麻烦事,先找七公子’,这么有能耐的人竟然约小姐在楼外楼见面……”玲珑的脸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红晕。
      “谁说是七公子约我了?”玉琉璃白她一眼,笑道,“约我的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并不是千凰楼的主子。”
      可是玲珑依旧兴奋不减,“小姐你想啊,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是七公子的手下不是?不是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那他也一定如七公子一般风华绝代了!”
      这丫头——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了!玉琉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巷子口那家名叫“流火”的铺子开了,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红衣女孩正拿着抹布蹲在地上,擦拭着乌木大门。时下敢穿红衣的人已属不多,敢穿红衣的女子更少,可是,能将红衣穿得如此娇柔而不突兀的,却是少之又少!偏偏这身红衣被她穿得不像烈火,反倒像是秋天里飘落的红枫,风情万种。
      见这光景,黄衫女子不禁来了兴致,远远地便笑道:“萧丫头,这一大清早地蹲在地上干什么?就不怕别人踩了你?”
      “流火”的主子萧流尘回过头,看见她,眼睛一亮,随即皱了皱鼻子,不甘示弱地说道:“这下雨天的还出去,玉姐姐憋得慌了?”
      玉琉璃走过去,不留痕迹地将油纸伞打在她的上方,使她免受细雨的侵袭,然而嘴上却不饶人,淡淡笑道:“我去楼外楼谈生意——萧丫头你该不会是闲得没事儿才在这儿擦灰的吧?”
      “才不是呢!”萧流尘撇撇嘴,站起身来,“我最讨厌这种细雨绵绵的日子了——秋雨这么细细密密地下,总会沾人一身,多不舒服。”
      “是么?”玉琉璃抬起头看天空,一滴雨水刚好打在她的脸颊上,然后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掉进衣领里。她微微一怔,一刹那,目光又变得深邃起来,然而,也只是这么一刹那而已,“你说得不错,这雨下得好像天漏了一般,真讨人厌。”
      可就是这么一刹那,还是被萧流尘逮住了——她是何等钟灵毓秀的女子呀,只消一个眼神,一个神色,便能猜出七、八分来。若换作平日,定是会把她的刹那失意点出来的,可是这一回她却微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小姐,再去不便要迟了……”玲珑在后头轻声提醒。
      玉琉璃抬腕拭去脸颊上那一滴雨水,手起袖落之间,已然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淡淡地笑道:“萧丫头,那么我走了——倘若你实在没生意闲得慌,回头来找我吧。”
      “只要玉姐姐生意没谈成,我一定上你那儿喝茶去!”萧流尘甜甜一笑。
      “你还在打我那茶叶的主意?”玉琉璃挑了挑眉。她隔三五天地跑过来,为了那些茶叶倒是真的。
      “这是自然了——我就是爱你那儿的茶叶!”也不在乎被拆穿,萧流尘笑得天真无邪。
      这一回玉琉璃却没有搭话,只是笑笑,一旋身子,那抹浅黄的身影又没入烟雨中。
      见她离去,萧流尘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惆怅来——或许这种天气,本身便叫人惆怅吧?

