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ita》小北何时归

1、LOLITA

　　我叫Lolita，在我十一岁时那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孩子这么喊我。他说Lolita这个名字很好听，于是他就这么一直叫我。
　　我是个野孩子，我没有爸爸妈妈，每天我在海边拾贝壳，傍晚的时候拿到集市去卖，人们说我的笑容很美，尽管我是不好看的。住在海边的人都很淳朴，他们时常做了美味的鱼汤就喊我一起尝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想我会这么一直到老。
　　我的头发海蓝色，手腕上缠着深绿的海草，远远望去像一株海边的植物。
　　十一岁那年，我赤足在海浪里跳来跳去，阳光明晃晃地耀着我，忽然我听见背后有个好听的男子的声音，他喊Lolita，他的声音很好听，于是我回过头望去。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已经拥有一个俊美少年应有的模样，高挺的鼻子，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条狭长的阴影，或许是因为受不了暴烈的阳光，他皱着眉，静静望着我。那个从他口里喊出的名字很陌生，可我就是觉得那是在喊我，于是我向他走去。
　　他讨厌海边如此糟糕的曝晒，讨厌冗长的呆在这里，讨厌看见我仰起头毫无遮拦地哈哈大笑。他说lolita，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应该少晒些太阳，女孩子应该穿鞋子，要文雅些。他说这些的时候，站在椰子树促狭的阴影下，盯着我因为曝晒而起了小雀斑的脸，而我则低着头用脚拨弄着海蚯蚓，耀眼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盛开着。
　　Lolita,你究竟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有时候他会生气起来，皱起眉头。好看的男孩子，就连生气也是动人的，这个时候我会笑着拉拉他的手，告诉他我很乖。于是他也笑起来，他的笑容像是世界上最纯净无暇的东西，里面悬浮着无数个小小的幸福和咸腥的海风。
　　可不可以，拥有一段漫无边际的少年时光呢？就像我日日面对的浩瀚无垠的海，在漫长时光里一直坚定地存在着？
　　他要上学了，他那个奇怪的从不出门的妈妈要求他。
　　于是每天清晨，我目送他背着书包，走向城市边缘，穿过浓密的香樟树林去上学。
　　我依旧是海边拾贝的Lolita，赤足，拥有美丽的笑容。我穿着裙子，披着齐肩的头发，一个人踩海浪，唱歌，跳舞，我知道，日落的时候，当我赶向集市的时候，就会在城市边缘遇见他。他会陪着我卖完所有的东西，然后一起步行回家。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悄悄去看他。城市边缘的世界是繁杂的，每当我靠近它就会恐惧起来，浓密的香樟树如同千年梦魇，散发着浓郁厚重的味道，简直要吞噬掉这个世界。我讨厌那里。可是当我屏息穿过树林，我就可以站在教室的窗口 ，看见一脸认真听课的他。他穿着整洁得体的校服，下课了会一丝不苟地回答女生们的提问，在女生们微微泛红的脸色里镇定自若。

