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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四方云起但图宝 ...


  •   刚刚入了八月,凤栖山脚下的山城,大量携刀带剑的江湖人纷涌而来,山城也因此而份外热闹起来。家家客栈客满,日日有地方上演全武行。
      桐门客栈,后头,独立的小院。
      厅内,淳于苍沏了一杯,捧了啜饮着,若有所思。
      任骉本来和他十分不对盘,后来这一路过来见他处江湖事老到,手上功夫也麻利,加上当初任鑫一句莫让公子忧心点醒,相处时不由收敛了几分。
      不过此时,任骉走出来,眼见得淳于苍慢悠悠品着茗,无名火又上来了。加上公子不在,他倒也不需掩饰,快步走到院子里,这才呼出一口气。
      两个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互不干涉,倒也能各自怡然自得。
      —— —— —— —— —— ——

      “于前辈?真是不巧,我家公子刚刚外出了。”任骉抱臂对着花木而立,闻得脚步声转过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请而来,略略惊讶了一下,当即不卑不亢地施礼,道,“公子随性,这一时半会也不一定回来,天暮而归也是有的。要不,回头在下禀了公子?公子自当会去前辈别府拜见。”
      “无妨,老夫并什么事。”于家家主于嶒,略抬手示意身后两个家仆留在院里,径自穿过院子朝厅前去,“莫非,不喜老夫拜访?”
      “哪里哪里,不过怕于前辈事务繁多,空等耽搁了不好。何况说来我家公子年纪甚小,于前辈有事,遣人送个帖子传个话就是……”任骉侧身随着于家家主上了台阶进了厅,展臂恭迎,“前辈即是无事闲暇,小辈们自当奉茶。于前辈,请。”
      一个“请”字,声音掷地朗朗,其间情真义切。一席话坦荡直率,恭敬利落。于礼于情都无可挑剔。
      于嶒轻轻颔首,不由多看了任骉一眼,提摆迈步,跨过厅前门槛。

      —— —— —— —— —— ——

      这边,任骉迎了于嶒进厅。
      同时。
      桐门客栈所在街上,西边离客栈几十丈外,攘攘的人流中。
      “任森,你说,这桐门客栈的门面,真的是百年桐木吗?”任何方一边迈步,一边侧回首,竖起食指晃悠悠指指后头的客栈大门,抬眼瞄瞄那里屋檐上几只早已被嘈杂喧闹熏陶得不怕人声的灰雀,一边低声问他身旁的任森,“我怎么看这上头没有凤凰来栖,倒是麻雀有不少只?”
      “……”任森跟着回头扫了眼挑得高高的旗上,桐门客栈四字,一时无话可说。半晌道,“这事,问问城里老字号的木行就能清楚。”
      “嗨!”任何方颇为意外地看了眼他的手下——要么就是说笑的天赋禀异,要么就是心眼太实。
      只是他忘了,他自己当初教他们处世理事时,对于怎么抓住蛛丝马迹,怎么按图索骥,追凶缉首,十分看重,也下足了功夫。否则,后来哪里能有那些老江湖栽在他们手里。
      任森现在如此做答,不过习惯反应而已。
      “公子。”任森略略踟躇,趁着任何方注意力不在这边,开口。
      “怎么?”任何方兴味地看着街对面,没有发觉自己向来惜字如金的手下今天有些多嘴。
      成衣铺门口,一个小乞丐被几个大乞丐追打而飞奔,不小心在一个衣着得体的男子身上一撞,惹得那男子竖眉而怒。只是未等他开口,小乞儿已经连滚带爬起身,跑进了旁边的小巷子。后面一群衣不弊体,一身肮脏的追过去,男子显然怕脏嫌臭,慌慌让开路。再看去,小乞儿已经没了影。
      那男子自始至终没有发觉自己少了什么。
      “今天,还是去喝花酒么?”
      “嗯。”任何方其实不知见过多少次类似把戏,只是各个略有不同,他也依旧看得莞尔。当下捻开扇子假做扇凉,遮了面,别开眼,随口应。
      任森垂眼,好似地上有什么引了他全部注意去,跟在一边,再没有声响。
      “任森啊——”任何方笑够了,回头看看他这个属下无声的反对,好笑道,“我快十五啦。”耸耸肩,意味深长接了句,“而且,花酒,常常,不止是花酒。”这道理,你们不是应该明白的么。
      “是。”任森醒过神来,暗自惊魂。
      ——居然把心思挂出来,自己这是找死么!
      幸而公子想到别处去了。

