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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过了两三天,黄建明正在办公室看送上来的文件,他听手下人说袁文会找自己,猜是为了严青荃的事情,黄建明就想到自己已经有两三天没看见严青荃了。和严青荃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怎么看他都看不够,从来没想过哪一天会看不着他。结果真两三天没看见他了,再想起严青荃这个名字,倒觉得有些茫然了,好像那个名字说出后,白昼就成了暮色。暮色沉厚,那个名字到了口中,咽下去难受,但是一吐出就成了末路。
      黄建明走出门去迎接袁文会,看到袁文会满脸怒色,黄建明还是客客气气说道:“袁老板。”
      袁文会哼了一声,径自走进屋子,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就直直地看着黄建明,说:“青荃怎么了。”
      黄建明叹气,说:“唉,我也不知道。前几天不小心说了他两句,他一着恼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回马来西亚了。我这几天也在找他。”说完他一脸恳切,又说:“袁老板认识的人多,要是瞧见了青荃,也帮我劝劝他。“
      袁文会听了冷笑声,上下打量了下黄建明,说:“黄主任,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黄主任您管着上海的治安,谁能在您手下讨得好去。青荃既然是您照看着,要不是黄主任下手,谁敢对青荃下手。”
      黄建明见袁文会把话说明了,也就收起了那幅客套神情,平静地说:“袁老板,青荃是地下恐怖组织的。”
      袁文会也没吃惊,他说:“这个我知道。”
      黄建明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说:“袁老板怎么知道的。”
      袁文会看到黄建明的神情,知道他今天如果不把话说明白,大概是不能走出这道门了,就叹了口气,说:“黄主任,你说过我唱做俱佳,大约觉得我是个丑角。我袁文会爱戏如狂,大概有些时候是教人看笑话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在上海滩这么几十年过来的。”说到这儿,他掏出水烟,抽了好几口,才涩声说:“你黄主任对青荃的心思,我看得出来。我对青荃打的什么主意,你也心知肚明。咱们虽然瞧对方不顺眼,但是疼青荃的心,倒是一样的。就算青荃真做了什么错事,难道我们还会跟他计较,为难他不成。现在你对他下手,要跟他计较,那他是做什么的,我难道还猜不出么。”
      黄建明没有做声。他原本站着,就回到自己桌子前,看着桌上的文件,但纸上一个个字都滑过去了,经不过他的心。
      袁文会磕了磕烟,然后才说:“我这几天哪儿都没看见他,而且黄主任也没再说起青荃,我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我今天来,”他又叹了口气,说:“是帮他求个情的。他就算想做什么,黄主任你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在这儿么。况且他也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四五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懂什么呢。无非就是被好事的人煽动几句,脑子发热。他这几天应该被关在黄主任的审讯室里吧,关了这么几天,算是得了个教训,也就算了吧。”
      黄建明依旧没回答,他不做声,袁文会也不出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好一会儿黄建明才说:“二十四五岁,也不算小了。”
      袁文会苦笑了下,说:“黄主任,你别拿青荃这种大少爷和你比。我知道黄主任在上海滩打拼多年,虽然年轻,却是老江湖,明察秋毫,别人哪轻易骗得了你。青荃他一个马来西亚的有钱少爷,从小娇生惯养的,懂什么,所以容易受人骗。”
      黄建明看着桌上自己的手,看着看着就突然笑了,然后抬起眼,说:“袁老板。”
      袁文会不明所意,就等着黄建明把话说完。
      黄建明说:“承蒙袁老板谬赞。袁老板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猜得出袁老板的用意。袁老板是想唱一出救风尘,说不定被救的那个人一感激呢,就以身相许了。”他看着袁文会脸色难看,又施施然说:“不过袁老板,咱们相识这么久。出于道义,我也得跟你提个醒,我跟青荃呢,是已经睡过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他算起来,怎么说也有几百天的恩情了。这样的情分,他还要下手杀我。我想袁老板要救他出去,大概是平常听他叫袁伯伯叫的甜,让人心里舒服。不过袁老板爱戏,屋子里多得是真刀假枪的。就怕哪天青荃又被奸人哄骗几句,一时又蒙了心,那可就了不得了。就算袁老板乐意牡丹花下死,我一个治安主任,总不能眼睁睁瞧这袁老板往这苦海里走的。”
