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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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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砂一极乐
孟长亭见年二十有六,家庭成分有些来头也有些复杂。孟家是武林世家,三代前起便在官场和江湖两边都很吃得开。孟长亭其父入赘前是江南名门幺子,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其母孟有兰却是一代名捕,一双峨嵋刺攻守兼具名动一方。孟长亭此人尽得双亲优点,生得儒雅俊朗,自幼有神童之称,同时武艺超群,出手稳狠颇有乃母之风,堪称年度最值得说媒的金刚钻单身汉。
但如此出色的人,性格却谦逊非常。人都称解忧公子有求必应,但他行事过于神秘低调,摆平事端甚少亲自出面,让许多有心与之结交的江湖人士甚是扼腕。
孟长亭的另一个神秘之处是他的佩剑螝影。见过螝影的人少之又少,只知道是袖里剑大小的武器,再加上他鲜少使用,所以威力大小无人得知,引得众人多番揣测打探,都没有个最终结果。
山路崎岖,马车行得只略有颠簸,孟长亭却觉得没有平时稳。他悠然坐在车厢内,端详着手中这把长不过三寸的青锋小剑。
孟长亭不用螝影并没有多么高深的原因。若只是不合手,他就不会时时放在身边。他只是搞不明白它。
螝影做工精致,刀锋锐利,行家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宝器。孟长亭本人又对古物鉴赏颇有心得,更是初见便知这是世间难寻的古代珍品。既是古物,就该留有记录。但螝影不仅在历代兵器谱上无藉藉名,史料中也找不到任何有关的记载,真真是如名字一般的无影剑。
说起螝影的名字,又是桩孟长亭搞不懂的事。他根本记不起螝影何时出现在他手中,脑中却清清楚楚的能映出它的名字,就好似有人对他耳语一般。
那之后,几乎是紧随螝影的出现,一步莲来到了他的身边。虽然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孟长亭却始终隐约觉得螝影与一步莲有着深深的渊源。
孟长亭的记忆中,一步莲的身边似乎总伴随着氤氲的水气,虽然明知那只是偶尔出现的臆想,但就连不信鬼神的他,也觉得那仙家才有的排场其实挺适合她。
孟长亭这样从身家到内里都极度拔尖且至今未婚的青年俊杰,自然是广大名门淑媛和江湖侠女们趋之若鹜的对象,上门说媒者中甚至不乏皇亲国戚。明珠暗投的各色女子他见了不少,不曾明确拒绝过谁,也不曾明确交好与谁。所以一步莲的出现不异于沸水落油,引得外界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到底是解忧公子动了心,还是这神秘女子有什么神通广大之处?一时间起哄嫉妒的言论层出不穷,明里暗里使坏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清者自清,五年过后主仆还是主仆,完全没有向夫妇发展的意向。再加上这二位的能耐太大,除了几位执迷不悟的追求者,旁观者不愿招惹是非,便大多息了声。
对于一步莲,孟长亭不是完全没有想法。作为护卫她极其出色,不离左右的为他出生入死,甚至有那么几次她几乎已经抛出了性命,从生死边缘挣扎清醒后,第一时间居然还是确认孟长亭的安危。
平心而论,有女人肯为自己做到这份上,哪个男人不动心?何况一步莲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孟长亭也曾想过,如果一步莲愿意,他就娶了她,反正暂时他也没有其他想娶的对象。
但一步莲似乎也仅止于此,再未有过进一步的举动。所以自诩为功利主义者如孟长亭,只能认为一步莲既然不是冲着他这个人,就只能是冲着某样东西才来到他身边的。
想来想去,也只有螝影。
“公子,翻过前方的山头,再有五里就是聚贤庄。”一步莲清冷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打断了孟长亭的思绪。
“就停在这里,你照我说的去做罢。”
等了片刻不见回话。孟长亭撩起帘子,车夫的位置已空无一人,他微怔一瞬,才架起缰绳独自前行。
城郊素来是依依惜别的必经场景,江汨罗难得没穿他平日那些骚包的衣服,而是捡了应景的暗淡灰衫,反显得他更加清瘦。
眼下他正站在一辆朴素的马车前,笑吟吟的听车里的黄衣小婢做最后的道别。
“公子,杏儿这就走了。公子您多保重!”
“你才是。到了公婆那里万不可使小性子。”
话是这么说,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不舍。杏儿对车把式的憨厚青年腼腆一笑,复又对江汨罗说:“公子的大恩大德杏儿永世难忘。就算此生再无相见可能,杏儿与夫君一家都会记得公子的恩情。”
双方再互道一声珍重,马车轱辘转动,发出吱呀呀的陈旧声音。
江汨罗看着逐渐消失在官道上的马车,并未留意墙后一闪而逝的身影。
砚雪一路行得飞快,回到步天厅后遇到招呼问好也顾不上应答,匆匆上楼寻到里间那江汨罗专属的厢房,微推开门缝闪身而入。
屋中一片黑暗,但她久经训练,视物并无任何阻碍。所以她清楚而惊悚的发现,坐等在房中自斟自饮的,竟是本该晃荡在回城路上的江汨罗。
但砚雪毕竟见过世面,强作镇定的妩媚一笑。“江公子,您……在屋里啊?我正想问问您要不要添茶。”
江汨罗懒洋洋挑眉。“哦?我以为你要问我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呢。”
砚雪便知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但没有证据,她只需不承认便可。“江公子说笑了,砚雪怎么都听不明白?”