      —— —— —— —— —— ——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
      “公子,这边?”不是喝花酒么?
      “哦,今天出来早了,先去茶楼罢。”任何方前后左右看看没有车马,穿过街道,“不到近晚,花楼哪里有什么。任森你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任森缄默。
      ——总不能说自己很久没去,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
      幸亏任何方只是随口说说,心思全在另一桩事上,“四味斋的芙蓉糕,三梅糕,任鑫一早去排了队,只是不好说,也不知道到底买到了没有。要是买到了,说好的,这会应该已经在茶楼等了。走走走,我们快点,凉了就损了味了。”
      任森看看天色,正是午前喝茶的时候。再看看他这身量又蹿了寸许的公子,一股不打算用午饭的势头,眼神一柔,没有说话,只是脚下跟着快了些。
      —— —— —— —— —— ——
      这边,两人到了茶楼,小二哥迎了他们上了二楼雅座。任何方看到任鑫已经等在那了,桌上两包热腾腾的东西,顿时眯眯笑得眉毛弯弯,眼儿不见。
      同时。
      桐门客栈厅内。
      “这位小兄弟——”于嶒看着背对着他的淳于苍,眸中精光一敛,问,“可是妙手青面结伴而行的那位朋友?”
      “于庄主,于前辈。”淳于苍闻声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恭身行礼,“在下复姓淳于,单名一个苍字,今日有幸,在此见过前辈。”
      “哦。”于嶒面前,淳于苍脸上并无遮拦,只是有一道长疤从左额角划到颧下,坏了原本应该算得上英俊的脸,却也更添了几分硬朗。
      看着年轻恭敬的后辈,纯黑的一双眸子,于嶒略略一闪神,但也只是略略一闪罢了,“好,好。坐坐,不必多礼。”
      —— —— —— —— —— ——
      不过一盏茶多些时分,自有于家仆人来报,说是有事,请走了于嶒。
      淳于苍和任骉一起送过于嶒,自己回了厅里坐下,对着两杯残茶,出了神。
      一手不由探入怀里,握上一个小巧的木瓶。
      ……
      ——自己的父亲,二十几年,不曾见过几次面,更不用提正眼看过自己。
      连自己的名字,遇到方大夫之前,一直以来,除了娘亲,和那个古怪的师父,没有人知道。
      若不是这瓶滴在眼中能改变眸色六个时辰的药水,终此一生,又哪里能有能堂堂正正站在这于家家主面前的时候。
      只可笑生为父子,见面竟然子知父,而父不识子!
      ……以前,是恨自己苍天何其不公,恨自己为何生而为妖。
      现在,知道并非自己的错,这恨这怨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是恨这世道为何如此愚昧,恨于家,为何因了这流言蜚语,便弃自己于荒野!
      闷死也好,活埋也好,何必听什么天命……
      狼妖,狼妖……
      若不是于家当年那一扔,何来现今这奴狼之妖!
      而娘亲,竟因此,从一个堂堂的正室夫人,被休被冷禁,在那小院,一过就是那么多年。
      何其不甘,何其恨!
      ……
      ……
      任骉径自走上前,悄无声息撤了于嶒用过的杯子,难得地没有和他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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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时过半。