      袁文会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黄主任,我知道上海这一片的治安是你管,但你管来管去,也只管得了上海这一片,就别说中国了。更何况青荃他还不是中国人,他拿的是马来西亚护照,你真想把他怎样,就不怕闹出什么乱子吗。”
      黄建明冷笑了一声,说:“袁老板,现在是战时,不比平日。来上海捞钱的人,哪个国家的没有。要在这个时节发大财的人,谁不知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况,”他笑了笑,也说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何况袁老板也知道,现在上海死谁都不打紧,就是不能死日本人。只要死的不是日本人,那就闹不出什么乱子的。”
      袁文会狠狠看了黄建明一眼,转身就要走。黄建明看着袁文会走到门边,又叫住袁文会,他收起之前脸上嘲讽的神色,看着袁文会一脸忿忿,突然露出苦笑的神色:“老袁。”
      袁文会被他突然这么称呼,也弄得措手不及,但黄建明看着袁文会,又看了看外面没人,之前那种冷狠的神色就没了。黄建明觉得颇为讽刺的是,他和袁文会一直是互相瞧不起,但碍着关系,又要互相利用,所以不得不这么一直敷衍着打交道。但现在却只有袁文会一个人可以听自己说这些话了。
      黄建明叹了口气,说:“老袁,你以为我不想放过他?但是我做得了主吗。他要杀的除了我,你。”黄建明看到袁文会听到自己也在其中的时候脸灰白了下,心中就冷笑了两声,但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然后又接着说下去:“还有日本人和胡先生。我要是放了他,万一谁走漏了风声,日本人怎么想,汪先生那边怎么想,你和我担当得起吗。而且你以为我放了他,他会感激我或者你?”黄建明摇摇头:“老袁,你瞧错人了,他虽然年轻,但是心硬的很。老袁你是花样百出地讨他欢心,我,”黄建明有些讥讽地笑了下,说:“我对他也不算不好的,结果他怎样。”
      但袁文会神情仍有些不满,黄建明就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最开始我要介绍日本人的生意给他,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念头。后来知道了,他要杀日本人和胡先生,也就算了,他又不认识胡先生。可是他认得我们啊,他认得我们,还要拉我和你一起去赴宴。他明说了,“让袁伯伯也一起来吧”,说是陪他,摆明了就是一网打尽,要我们都死的。”
      袁文会像是被严青荃也要杀他这件事情给震惊了,他猛的站起来,在那儿半响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呆呆地说:“青荃怎么会呢……”
      黄建明又低声笑了几声,他觉得自己声音暗哑地像是夜枭的鸣叫。黄建明摇摇头,说:“怎么不会。”说到这儿,他觉得胸口堵的很,就拿出烟来,抽了一口,才继续说:“所以你的那些念头,就不用再想了。就算你想救他,也别指望他承你的情。你救他出来,他还是会杀你。”黄建明盯着自己手上的烟,原本客气笑着的脸就恢复了面无表情:“他这个人啊,铁石心肠,倒是跟我们一样狠。”
      袁文会呆呆地站在那儿,突然他狠狠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可惜。”说完之后,竟用衣角擦了擦眼睛。黄建明看他眼睛居然真的红了。但是袁文会之后告辞回去,朝着门口走去,一直没回头,也再没提起严青荃的名字了。

      黄建明这时却想去看看严青荃,他想这几天没看见严青荃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这么一边想一边走到审讯室,然后就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手下说是严青荃的时候,黄建明心中一愣,想怎么可能是他。严青荃那么漂亮,连袁文会阅人无数,当初看见严青荃,都要赞叹是牡丹真国色。然而等他走过去,低下身子那么认真地看,才看得出那眉眼是的。但他当时心中又想,没看见严青荃穿过这身衣服,他那么爱漂亮,每次穿的衣服都是光鲜的,没瞧见过这么陈旧破败颜色的衣服。后来他再看仔细一点,发现这是严青荃那天早上起来到时候穿的那身睡衣。
      这时他的手下都自觉退出去了,黄建明蹲在那儿看着,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青荃。”
      那个人原本闭着眼睛,当听到有人叫他,就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黄建明看他眼神涣散,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瞧着自己,就过去抱住他,将他小心搂在自己怀里,又叫了声:“青荃。”这时黄建明突然有点慌起来,他又不敢确定严青荃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好像过去的不是几天,而是很多年了。于是他又低声补充一句,说:“青荃,你还记得我吗?”