      * * *

      行经西子湖时,湖面上水雾蒸腾,所有的景致都模糊了,朦朦胧胧,似真似幻,就好像当年浣纱的西施一般。那成片的荷花早已衰败,放眼望去,只隐隐约约看到湖心的三潭映月,还有远处的断桥残雪。
      “西子湖,真的好美呀!”年少的侍女微笑着,感叹地赞道,“能住在这儿,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这湖本就美丽,不然怎会将它比作西子呢?”走在前头的玉琉璃轻笑着说道。
      “唉!这还是我搬来后第一次瞧见西湖呢……”似乎是在抱怨主子管教得太严,玲珑小声地嘟囔,“小姐也是第一次见到吧?”她们搬来半年,至今都未曾来游览过湖光山色,想来小姐也是初次瞧见西湖的景致。
      然而,走在前头的黄衫女子却突然停了步子,纤细苍白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紫竹伞柄。
      “不,不是第一次见到。”玉琉璃的声音依旧是如往日般地波澜不兴,可是淡定的神色却已悄然改变。
      珑玲……你不是第一次瞧见西湖呀……还记得那时候你才三岁,璎珞姐姐抱着你站在苏堤上赏这西湖美景,当时你便乐呵呵地笑出了声……不过也难怪,那时你还太小,自然不记得了……
      一阵凉风掠过,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黄衫女子回过头,看着种满杨柳的长堤,脸上神情飘渺,仿佛堕入一个永不再醒的梦境。绣着梨花的裙摆随风而起,她的双眸清澈如水,融不进一丝尘悲,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枯黄的柳枝在风中摇摆着,没了春日的绰约姿态,凭空添了一分萧瑟凄凉之感——那一长排一长排的杨柳也曾经历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变得淡漠了罢?
      疾风细雨中,打伞的女子凝视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柳叶,神色恍惚,衣袂飘飘,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多少年了……那第十六棵的杨柳还在么?那挂在柳枝上的铃铛还在么?那……总爱在柳树上睡觉的人……他还在么?
      玉琉璃垂下眼帘,任凭裙裾和长发在风雨里飘摇。
      “小姐……”从未见过主子这样的神情,黄衣侍女不禁怔了怔,叫唤出声来。
      她这才回过神来,以衣袖拭去沾在脸上的雨水,道:“走吧……再不走便赶不上了。”说着,仿佛逃难一样,黄衫女子飞快地转身,疾疾地往前走去。
      玲珑诧异于她方才的一刻迷离,然而,眼看她走得远了,也不及细想,匆匆地跟了上去。
      只留下水光滟潋的西子湖,还有那成排的秋柳兀自在风中摇曳。遥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脆的铃声,混在桂花的香气里,一声一声,轻轻地回响着……久久不息……