      任何方身后跟着任鑫任森两个,入了客栈的门,回得院子。
      “公子。”任骉在厅里守着,见得任何方进来,起身禀道,“于家家主来过了。”
      “果然来了么……”任何方进了内厅,落座一边,沉吟不语。
      淳于苍从厅侧出来,看向任何方,点点头,开口,“……于……前辈坐了一盏茶,没什么意外之处,便被家仆借故请走了。”
      任何方听出淳于苍的踟躇,知道他显然对于如何称呼于嶒十分困扰,心下暗叹,念头不由在弃婴罪,断绝父子关系之类之类之间转转悠悠。当下也不挑明,道,“今日新听得的消息,博一风也快到山城了,和王家公子同行,估计下榻亦是在城南王家别庄。”
      “谢方公子相告。”淳于苍拱拱手,“在下自择日拜访。”
      “公子,楼上还有两位客人……”任骉一边出声提醒。
      任鑫瞪他——这怎么把客人随便放到公子歇息的房里去了?
      “哎呀,公子快上去看看吧,这……我实在说不好……不过鑫哥,没什么担心的……”任骉搔搔脑袋,显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任何方挑挑眉毛,起身上了楼。
      任森瞟了任骉一眼,跟上任何方。
      任鑫给了任骉一个若有不妥看我回头不扒了你皮的威胁眼神,跟在任森后头也上去了。
      淳于苍左手虚虚握拳放到鼻下,溜开眼神,清咳几声掩去笑意,有些同情地瞅瞅抽搐着嘴角僵在原地的任骉,装作不曾注意到,自个回了楼下的卧房。
      ——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报应了阿,报应。
      刚才的几分压抑顿时倒因这番乌龙烟消云散。
      —— —— —— —— —— ——
      “三师姐,大师兄?”任何方一进卧房外间,看到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老头子坐在那等,不由惊喜道。
      “小……”师弟二字尤未出口,石二牛的招呼便被一阵刻意的咳嗽打断。
      “咳咳,阁下就是妙手青面么?老媪姓丁,初次见面,阁下年纪轻轻,却自有风度翩翩,果然名不虚传……”丁兰慧压低嗓门客套到一半,猛然觉醒过来,“我的易容怎么又被你看破了?这回是哪里出了问题?”低头去看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脖子。
      ——全注意到了啊。
      “……”任何方随意落座,一边无奈摇头,这三师姐自从学了易容就喜欢扮了人捉弄人,倒也因此技艺日日精进,“三师姐你都等在这里了,小师弟我能不知道么?”
      “原来如此。”丁兰慧撇撇嘴,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未着妆粉,天然而成的美丽脸庞。尤其一双眸子,流光四溢,滴溜溜一转,“你三师姐想她小师弟心切啦,否则,哼哼——”怎么会就这么让你讨了便宜去。
      青葱水嫩的面孔,衬在一身老妇人的打扮里,更显佼好,看得一旁的石二牛愣了一愣。
      “是是是,三师姐。”任何方深深一揖表示敬佩,“大师兄和三师姐到此地多久了?可找到合适的地方下榻?”
      “不用操心,二师父给了两块牌子,去王家和唐家别庄,都可以被奉为上宾。我验过了,是真正的上宾呢,没有家仆跟踪的那种。”丁兰慧舒展腰背,往椅背上一靠,左腿架到右腿上,左手随意一搁,右手在桌上侧支了肘,撑了颊,不满道,“我说小师弟,自家人见面,你就别闷着个面具了。”
      一串动作十分自然,显然本性所致。姿势亦分外迷人,自有一股野媚的风流优雅。
      任何方笑笑,起身走到一边水盆边,揭了面具,掏出一个小瓶,往水里倾撒了些灰色粉末,而后擦洗了一把脸。
      再转身,已经是那张真面孔。
      ——和他的三师姐此番用的脂皮面具不同,他的装是直接易在脸上的。
      “大师兄,三师姐,这时候来找我,肯定不止为了比比易容技艺吧?”任何方重新落座,端茶,开口问。
      “不错,好不容易摆脱了林蝴蝶,甩下时家那个未过门便跑路的儿媳妇,我们是来见见你的客人的。”丁兰慧正色道。
      “林蝴蝶?跑路儿媳妇?”任何方注意到说到后者时,自己那憨厚的大师兄面上竟然尴尬一红。“林蝴蝶,莫非说的是花衣公子?”
      这花衣公子是近几年江湖上新起的采花贼。不同于当年的毒黄蜂,他认为情之一字,两相情愿最要紧,故而名声被人传作风流也好下流也罢,命案却没有。在青楼间颇有美名。据说他每采一朵花,必为之一掷千金。
      “是啦是啦,莫要提那个比二八闺女还穿得花哨的白痴了,小师弟,我们谈谈正事吧。”丁兰慧颇为不屑地弹弹指。
      笛扇双绝,诗画皆精的花衣公子,在三师姐嘴里,竟是白痴?
      —— —— —— —— —— —