　　他从不提学校的事情，他说那是妈妈要求的，他才会去，他不喜欢那里。
　　我们接吻，在他家那扇挂着太阳花窗帘的窗前，那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我听见他紧张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被亿万伏特的电流击中，连呼吸都颤抖着。
　　我们同样喜欢，海边的时光，同样喜欢他家印着太阳花的窗帘。我看着海边高大的棕榈树，忽然想要是可以种一些美好的花朵该有多好啊，于是他邮购了太阳花种子。
　　我们每天清晨起很早，给太阳花浇水，松土，有时候我会恶作剧地用花洒喷他个措手不及，并且怂恿他就用这个形象去上学。他下颌挂着晶莹的水滴，笑着点点头，接过我递去的书包，哼着歌走向学校。
　　他说Lolita，真希望可以这样，每天被你亲吻着醒来，拉开窗帘就可以望见浩瀚的蓝色的海，窗前五彩的太阳花，还有白色的，海边的沙。
　　我总是笑着点头，我想上天真的很眷顾Lolita，要不我怎么会遇见一个如同天使的他。我喜欢吻他的睫毛，听他打着哈欠让我睡觉，我喜欢在他的呼吸里安稳地睡着。
　　他的奇怪的妈妈很少理会我，偶尔我会陪她在窗前坐一会，她总是无尽地眺望远方，水天模糊的位置。她对我说，Lolita，不要爱我的儿子，他会很快离开。
　　我大口大口地喝水，使劲摇头大笑，我说，什么？什么是爱啊，我们不懂。他妈妈不答话，叹口气转过头去，继续望着远方。
　　十二岁的时候，有天他对我说，Lolita，女孩子这个年纪了，要穿小背心，你懂吗？我摇头，傻傻地笑着捏他的脸。他脸瞬间红了起来，闷着头拉着我去小店里买了几件内衣，等到我们再拥抱的时候，他抒了口气，说，嗯，这样好多了。
　　我觉得穿上那些内衣很局促，可他说Lolita，你要知道，你也是个女孩子啊。
　　女孩子，也要会认字才是啊，他教我念书，在每天睡觉前，有天他念到一个字时忽然顿住，神色微微异样。
　　什么字啊什么字啊？我奇怪，闹着让他念给我听。
　　爱。他深深看一眼过来。Lolita，你知道这个字么？
　　我摇头，Lolita是海边的野孩子，有许多许多事情都不懂。
　　十六岁的时候，他说，lolita，我要走了。
　　我拼命摇头，我说你看，你看啊，太阳花她们一直努力地在开，难道，你就不等她们开好么？难道哪怕多留一天也不可以么？再喜欢Lolita一天，好不好？
　　他吻过来，泪水滴到我的脸上。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瓶子，我说，亲爱的，这是你为我流的眼泪么，我要装好它。
　　Lolita,他抱我很紧，我爱你。
　　他说得那么认真，声音哽咽。这是我一辈子，听过的，最温情的话。
　　他走了，和他那奇怪的妈妈一起，穿过城市边缘浓郁的香樟森林，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Lolita，我到了爸爸所在的城市，这里是冬天，下雪了。Lolita，那些雪花多像我们一起种下的，纯白的太阳花啊。她们不停地飞舞，降落，在我的呼吸里融化。Lolita，你看得见么？那些我们一起种下的花，她们还在努力盛开么？她们很累了吧，因为她们陪着你在等我对么？

　　天已经荒了，飞鸟坠落。

　　Lolita ，这个世界那么脏。我在这里，遇见了很多人，他们戴着无数虚假的面具，它们就像是致命的水蛇，一刻不停地分泌着恶毒的液体，蛰伏着伺机喷吐，绞成城市上空不尽的阴云。

　　Lolita，你老了吗，等太久，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苍老的女人了么？怎么办，我回不来了。Lolita。我在这里 ，遇见一些女人。她们是那么肮脏，她们身上散发着黑色曼陀箩的迷魂香，白色的□□里吐出血红的舌头，她们发出□□的笑声，震得我一阵阵反胃。我和她们□□，骂她们婊子。她们笑得更起劲了，搂住我的脖子，用舌头不住地舔我，告诉我她们喜欢这个姿势。
　　Lolita,Lolita,这个世界是多么肮脏啊，人与人之间，除了欲望，再无其他。