      严青荃像是费好大劲才能出声一样,他半阖着眼睛,像是打量着黄建明,又像只是在发呆而已。黄建明就那么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严青荃突然笑了笑,说:“是你呀。”他声音很轻,不知是用不上力气,还是其他。虽然音调有些沙哑,但是声调还是像以前一样轻,又有些慵懒,就像刚从梦中醒来,醒来后,睁开眼就瞧见了黄建明。
      黄建明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像是怕吵醒他一样,说:“可不是我么。”
      严青荃这时像完全清醒过来,他皱了皱眉,说:“你来做什么呢。”这句话也听不出什么别的意思,黄建明就想到很久以前,他刚到上海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于是就在对方的楼下等。那时他很穷,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等到晚上那个女孩子要出门去跳舞,看到他,就皱了皱眉,说:“你来做什么呢。”可又不是完全的厌恶,只是单纯的奇怪,好像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而来。或者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把他放在心上,所以情愿装糊涂。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看了半天,才缓缓说:“他们说你一直不肯说。”
      严青荃就笑了起来,大概因为痛的缘故,笑到一半就没笑了。“说什么呢。”他这时神情就有几分之前的稚气了。
      黄建明看着他的笑容,好一会儿才说:“说谁跟你联系的呀。”
      严青荃微微撇了撇嘴,他露出被另外一件事情引起来好奇的神情,问:“你怎么知道的。”
      黄建明只有在严青荃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才觉得心是真正的灰掉了。严青荃甚至连借口都不找一个,就直接承认了。他情愿严青荃为自己争辩几句,说自己是无辜的,是黄建明抓错人。虽然那最后是没什么不同的。可是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自己了。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那么盯着自己,应该是在等他一个回答,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严青荃的脸,说:“你长得那么漂亮,连百乐门的领班见多识广,都记得你。说你这么漂亮的大少爷,不知为什么,连着好几晚都跟一个长得不算太漂亮,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说话,两个人在一起挺亲密的,又不像男女朋友,他也觉得纳闷的很。”
      严青荃“哦”了一声,说:“难怪。”
      黄建明盯着他,说:“我记得那天你哭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张老板,加上受到惊吓,你是为了她吧。”
      严青荃也回想起那晚上的事,他有些出神,然后低声说:“要不是你突然走过来跟我说话,她没料到,怕打到我,当时就应该得手了的。”说到这儿,他又补充一句:“可惜张伯伯,他是我爸爸的朋友,而且他只是为着做生意,跟你们不同……”
      黄建明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好笑,结果就笑出了声:“那时看到你难过,我心中也很不好受,当时我一点都不知道,你难过是因为没杀掉我。”
      严青荃听到也笑了,大概是不想牵动伤口,就微微抿着嘴,但是脸上那点笑意清晰而坦荡,一点都不加掩饰。
      黄建明看着他笑,之前那个笑容就慢慢褪去了,他看着严青荃,说:“张老板一死,你的计划就都乱了对不对?”
      严青荃没有做声。
      黄建明盯着他的脸,当时他的手抚上严青荃的眉毛,碰到眉毛那儿凝成的血块,就来回抚摩着,要把那伤口抚掉一样:“本来张老板要是活着,青荃你还可以拿他当挡箭牌。跟我们周旋,又不用担心被我们占便宜。可惜张老板一死,你没了挡箭牌,躲不掉,就只好跟我们面对面打交道了。”
      严青荃沉默了会,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睛。就像他祖母说到,有那么漂亮的眼睛,是什么意图都无所谓了。他接着说:“你大概本来想装糊涂,跟我们交交朋友含糊过去,一边敷衍着一边找下手杀我们的机会。可是你没想到我会给你介绍日本人的生意。对你来说,这真是送上门的大鱼。那时候你一定苦恼极了,你又舍不得这几条大鱼,但是又不想跟我睡觉。”他看见严青荃本来神色就憔悴,那时脸色就沉下来,看上去让人不忍心。黄建明就伸出手,拂开他的头发,看到他曾经吻过的额头上也有伤,当时眼睛不知道应该看哪儿,最后就叹了口气,说:“青荃,当时你太心急,答应的太快了。”他看严青荃抬起头盯着自己,就苦笑了下,说:“当时就算你不答应,我其实也会介绍那几个日本人给你的。”他像是有些疲倦地笑了笑,说:“那个时候……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严青荃脸上没什么神色,他似乎也累了,就闭上眼睛。黄建明看着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回想起之前那些日子。他睡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睡得安详又平静,看不出一点要害他的意思。黄建明就低声说:“你还爱吃生煎包子么,要我去给你买吗?”