      “实不想瞒,我并不姓方。”任何方停了下,端详淳于苍脸色并无异样,继续开口道,“我姓任,名何方。”
      “任何方……”淳于苍轻念,若有所思。
      “多有隐瞒,还望淳于兄见谅。”任何方摘了面具,露出已去了易容的脸。
      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张脸,看过不会记得的那种。只是眉眼间的神色气韵,嘴角的微笑,唇线的明朗,却又让人无论如何忘不了。
      “无妨。江湖化名而已,方大——任兄并非刻意独独期瞒在下。”淳于苍摆摆手,想起什么,细细打量任何方一眼,面色一朗,笑意顿现,“——是你!”
      “我?”任何方不明白他这一喜从何而来。
      “去年冬,龙阳城外百里,山中猎屋,山鸡之惠。”淳于苍笑叹,“真是何处不相逢,你我好似和荒郊野岭尤其有缘。”
      任何方也不禁好笑,想起来,自己和这个眸色浅绿身世……传奇的北国男子,初逢再见,的确都是在荒山之中。
      “既然旧识,那更是好。”丁兰慧款款落座,“明人不说暗话,淳于兄也不是温吞的慢性子。我此番来,是想为八卦楼和阁下谈一笔交易。”
      石二牛一言不发,只是牢牢守在一边。
      “哦?”淳于苍眉毛轻扬,显然被这江湖上近几年新起的情报组织的名头,被这个由一个妙龄女子发起的提议,引起了莫大的兴趣,“什么交易?”
      “双赢的交易。”丁兰慧轻声道来,“八卦楼需要在北方,于寒两家的地盘上,开拓势力,伏下暗子。而据我所知,淳于兄,乃是于家那早夭的大公子。”
      ——和淳于苍这般性格直爽的汉子谈买卖,一忌卖弄小女儿态,二忌绵里藏针,步步为营,斤斤计较。不是犯了忌就一定谈不成,但对于重要的伙伴而言,并不是长期合作的愉快开始。
      丁兰慧显然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任何方颇觉欣慰,再一次认识到他这个三师姐经过这些年,早已可以独当一面,魅力已成。
      —— —— —— —— —— ——
      子时将尽。
      “淳于兄。”任何方送走三师姐大师兄——从窗口——欲言又止。
      “任兄放心,朋友妻不可戏,淳于苍不是横刀夺爱之人。”淳于苍了然一笑,自下楼回了房。
      任何方微愕。
      他斟酌着打算说的是,若不喜钩心斗角,对于家权势并不志在必夺,实在不必为所谓的一命之恩,勉强自己和丁兰慧合作。自家师门之下,并无挟恩索报之人,何况那本来就算不上行善为恩。
      哪里料到淳于苍说出这一番来。
      ——大师兄对三师姐的心思,竟连这乍见面的,也尽数看在眼里了吗?