　　收到他的来信我会笑，闻信纸的味道，然后一张张晾在开满太阳花的窗前。我从来不去看那些信纸上写了什么，我告诉过他，那些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东西真难认，我知道他写了信给我，就很好。
　　有人对我说，Lolita，还在等吗，已经过了很久，你都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才数起来，数数我还是会的，他已经离开五年。
　　我的孩子经常会问我一些问题，尽管他才四岁多一点，比如他会问他爸爸是谁，为什么妈妈那么喜欢瞧着窗前满视野的太阳花。
　　我告诉他，我在十七岁时生下他，那个时候，他的爸爸还是个少年。我爱他，用我年少全部珍贵的东西去爱，用我的心和身体，用我的笑容和眼泪，可是，我没有留下他。
　　决定做一件疯狂的事情。把孩子托人照顾后，我拿出这些年卖贝壳全部的积蓄，买了机票，从海边飞向内陆。
　　我穿着高跟鞋，漫无目的地走在他的城市，花光了所有的钱，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小姐，你真漂亮，看样子里需要帮助？”有人搭讪，是个不怀好意的男人。
　　“是的，我需要钱。”
　　他笑了起来。
　　我跟着他走进了一间酒吧。我成为酒吧里最红的舞女，每天有大把的男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我快乐起来，我想拿着这些钱，就可以继续去寻找他了。
　　我的头发海蓝色，手腕上缠着深绿的海草，远远望去像一株海边的植物。他们说我是来自异域妖艳的植物，身体里的每寸都带着毒，才能这般轻易将男人们蛊惑。
　　我抽烟我喝酒我放肆地大笑，我告诉每一个我遇见的人，我说我一直在寻找着他。
　　他们问，他是谁？
　　我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我说不知道呢，他从没告诉过我。

　　“你叫，什么名字？”有一天，在后台转弯处，阴影里有个男人凑上来低低问。我的心忽然绷了起来。
　　“好像，不关你什么事吧？”我想走，被一把拉住。
　　“包你，怎么样？”他扔来一摞钞票。
　　“不好意思，我不是妓女。你喝多了。”他满身酒味。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拿钱买不来的，要不是为了钱，你会在这跳脱衣舞？”他一把搂来，不由分说拖着我往外走。
　　“我想想，一年给你一百万零花好了，你嘛……”他垫着我的下巴，“要不是画那么妖艳的妆，倒有点像她啊……”
　　“谁？”我顺势勾住他脖子，吻过去。
　　“嘿嘿，新人……”他推开我的脸，“忘告诉你，不准亲我。”
　　“为什么？为你刚才提的那女的？”故作不服。
　　“是啊。”他淡淡一笑，“你叫啥名还没告诉我哪，随便叫什么都行，关键是好记！”
　　“好记……”我看他一眼，“我叫Lo……”
　　“不叫Lolita就成。”男人拦住我的话。
　　“为什么？”
　　“你脏，不配。我的Lolita ,她才不会像你这个样子。”男人拍拍我涂了油彩的脸。
　　“Lolita对你来说重要么？”我低下声音。
　　“……”他皱起眉，不再说话。
　　“你不回到她身边么？”我追问。
　　“不，我很脏了，回不去了。”他蹲下身，抱住脑袋。

　　天空荒芜得可怕。
　　万亿的星辰惶惶地抹着眼泪。
　　它们堕下来，砸得整个世界苍痍满目。
　　那些肮脏的躯体，在天空底下，一点一点被夜色吞噬。
　　终于到了，到了切断的时候，原来人生里的爱情，是这个样子。

　　“喂，我要走了。”我推他的肩。
　　“去哪儿？”
　　“回家，我的孩子在等我。”我说得很平静。
　　“孩子？”他很惊讶，“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年轻吧”我大笑起来，“可我儿子都四岁多咯！”
　　“你不跟我走？”
　　“嗯。”
　　“那些钱不够？”
　　我摇头，冲他挥挥手，“走了。”
　　走出几步，转身望一眼去，男人还颓然地蹲在原地，抱着脑袋。

　　我是Lolita，这个城市最炙手可热的舞女。
　　我是Lolita，爱情死在十六岁的Lolita。
　　我是Lolita，一个五岁男孩子的妈妈。
　　华丽的梦终于醒来在这一年。
　　却觉得那么如释重负。
　　我要走了。
　　如果。
　　如果重新开始，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