      严青荃听到后,又睁开眼睛。他皱着眉,看了黄建明好一会儿,才缓缓说:“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黄建明说:“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说:“那天袁老板请我们去看戏,他唱了一句戏词,我说,别让青荃看笑话,你在旁边笑着说,袁伯伯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你一直说自己中文一般,怎么会苏东坡的词。这又不是唱戏的词本。”
      严青荃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着说:“我中文其实还不错,从小爸爸就教我背中文诗,还有古文的。他说虽然我在马来西亚长大,但是不能忘本。”
      黄建明看着他,脸色变得平静,也笑着说:“你爸爸都教你什么诗。”
      严青荃说:“教我背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教我背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他咳嗽了几声,一边咳一边露出痛苦的样子,好像那一声声的咳嗽,同时把他肺里的空气都咳出了。黄建明轻轻抚着他的背,让他把气理顺,严青荃就继续说:“教我背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说着他盯着黄建明,说:“还有忧国忘家,捐躯济难。”
      黄建明点头说:“你爸爸的确教你背了很多的诗。”说到这儿,他顿了下,又说:“我记得最开始见面那一天,我送你回旅馆,你说:‘所以我爸爸让我来发国难财’,这也是骗我的对吧。”
      严青荃“哈”地笑了,说:“骗你的。”他又说:“但是爸爸不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他以为我只是来捐款的。我骗他我是来给重庆那边捐送物资。他一直不知道我来中国要做什么。”
      黄建明看着他的脸,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孩子气,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带着稚气的得意,好像因为自己骗了别人,别人却没发觉而喜孜孜一个人得意着。
      黄建明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他看着严青荃,觉得自己像是看进了严青荃的眼里。黄建明低声说:“青荃,告诉我你是跟谁联系的。我让人给你治好伤,就送你回马来西亚。”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多停留,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让人马上送你回马来西亚。”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刺着他的肺,让他呼吸困难,可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努力呼吸一边说着:“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橡胶林子很大的。那么大的家业等着你继承呢,青荃,你不要犯傻。”
      严青荃笑了起来,他的嘴唇有些肿,嘴角也破了,血结成了疤,旁边还有新的伤。但是他笑起来,嘴角轻轻翘起来,依旧像一只漂亮俏皮的菱角:“是啊。”他说:“我家的橡胶园很大的。一眼望去,橡胶林看不到头,都是我家的。爸爸常说,将来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光这片橡胶园子,都够我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说完后,他皱起眉,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没等黄建明说话,严青荃突然微微侧过脸,朝地上吐了一口。黄建明本来以为是口水,但他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东西滚在地上。黄建明轻轻放下严青荃,像是怕碰疼他,然后走过去拾起一看,是一颗牙齿。他拾起那颗牙齿,看见严青荃正躺在地上看着他。在接触到黄建明的视线后,严青荃突然 “呸”了一声,将一口口水吐在黄建明的鞋子上。

      黄建明走出屋子的时候,看见手下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黄建明将手放回口袋,然后紧紧握住那颗牙齿,握紧到那颗牙齿就要刺破他的手掌——他倒是希望如此。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身体就变得累赘起来,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全身的血如果能顺着伤口全部流出才好。但是他的手即使有些微的潮湿,那也是因为汗。
      黄建明转过头,看着手下仍旧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他本来有些不胜其烦,突然又觉得挺可笑的,就摇了摇头,说:“如果他还不肯说的话……”黄建明看着手下身后的那间屋子,轻声说:“那就不用说了。”

      过了两天,黄建明突然叫过手下,说:“严青荃呢?”
      手下吓了一跳,说:“严青荃他不是?”他看着黄建明的脸色,赶紧分辨说:“那天不是黄主任您要……”
      黄建明打断了他的话,说:“是啊。我想起来了。”他看着桌子上的文件,出神了一会儿,然后发现旁边的手下还不敢走,就像想起什么,问:“那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
      手下擦了擦汗,说:“还不是平常丢人的那块地儿,黄主任您要去看看?”