      —— —— —— —— —— ——
      独自立在窗前,任何方任自己的思绪飘荡。
      ——大师兄和三师姐间,更为扑朔迷离了。
      不求他们终成正果,但求都有个好归宿,少些波折。
      二师姐即使样样都精明了,只怕情之一字,不入苦海,亦不得参透的机会。
      ……若是,她能一早看到守在身边的人,哪会有现今往后这么多避不开的波折。
      自己两世为人,到如今也不过孑然一身。
      ……
      ……
      客栈前头忽然传来一些响动。
      嘈杂声不大,只是在夜里份外分明,顿时断了任何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公子,是安国寺的玄明高僧和几位弟子前来,在此投宿。客栈里早已没了房间,平空寺的方丈和七剑门掌门正令门下弟子腾出几间上房。”任鑫顿了顿,继续道,“公子可想见一见?”
      任何方轻轻摇了下头。
      任鑫看看任森一边安静守着,顾着茶,微施礼,下楼忙他的去了。
      恰逢一阵凉风席卷,对开的木窗立刻随风而动,“啪啪”两声拍阖上,又“呼——碰”一下被劲风推开。
      抬手扶着窗扇外沿,稳住一扇,看了眼另一扇犹兀自不停来回摔摆的,任何方将目光投到窗外。
      山城天气多变,此时,皎洁的月,满天烁烁的星河,最后一丝光亮,统统正没入低压压的乌云后。
      良久。
      任何方低低吐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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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四。
      山城名头响亮的三珍楼内。
      二层,临窗雅座。

      任鑫替任何方续了杯茶,任森将三拎四味斋的点心放到桌上,一一打开。
      “白莲蓉,双黄莲蓉,乌龙茶蓉……山薇,芍药,荷,梅……荔枝,芋头,凤梨,芋头,乌梅……五仁,八香,三彩……”
      任何方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尚在忙碌着打开纸包的任森,“这么多……我吃什么好呢?”
      “公子说每一样都要五个,四味斋的规矩是逢双而卖,所以属下每一样要了六个。一共三十六样馅色。”将其中一拎纸包中的最后一个打开,饶是任森,也不由轻轻松了口气,坐下道,“这里是三十六种,每样一双。”
      任何方摸摸鼻子,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再从右到左看回来,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拿哪个开刀。
      他倒不担心吃不完,一者因为这四味斋的月饼每样馅又分大中小几色,任森显然买了最小号的。
      另者……没看到街上那么多乞丐么?
      “斋里卖点心每人限斤两,任森你排了多久?”任鑫心下暗笑,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保持对公子的尊重,却也不得不借口找了个话题,别开眼,不敢看任何方。
      “一趟而已。出了些银两另找了两个替排了。”任森回答,将目光从任何方那里收回,到底忍俊不禁,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凑向任鑫,低声打了个招呼,“我去寻个方便。”
      任鑫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任森起身下了楼。
      任何方哪里有空管他们这些,犹自在那里踟躇。前世不是没吃过精美的月饼,自有更稀奇古怪的花样,和更漂亮鲜艳的外表,可……这般花样繁多,纯手工,纯天然,精料细作的……想想,每一口咬到的,每一块皮的米面都是新的精挑的,每一味馅料都是几道十几道的工序挑拣加工制作而出的,另尚有老道的手工艺,不高不低的火候凝聚其中……这其间的精粹,值得的回味……哪里只是在吃月饼呵!
      任何方微合起眼,皱起鼻子,深深吸了口气。
      三十六种香味他只能马马虎虎辨出三四种,却已足以让他顿觉人生无限美好,失意一点不重要。
      廖君盘?
      廖君盘是谁!
      酒未醉人,人自醉。
      ——说的就是任何方这模样。

      —— —— —— —— —— ——

      任森跟小二问了地方,走到后院,却只是抱臂发呆。
      他不过借口出来而已。
      酒楼后院说不上整齐,墙边柴棚角尚有野草低低矮矮生着,是最常见的那些,车前,狗尾,蒲公英,山猫皮……
      任森眼神悠远了一瞬。
      他想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被楼上那个埋在月饼堆里的公子,老神在在地买回去的时候。
      想起了后来几年,入了门,兄弟们合力猎了很大很凶猛的野物,下山卖了回来,说着东村姑娘西村闺女,自己却只能在一边沉默的时候。
      但不过因为,他,那些少年热血,模模糊糊的梦里,见到的不是哪家姑娘……
      所以他用心练武,用心习技,把心思都密密实实压到底下。是借以打发,更是为了日后可以请留,不至于让公子看出什么,也不至于让公子嫌他累赘,有借口遣他走。
      只是,那时候,他就明白,有些事,不可能。
      那时候,就已经……
      情未至深,心先碎。