      * * *

      楼外楼就建在西子湖畔,也是应了那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楼头的景致极佳,从上面望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大半个西湖,还有远处层峦叠嶂的青山。因此,许多朱门子弟总爱约在楼外楼宴请贵客,而一些爱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也素喜在此相聚,共同赏景赋词——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约她于此相谈,实在是非常看得起她了。
      玉琉璃在楼外楼门口收了油纸伞,抖尽伞上的雨珠,又甩了袖口沾着的雨水,刚才将伞交给玲珑。黄衣侍女接过伞,在底楼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在这儿等她。
      于是玉琉璃往楼上走去。当日约好了是在二楼的雅阁相见的,虽然她从未见过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但楼外楼二楼的雅阁向来只有豪门巨富才出得起银子,而今日这天气又不怎么样,楼外楼里的客人甚少,认一个玉器行的老板,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黄衫女子拾级而上,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随着步子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二楼的雅阁有一半的地方是敞开的,平日里拿竹帘子遮住,到了雨天却将帘子揭去,好让客人看这烟雨蒙蒙的西湖美景。然而他们这回却是为了生意而来的,怎么说也是白白糟蹋了这烟雨江南的绝美景致。
      这么想着,玉琉璃已快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刚要踏上去,忽听得楼上有个客人正在吩咐小二:“两盏碧螺春,水不要太烫。”
      小二听了,奇怪地问道:“公子只要两盏?不要一壶?”
      “嗯,只消两盏便够了。”那是个男子的声音,恬淡平静一如西湖的湖面,“我喝不了多少。”接着传来重物砸在桌上的声音,似乎是他丢了一锭银子给那小二,份量还挺沉的,“不必找了。”
      楼梯上的黄衫女子听了,蓦地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只愣愣地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这声音……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好哩——公子稍候,我这就拿最新鲜的茶叶给你泡去!”小二欢天喜地地走到楼梯口,突然见她杵在那儿,便道,“这位小姐可是要雅阁的佳座?真对不住,今日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包下了二楼整个雅阁,您看要不在底楼挑个好位置——哎!都说了上面被包下了,怎么还往上走?”
      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么?玉琉璃不顾小二的阻拦,缓缓往上走,终于看见一个白衣公子坐在栏杆边的座位上,后头是漫天的烟雨。如此寂寥情景,正配得上他那一身白衣胜雪。因为背对着她,所以看不到他的脸。
      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多少年来,她在生意场上总是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以沉稳来经营着母亲的沧海阁,使得这么一间小小的阁子在珠宝行里有了一席之地。然而,此刻,面对着这个与他异常相似的背影,她竟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他么?真的……真的是他么?
      一瞬间,玉琉璃的眼里闪过千万种神色。玉蝴蝶坠子因为颤抖而摇摆不定,纤细的手紧紧抓着围栏,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深陷进木头里去。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眼下她的身份是沧海阁的主子,而他则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他们相约在此是为了谈生意,即使他真的是他,他们要谈的也只是生意,没有什么旧情可叙。
      那么,就这样罢……
      “哎!你到底走不走呀?”见她僵持不动,那小二也恼了,扯了嗓门喊道,“苏公子包了二楼,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上去!你快走吧!”
      显然,坐在那儿的白衣公子听到了这头的喧闹,回过头来。
      他的脸是否依然棱角分明?他的眼睛是否依然清亮如昨?
      也就是在他回头的刹那,黄衫的女子一旋身子,飞快地掠下楼去,还没等他看见她,就已消失在楼梯尽头。
      “方才有谁在这儿么?”白衣公子回过头,只看到愣在那里的小二,于是问了一声。
      “有……有个女的……”小二这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刚才拦了她说这二楼雅阁苏公子包下了,要她去楼下坐,可是她还是往上走……看她一身打扮倒是不错,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知好歹的……”
      “然后呢?”打断他的抱怨,他问。
      “后来……后来她就下去了呀……”小二想了想,说道,“也真是个奇怪的人,刚才还往上走来着,突然就跑下去了……”
      白衣公子一挑眉,问道:“那女子作何打扮?”会是他要等的沧海阁的主子么?倘若是她,那她又为何要走?
      “浅黄衣裳……好像戴了一只蝴蝶形状的玉耳坠……”小二细细回忆着回答。
      蝴蝶形状的玉耳坠?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白衣公子豁地站了起来,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然而,面对着一脸惊惶的小二,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失态,连忙坐下,脸上残留的震惊神色却依然不像往日的他所该有的。
      “公子?”小二见状,试探地轻声问道,“公子您看……”
      “那两盏茶,不必泡了。”白衣公子怅然起身,望定飘雨的天空,淡淡道,“你下去吧。”
      小二应声下去了,偌大的雅阁里,只剩他一人,以及栏杆外的满川烟雨。
      是她么?真的是她么?
      白衣公子苦笑着摇摇头,暗叹自己傻。
      怎么会是她?她又怎么会回来?
      都已过了这么多年,每次听到有人提起蝴蝶形状的玉耳坠,仍是会心悸。她离去的时候,定是在心里发誓此生也不会再回来了罢……他还记得,她离去时决绝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固执,即使是离别之前,即使是最后一次相见,也不愿给一分哀伤的神色,不愿多说一句告别。
      寒风扑面而来,忽然就有些凉了。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对着烟雨蒙蒙的西子湖,心里竟是说不出地觉得孤寂。

      * * *

      玉琉璃疾疾地奔下楼梯,突然就顿住了步子,倚着栏杆,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呢?
      不是都想清楚了么?不是打定了主意不管是不是他都要赴约的么?不是……不是早已决意将那些往事深埋心底的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听见那声音、看见那背影的一刹那,会如此地惊惶,如此地……不知所措?
      是因为这夏末秋初的天气?是因为这细细飘落的细雨?还是因为西子湖上那一排随风摇曳的秋柳,以及秋风里的桂花香气?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一切都好像当年她离去的那天,看着,仿佛一切重演,从心底里都生出痛来。
      重回故地时,只是感慨,兴许还有些期待,可是真正遇见一个相似的背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如此仓惶地离开了……
      她在害怕呀……害怕见到那张脸,害怕见到,一张和他相似的脸——或者是,害怕见到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的脸?
      乱了!一切都乱了!
      她努力地收敛心神。然而方才的震惊实在是太厉害,以致她的心跳异常烦乱,再怎样收敛,都无法定下心来。
      许久,黄衫的女子才睁开眼,走下楼梯,径直走到堂子里。
      “小姐?”见到她,坐在一边的玲珑诧异地站了起来,“这么快就谈完了?”小姐才上去没多久呀,她的茶还没送来呢,怎么会这么快就下来了?
      “不谈了。”玉琉璃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平静,怎奈那声音依旧是颤抖着。她走过去,拿起她的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是……可是那七凤碧玉楼是千凰楼名下的产业啊……”因为太过错愕,黄衣侍女努力地、努力地重复着主子曾经说过的话,“这关系到咱们阁子的生意啊……”
      然而,玉琉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径自走到门口,撑开了伞,走了。
      玲珑惊讶地看着她离开楼外楼,甚至忘了跟上去。
      许久,她才缓缓抬头,凝视着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雅阁——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 *