江汨罗轻轻一笑,仰着细细的脖子道:“横竖你都瞧见了,观察出什么结果也跟我说说,我好做个评判看你猜对多少。”
砚雪暗自心悸。这江汨罗居然不是个草包。她此番跟踪江汨罗正是奇怪杏儿前后态度的反差——前几天还哭天抹泪闹上吊的小婢,转眼就走了个清清静静心花怒放,任谁不会觉得奇怪?
江汨罗见她不答,掸了掸扇柄,问:“跟踪我,是你主子的意思?”
砚雪心道不妙,面上仍强作镇定。“江公子说的,让奴家越来越糊涂了。”
江汨罗哀其不幸的摇了摇头,起身向砚雪走去。黑暗中砚雪竟觉得似有股无形的压力向她逼近,仓惶间问:“你,你要对我做什么!是你对杏儿做是那套么?”
“凭你?不值。”江汨罗挑起她鬓角散出的一缕青丝,轻呵口气吹到一边。“你又没伺候我一年,受不起那大礼。”
砚雪语塞,江汨罗又操着慢条斯理的语调说:“砚雪妈妈可知鹬蚌相争的故事?哦,瞧我这记性!您可是解忧公子手下最得力的情报源,怎么会不晓得这故事呢?你倒说说,届时你的主子是坐等看戏,还是参与其中呢?”
砚雪肩膀微颤,隐在袖中的指尖却搓了几枚冷冷毒镖。
江汨罗却在此刻松手,不紧不慢的声音绕到砚雪后方。“三者相争过后,不日便会有新一轮的鹬蚌渔翁再度登台。可他们总是忘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软肋——
——蚌没了江水不能活,鹬鸟没了江水不能活,渔翁没了江水就没了营生,还是不能活。”
“你记住了,无论何时,别去惹不该惹的。江水,始终都是江水。”
最后一句话似耳语低沉,又如烙在脑海般声如洪钟。砚雪悚然抬头,只见一只大手猛地拍向天灵盖。她还来得及露出惊恐的表情,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晓得了。
七月十八日清早,聚贤庄忠义堂内群侠云集,气氛却不怎么明朗。众人面色各异,武林盟主莫向归更是一脸阴霾的坐在堂中正座,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直到一身白衣的孟长亭施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清风般走进堂中抱扇问候,莫盟主这才面色稍缓,压住怒火沉声问道:“孟公子,聚贤大会当日你未能赴约,约贴三日后再聚。如今三天已过,我问你,仇一刀那孽贼何在?”
“盟主大人明鉴。孟某接到帖子便马不停蹄的只身前来,怎会知道仇门主的下落?”
莫向归震怒,大手一拍,上好的紫檀木桌立时变作废木材。
“孟长亭你少装蒜!全天下都知道指证凶手是的是你。如今仇一刀下落不明,你却还能安然无恙,不是你将他幽禁起来的还能有谁!”
孟长亭在众人责难的逼视下毫不退缩,青口白牙朗声道:“盟主英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犯下命案的自当认罪伏法,没有罪过的不能妄遭不白之冤。我孟某虽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却断不是那种滥杀无辜借以封口的奸佞之徒。”
堂中诸位被他的一身正气所慑,不由觉得莫非错怪了解忧公子,转而开始犹疑江湖传言的真实性。
莫盟主一时也没了主意,但到底当了这么多年武林盟主,没有自乱阵脚。“孟公子误会了。我与在座各路英雄正是信了孟公子的公正无私,才有今天的齐聚一堂。此番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铲除奸邪,还原一个清明江湖,也还戚家一个公道。还望孟公子体谅。”
孟长亭听后,蹙眉正色道:“但事实并非如此的话,盟主又作何考虑?”
莫盟主眉头一挑,诧异道:“你的意思是,仇一刀……仇门主是冤枉的?”