      —— —— —— —— —— ——

      任森回到雅座里的时候,任鑫正替任何方将挑出来的几样不同馅色的月饼,各个切了四分之一,摆到一个盘子里。
      任何方捧着一杯茶,在一旁眼睛亮亮,笑眯眯地看着。
      这个时候的任何方,看上去,的的确确只有十四岁。
      任鑫将盘子放到任何方面前,任森落座,任何方朝他们两个努努嘴示意各自随意用,放下茶杯,把盘子里那八块馅色不同的细细端详了一遍,合上眼睛又深深换了几口气,就这么闭着眼睛伸指一点。
      睁眼一看。
      ——浆皮枣泥馅。
      嗯,皮薄馅厚,枣香浓郁,甘甜天成,分毫不腻。
      细嚼慢咽,品完了,就上口茶,任何方好生喜欢,戳戳盘子,盘算着入口的下一块。

      —— —— —— —— —— ——

      梯口上来一行人,是四个精干的汉子。
      临窗已经没有空地,四下打量一番,为首的一个指指一张靠近任何方他们的桌子,小二忙不迭迎了他们落座。
      “明日落日峰有聚,今个就在这提早过中秋了。”
      “那,大哥,破费一回,午膳好好点几个?”
      为首的点了下头,“当然。”
      “小二,把你们这里拿手的,实在的,应景的菜,上六个,你看着配吧。”
      “成,客官,包您满意。可还要些好酒?”
      “不必了。”
      “啊,客官,当小二我眼不好,眼不好。啧啧,这酒可是……”小二恍然,拍着自个脑门下楼忙活去了。
      “酒我们带了,菜也快来了,可这月饼……”
      “还不见踪影。”
      “四味斋早上新出炉的,早就卖光了。”
      “大哥,二哥,四弟,你们看那位公子。”
      “是妙手青面方大夫……好多。”
      “不知他可否肯割爱些许。”
      “不会是缺银子的,或许我们可以拿这酒——”拍拍坛子,“换几包?”
      “嗯,若肯自然好,中秋月饼是最应景的了。”
      “我去问问吧。”

      —— —— —— —— —— ——
      “妙手青面,方公子方大夫,我们兄弟几个,想拿这几坛酒,换些四味斋的月饼。都是过节应景么,不知意下如何?”
      “三弟,看你猴急的。”咚一拍脑袋,啪啪两声掸袖,一拱手,“冒昧打搅,还望方大夫不要介意。我们是威远镖局的四兄弟,胡大虎,包二豹,蔡三才,江四郎。如我家三弟所言,公子可能割爱些个?”
      任何方半口紫菜鳐柱馅的月饼噎在嗓子口,看着面前两个,再看看那边坐着的两个。
      ——糊打糊?抱两抱?踩三踩?僵死了(liao)?
      他不记得任品、任晶、任犇和任众有这种别名啊……
      他更不曾想到,都已经放出去了,这些小子还有脸来讨月饼?
      以前是他在买给他们没错……
      可那是下山开始做“买卖”之前的事啦……
      木木地点点头,任何方指指没有动过的一拎。
      任森任鑫再自然不过地起身,接过四坛两手捧大小的好酒,将一拎月饼递给任晶,两边客套几句,施礼,回桌的回桌,落座的落座。
      他们送过来的,一对是酒香芬芳浓郁,口味甘绵,劲道悠长的高梁酒。
      一对是香气清柔纯净,入口绵甜,回味怡畅的三花酒。
      都是几十年的陈酿,倒是难得,难得。
      ——看来任犇这小子没有忘记啊。
      —— —— —— —— —— ——
      这边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另一边的楼梯口又上来三个锦衣公子般的人物。
      一个一身兰衣,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身黄衣。
      都是一个式样,带了银灰镶边的深色劲衣。
      ……
      ……
      —— —— —— —— —— ——