      雨显然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下得越发细密起来。雨丝自顾自地倾下,打在街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黄衫的女子苍白着脸色,在西子湖畔的细雨里张开一柄伞——八十四骨、紫竹柄的油纸伞,也就是,传奇里,许仙打的伞。
      从小就听母亲讲西湖边上的故事,最常讲的还是白娘娘的故事。母亲总是用淡淡地、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低低诉说着发生在美丽的西湖边上的尘封的往事。可是,惟有说到白娘娘时,母亲会温柔地说,那个女子为了一段情缘,甘愿永镇雷峰塔底——只是她不悔,只要不悔,便够了。
      她永远记得,每次讲完那个故事后,母亲会抱住她,柔声告诉她,千万不要学白娘娘,千万不要痴情。痴情的女子遇到再大的痛苦都会甘之如饴,那样太悲惨。
      多情自古空余恨。母亲那样说,神情自若。如雪的白发覆盖了她的眼睛,所以她也无法看清母亲的眼中究竟掺杂着怎样的感情。
      然而,此刻,在这细密的雨丝里,她却真真实实地感觉到,母亲讲那些话时,那种无奈那种惆怅。
      多情自古空余恨呀……
      她真的想,再看一眼,真的想确认一下,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那个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是不是那个总爱在柳树上睡觉的男孩。
      玉琉璃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长发远远地甩过去,在风雨里一丝一丝地缠绕着。衣摆上的梨花依旧开得烂漫,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也仿佛当年那样摇荡。
      她凝视着楼外楼二楼的那间雅阁,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雅阁上,一个白衣公子正自凭栏,因为离得太远,中间又隔了一层雨帘,所以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遥遥地互相凝视。
      打着油纸伞的女子站在风雨里,青丝纠结,衣袂翻飞,袖口裙摆上那一朵朵小小的梨□□自开放,玉蝴蝶坠子晃动得宛如梦幻——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而楼外楼上,那个凭栏的白衣男子临风而立,看着那抹浅黄的身影,突然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枚缠了丝线的玉蝴蝶坠子来。那是上好的蓝田玉打成的坠子,蝶翼上的纹理清晰,展翅欲飞。他看着那坠子,又看着那打着伞的人儿,终忍不住自栏杆里探出了身子,想要将她模糊的容貌看真切——究竟,究竟是不是你呢?
      只是离得实在太远,又隔了一层雨帘,纵他如何张看,都无法看清楚黄衫女子的脸。
      玉琉璃的手死死地扣住伞柄,油纸伞整个地往后倾了,将她一张素净的脸露在雨中。雨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缓缓滑下,掉进衣领里——就好像是滴落了眼泪一般。
      白衣公子站在栏杆前,雨丝也飘了进来,打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样子,怎奈雨势实在太过细密,怎样都无法看清她的容颜。
      红楼隔雨相望冷——
      仿佛猛然醒悟,玉琉璃疾疾地回过身,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突然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离去时的情景了。也是这么一个漫天烟雨的天气,也是在这西子湖上,也是一身如玉的黄衫,也是打着一柄油纸伞……他们,也是这么互相凝视,然后,她也是这么转身离开。
      甚至没有一个表情,没有一句话。
      白衣公子依旧站在栏杆前,就这么看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堤尽头。
      蓦地想起两句诗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独自归……
      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起来。然后,他垂下头,发现自己的衣裳湿了半边,而自己的脸上,满是水珠,正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滴水珠从脸颊上滑落,落至嘴角,轻轻地滚了进去。
      好咸……只怕雨水没这么咸吧?
      他抬腕,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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