孟长亭痛心疾首的拱手,大义凛然道:“若果真如此,孟某难辞其咎,定要为错误的言行负责!”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莫向归暗自捏紧拳头。
好个顺风使舵的高手。他早该料到孟长亭不会平白无故与他唱对台戏。
他包庇仇一刀,解忧公子就站出来大唱凶手尚逍遥法外。他着人抓捕仇一刀,仇一刀却就像有人通风报信一样消失了,金刀门的几位主事也都约好了似的闭门谢客,将责任摘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事前有人交代过一样。
这解忧公子果然不是外间所传的那样淡泊名利,而是条深藏不露的狐狸。今天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来是已经拉拢仇一刀甚至整个金刀门了。
他到底想要什么?莫向归心底发寒,居然不愿深思。
议论声渐渐降低,孟长亭见目的达到,决定趁热打铁,再抛下一枚闷雷。
“方才孟某称不知仇门主去向,实乃不得已。如若在座英雄信得过孟某,孟某这就着属下请来胡门主当面对质。”
话音刚落,既有一抹倩影飘入堂中,红衣如血人如魅,正是一步莲。
这女子天生就该是人中焦点,美得简直不像这世间的人。于是众人的惊讶在那一刻定了格。
但一步莲在武林的初次亮相却没有焕发的光彩,倾倒众生的容貌居然盖不住比往日更甚的僵冷表情。她一手宝剑一手包袱,根本不在意周遭或惊艳或好奇的目光,一步步沉重的向孟长亭走去。
孟长亭不由脸色微变。“你这是做什么?仇门主呢?”
一步莲只字不答,面色青白目光如炬,似是悲怆到了极点。她在孟长亭面前站定,幽幽开口:“孟长亭,你父辈可姓霍?”
孟长亭讶异一步莲此刻的异常,但不置可否。
一步莲继续问:“霍律平是你什么人?”
“……正是孟某曾祖。”
一步莲终于不再面无表情,嘴角划出一个适当的弧度。
孟长亭暗自心惊,原来她也可以笑得这般沁人心脾。
“那你来认认,这个是谁。”
一步莲抛出手中布包。布包掉落在地,咕噜噜散开,滚出一颗干瘪人头,依稀可见鼻上一记长长的刀疤。
孟长亭双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起,手指骨绷得咔咔作响。
“一步莲!我让你带仇门主来聚贤庄,你却跑去挖我的祖坟!”
一步莲昂首道:“若听信了你,如今滚在地上的倒该是我和仇门主的脑袋了。”
堂中再度陷入混乱,莫盟主虽然搞不清状况,却知道这是分裂孟长亭羽翼的绝好机会,大喝道:“来人!保护孟公子,拿下这女刺客!”
众人醒觉,连跳几人出来围住一步莲。一步莲看都不看,径自绕开挡路者,拔剑刺向孟长亭。
孟长亭立刻抖出螝影抵挡。两剑相撞,剑鸣振聋发聩不绝于耳,震得堂中修行不高者无不抱头痛呼。
“你疯了还是怎的!”孟长亭厉声呵斥。二十六年来他不曾这么失态过,尤其还是因为一个女人。
一步莲不答,只管发狠再度刺来。紧接着来往交手数十回合,招招都是死地杀招。在座多得是一等一的高手,竟无人能插进二人中间。
一步莲求胜心切先沉不住气,一反手煞气聚集在剑尖,拼尽全力出手刺去。正是杀招,一步莲。
这一击本该无懈可击,可孟长亭似却未受到多少影响。寻常兵器终不抵螝影的剑气,一步莲手中软剑早在对峙中就产生了裂缝,再次碰撞之下终于迸裂,她也避之不及,被孟长亭一剑刺中前胸。
若不是一瞬间的本能躲闪,这一剑刺中的本该是心口。
“还不助孟公子拿下这疯婆子!”
莫向归的吼声喊得众人如梦初醒,十八般武艺对一步莲展开围追堵截。一步莲消耗了太多体力,又负伤在身,终寡不敌众,脸朝下被死死按在地上。
孟长亭发丝凌乱,身上伤口不计其数,内息也混乱不堪。虽然挡下了杀招,经脉仍受了相当严重的冲击。若不是螝影挡着,先倒下的应该是他。
然而他看着一步莲一身是血灰头土脸的匍匐在地,脑中开始有些恍惚。
这……发生了什么?
从不见泪的一步莲居然在低低哽咽。她挣扎着抬头,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那里面有即将燃尽的死灰。
“我真是瞎了眼……”
一声悲叹后,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挣开几个压住她的壮汉,抓起地上断剑,不待人阻拦,毫不犹豫的扎向自己的左手——
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下,生生挖下自己掌中一块血肉。
然后她似鼓起全身力气,仰起头用嘶哑的微弱声音喊:
“宓洛!我知道你在——!”
“带我走……”
话音未落,堂中竟凭空卷起一股狂风,风中夹着浓重的水汽,形成一道厚实的水柱,硬是撞得众人东倒西歪。
孟长亭被风刮得睁不开眼,心下一惊,凭着直觉奋力去抓一步莲,却被风压和水柱狠狠击在胸前,当即一口血堵在胸口,险些昏死过去。
待风止水消,各位英豪大多趴在地上晕头转向,甚至有几位被刮到了堂外。室内却干燥如常,未见留下一星半点的水迹。只是一室狼籍破败,满地碎木片碎瓷器,所以当中一张散落下来的卷轴尤其亮眼。
孟长亭强撑着上前拾起一看,却是幅画。
虽没有落款,那运笔手法却是出自江汨罗无疑。
只不过那上面画的是苍翠壮绝的绵延山水。
江汨罗最不耐的山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