      四周江湖客的窃窃私语,暂时从天图藏宝,得者为王之类的话题转移到了这两拨人身上。
      “威远镖局,远威镖局,似乎不怎么对盘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同行是冤家,虽说他们一个南,一个北,可谁叫起了这么两个名字呢。”
      “也是,巧不巧,都是今年初新出头的两家,又是这么两个名。”
      “那你说,这威远镖局的虎豹豺狼四大镖师,和这远威镖局的兰黄红三旗,哪边厉害呢?”
      “嘿嘿,兄弟,这还真不好说。他们可还没有交过手呢。”
      “看这势头,不过早晚的事。”
      “……”
      “……”
      —— —— —— —— —— ——
      看看手边多出来的一个木盒,又看看桌上刚刚还有两拎月饼,现在却空荡荡了的地方,任何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挖挖耳朵,叹了口气。
      而后,在心里,把任品、任晶、任犇和任众,连带后到的任磊、任劦和任淼,骂了个狗血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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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兄?”淳于苍诧异地看看独自枯坐在院中的任何方,瞧瞧桌上并无不妥的简单酒席,再抬头看看月色,虽提早过中秋,月色不如十五十六,但也不差了,又想到任何方的性子,不会是自寻烦恼之人,“何以面色不霁?”
      “……别提了。”任何方恨不得抱头呻吟。他早该想到剩下的那五个不会轻易放过他。
      ——用完午膳,匆匆逃出酒楼,半路上先是遇到任猋那个性子疯野的,竟然成了个乞丐,衣衫褴褛,浑身脏臭,毛发看不出原色,还有脸拉着他衣摆“月圆节好,老爷福气,可怜可怜,赏口饭罢……”一边抖抖嗦嗦接过月饼,一边塞过几条消息——倒是蛮有用的。
      而后碰到任焱、任皛,两个在大街上半醉半醒,狂言乱语,自诩情圣,却又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侠客,打架。打就打罢,他没看到就是了。却打得围着他转悠,摆明了要殃及他这条池鱼。
      他只好做和事佬,五个人去喝了会酒,把那两个彻底灌倒,送了他们回下脚的客栈。
      于是月饼又少了两包。怀里多了个小小的玉盒,里面是半株上了年头的茯苓,连他也一时半会看不出长了多久的那种。
      最后是任垚,原来竟入了八卦楼,刚刚穿了身王家家仆的衣服,替三师姐送了口信过来,讹诈了他最后三包月饼里的一包,留下一个三珍楼老板亲自掌勺做出来的食盒,一大包裹上好药材,冠冕堂皇地从正门走了。
      “咳……”任何方长叹了口气,指指桌上最后一包馅样不重样,一共八个的月饼,“淳于兄,你将就吧……”
      “四味斋的点心呵。”淳于苍微微惊喜,略略带有些诧异——依任何方的性子不会只买一包。倒也不至于介意,反正还有酒菜。坐下,挑了一块白莲蓉馅的,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四下看看,“你的手下呢?”
      从来不离身的,怎么现在一个也不见了?
      “他们在理些东西。”任何方现在一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某个,就反射性想要顾着月饼——他可还没有把三十六种味尝个遍呢——所以赶了那三个袖手旁观的混帐回房里面壁去了。临出来,看看任骉缩在一角一副我没有尝到的可怜相,只得把剩下的两包又分了他们一半。
      他们三兄弟,也有私下的话要说罢。自己又不是小孩,哪能真离不得人伺候。
      “对了,廖家不是遣人送了帖子过来么,任兄你不去?”淳于苍稍稍怅然,问。自己的母亲远在他方,此番为了旧事不得相聚,
      “哦,回了。他们是旧识的家宴,多有不便。”将门廖家幸存的少主,和遁隐的旧部,这样的家宴,不好掺和。更何况,有些事,不是放下便放下了的。八年等待,八年策划,八年蓄积,八年因诸多事务,停驻在将萌未萌的暗中情愫,尚需要些时间淡了去。
      任何方,不是决定了,放手了,却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人。
      拍开一坛今天新收到的三花酒,任何方替淳于苍和自己满了酒,举杯祝道,“年年今朝。”