      黄建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他见那个手下要走,突然又叫住了手下。但是叫住之后又不说话,只是盯着桌子,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去了,你们帮我拍一张照片,再拿给我看。”
      手下一脸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样子,说:“您要的是严青荃的?”
      黄建明懒得回答,只是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那个手下不敢做声,就赶紧退下了。
      第二天手下把照片送过来。照片装在一个袋子里,黄建明盯着袋子,手微微有些颤,半天都不敢打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照片从袋子中倒出。
      因为天气还没有回温,所以照片上的人倒没什么太大变化,闭着眼睛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但那一定也是个噩梦。因为被挖出来的原因,所以身上都是泥土,连嘴边都沾染着泥。但是黄建明觉得有些安心了,他一直担心严青荃那一颗掉了的牙齿,掉了一颗牙齿,以后吃东西该怎么办呢。现在有泥土填充了那一个空缺的地方。

      1941年珍珠港事变,之后苏联对日本宣战。差不多大家都知道日本战败是定局了。上海城内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1945年,上海光复。黄建明蓄了胡子,找人做好了伪造的证件,将值钱的东西收拾了下,就准备离开上海。在登记处排队的时候,他又回过头,看了眼上海。他在上海这些年,最后也不过是身边这个皮箱。但他按了下自己贴身口袋,感觉到那颗小小的牙齿抵着自己的胸口,这才安心下来。
      这时登记的人员敲了敲桌子,将黄建明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原来是轮到他了。那个人看了眼黄建明,也没在意,就问:“姓名。”
      黄建明赔笑着说:“李呈盛。”说着把伪造的证件递过去。
      那个人看了下,没什么大问题,就点了点头,在上面盖了个章。他看着黄建明,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句:“是做什么的?”
      黄建明赶紧笑着说:“做橡胶生意的,回马来西亚。”
      那个人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挥手示意黄建明过去。黄建明提起皮箱,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了声:“黄建明。”他本能地回头,马上就知道不对劲,于是撒腿就跑。这时那个人在后面嘶哑着喊着:“拦住他,他是汉奸黄建明。”黄建明刚看到几个人影冲过来,然后就发现自己被那几个人按倒在地。
      这时那个人跑了过来,黄建明挣扎着抬起头,正好对上那一双恨意的眼睛。那个人见黄建明看着他,就狠狠地说:“黄建明,你还记得严青荃吗?”
      黄建明就明白过来了。他那个时候突然有些想笑,因为严青荃长相艳丽的缘故,他一直觉得,那个严青荃到死也不肯说的接头人,应该也是一个相貌不平凡的人。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相貌普通的人,就是严青荃传递消息的那个人。黄建明觉得他有些眼熟——也许是在袁文会的宅子上见过?也许是某个饭店的门卫,也许是给某个有钱人开车的司机。黄建明也许在哪儿见过他,但是见着没见着也没什么关系,转眼就会忘掉。
      那个人一字一顿说:“青荃一失踪,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被害了。有的同志还怀疑他是害怕,临阵脱逃,偷偷跑回马来西亚,可是我知道,青荃肯定是被你害了。日本投降,我知道你肯定要逃,所以我这这段时间天天守在这儿,盯着每个想走的人,就是要给青荃报仇。老天有眼,让我逮着你了。”
      这时黄建明突然觉得头炸裂似的疼,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个人对着他的头狠踢了一脚。血顺着额头流下来,黄建明的耳朵也嗡嗡作响,外面世界的声音时大时小,好像自己沉在了河底。他隐约听到那个人说:“……你抵赖不了的……给青荃偿命……”
      黄建明这个时候就真的笑了起来。有什么抵赖的,他贴身口袋里的那颗牙齿一看就是人的牙齿。若是这不够的话,另一个口袋藏着的那张严青荃的照片也说明了一切。他有什么好抵赖的。
      黄建明闭上眼睛,当初他和严青荃之间,到底是谁给了谁那口气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谁给的谁,其实在呼出去的时候,早就交缠混杂在一起。他拿走了严青荃的那口气,其实也就拿掉了自己的。他苟延残喘这些日子,一直挨到今天,现在这口气终于到头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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