      “借尔吉言。”淳于苍微叹,心中也喜也伤怀。他生平,能这般不需遮掩和一个人同邀明月,还的确没有。
      持杯平举,轻碰,两人一干而尽。
      大致了然淳于苍所感何事,第二杯,任何方起身,朝明月高举,“天上月长明。”
      而后一扬手洒到院中。
      淳于苍宽慰一笑,给自己满上,同样站起来,朝地奉酒一揖,望了眼院内院外远远近近的灯火,“人间灯朗清。”
      而后环身浇到地上。
      ——月长明,灯朗清,虽不是白昼,黑夜中有亮,便是有生机。即使苦,即使恨,也有乐,也有喜。
      两个都不是讲究规矩的性子,若说淳于苍为了母亲还可能把那些风俗上演一遍,任何方,头上三个师父都是那般的,他今生,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此类拘束。
      现在,这般,对这两个而言,便是祭过上下神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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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对坐慢饮,有一搭没一搭随口说着些江湖旧事,山野趣闻。
      酒至半酣,任鑫终究放不下心,扯着那两个出来,一起在旁边坐了,顾了他们的公子。
      虽说任骉有些和淳于苍不对盘,可那不是针对他眸色而生的。淳于苍当然知道他恼的什么,他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几分羡慕几分好笑之外,并没有什么芥蒂。加上这般的时候,哪里会无聊到搬出旧疙瘩来堵气。
      何况,酒这个东西,本就是人多兴致高的。
      当下,五个人喝得酣畅。
      其间任何方提起白首峰,信誓旦旦早晚一定要去。淳于苍便接了口,把那山里能落脚的地方,野趣的幽景,多毒物的危险之处,一处一处给他们几个数来。头一次不用忌讳对方问及“你如何晓得”之类的问题,将山野草漠上自己熟悉的东西讲给通情晓谊的人听,这对淳于苍而言,是极其愉快专注,又带了几分自豪的体验。
      说到后来,两人干脆约好了英雄会过后,商量个时间,进山去。只是眼看秋末了,年前怕是赶不上爬山涉林的好时节了。
      因为第二日有事,亥时过了几刻他们便散了席。
      “任何方。”淳于苍走到厅里,正拐向自己房间,忽然出声唤,没有如常称呼他为任兄。
      “何事?”任何方闻声回头,一手把玩着手里半截青铜面具,一手刚刚轻敲了下自己的肚子,打出来个酒嗝。
      淳于苍看他如此,摇头朗朗而笑。
      任何方微恼,却也无奈好笑。
      淳于苍笑完,正正经经作揖,道,“幸甚。”
      ——得遇尔,吾身幸甚。
      任何方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笑,同样正式地还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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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方摇摇摆摆上了楼梯,进了房里,任鑫见他如此,端出一杯醒酒茶。任何方哪里肯喝,躲来闪去。任森任骉看在一边,又怎么可能真地捉了他灌下去。好在他们见任何方脚下稳扎,明白过来他只是意醉,倒也没什么必要勉强他。只等他发完酒疯,伺候他睡了。
      “呵……”任何方在卧房墙上瞅来瞅去,“怎么没有画呢……我来!”
      左右看看不见笔筒,笑着摸摸自己头发,发觉系发的只是布带,于是从旁边三个人随手逮了一个,拔了发簪,也不管是哪个倒霉,握笔在墙上大力涂鸦,刷刷刷写满了字。
      折腾完了,和衣扑到床上,梦周公去了。
      墙上。
      四行从左倒右,竖着排的七字句。没有用多少内力,入墙不深。
      ——众人皆醒我独醉
      风花雪月未曾拥
      来来往往徒心悴
      哪如世间为游鸿
      游鸿两字右旁,画了两圈螺旋圆。圈圈周围,朝外划了七八根短短的道道。
      权做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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