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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树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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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南之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本质上来讲,他其实是一个相当残忍的家伙。
他轻轻抚着宋天天的脑后,宽慰道,“撑下去吧,事情总归是会变好的。”
宋天天从他怀里挣出,盯着他的双眼,“你刚刚说的那些……什么错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还瞒了我很多事情?”
他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而且苦笑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都是一些过去的错事了,又何必追问。”
她沉默:是啊,何必追问?他还瞒着她的事情,怕是连数都数不清吧。
但是宋天天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和她有关,她想要知道,她想知道最近几年他眼中常常会浮现出的那抹痛楚,其根源到底是什么。
“难怪我觉得你最近总是不太对劲。”宋天天小声嘀咕着,“我很担心啊,你就不能告诉我一点吗?”
他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却还是摇了摇头。
冬日很快便过去了,白南之果然没再向外跑,而是留在了宫内。
他不知从哪找出一粒小树种,在寝宫前的院子里挖了个坑就种了进去。
当宋天天上完早朝回来的时候,正见着他在那很认真地往坑里填土。
“在干什么?”宋天天也凑了过来,在他身旁蹲下。
“一看就该知道了,种树呗。”他填好土,又踩了几脚将那土夯实。
宋天天盯着那个小土堆,“你确定你这是在种树,不是在埋树?”
“如果再长不起来,那确实是埋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来,“但是它会长大的,所以是种树。”
宋天天怀疑地看着他。
“不信?”白南之耸了耸肩,走回房去,只留下一句,“那就看着呗。”
“你都不浇浇水?”宋天天跟在他后面喊。
他摇了摇头,“不用。”
当天半夜,突然天空中一堆噼里啪啦,电闪雷鸣间哗啦啦就是一阵春雨降下。
宋天天被惊醒,望着窗外目瞪口呆。
京城地处宗吾国东部偏北,虽然没有农田不事生产,但是大旱波及之下,也有大半年没见过雨水了。
这场雨,当然不仅仅只是顾及了京城。
宗吾国那些旱灾严重的各地,都在短短半月内,接连降雨。
举国欢庆。
据说原本那些还聚集在京城内不愿离去的灾民们,一个个在雨中相拥大哭,而后纷纷结伴而行,终于又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干涸的土壤,终于再一次浸泡在了雨水之中。
历经大灾的宗吾国沉浸在这场雨水里,仿佛刹那间便被冲刷掉了一年的伤痛。
早朝时,几乎每一本递送过来的奏章都在欢庆:久旱逢甘霖,吾国将盛!
宋天天捧着那些奏章,眼有点红,双手有点哆嗦。
多久了,多久了?她有多久在见到奏章时不是绝望得好像就快崩溃却还要继续硬撑,而是如此高兴了?
当她欢天喜地地跑回宫时,白南之正蹲在院子里那个小土堆前,隔着土壤盯着那一粒小树种。
“南之南之!”宋天天冲过来便朝着他的背上一扑,“下雨了!果然下雨了!哪儿都下雨了!会好的,果然会好的,我就知道……南边的那些河坝也在修了,一定都会好的……”
白南之被她一扑之下险些啃了泥,半晌才稳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现在总归是老大不小了吧,还不矜持点?”
宋天天眼眶红红地挂在他脖子上,“才不要……南之呀,以后肯定一切都只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这么高兴的话,她说着说着,还是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有多久没这么丢脸哭过了?嗯,反正只是在他面前,没关系。
他隔着她的头发揉了揉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白南之起身,一路抱着她直到把她搁到了她自己的床上,“你啊,先前那段时间看着还不那么粘人了一点,怎么现在又活回去了?”
“我高兴!我乐意!不行吗?”宋天天眼巴巴看着他,“你讨厌这样?”
他沉默。
良久之后,他俯下身靠在她的床边,伸手撩起她额前的发,轻声道,“不,我喜欢。”
宋天天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自己额头上落了凉凉一个吻。
一触即离,他站起身,转身欲走,却被她抓住衣袖。
“南之,”宋天天径直盯着他,“什么意思?”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
宋天天不自觉就松了手,望他离去,不忍追问。
在刚刚那一抹微笑中,她又望见了那一团浓得好像化不开了的情绪。
最近数年,他常常会有这种情绪,露出这种神情。
起初她只能看出这团情绪中的那一抹痛楚,最近发现,那里面好像还有一抹怜惜,其余的,她便看不透了,总也看不透。
只是那抹痛楚,总是会让她心痛,让她担忧,让她不忍。
三月是播种的季节。
白南之每一天都会蹲在那小土堆前看一段时间,不浇水,不施肥,只是每天看着。
宋天天真的相当怀疑:这样就想养得活树了?
但是看着白南之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每天一有时间就和他一起在那蹲着看着。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白南之突然伸手拨了拨土,小心翼翼地从土堆里找出一小片嫩绿,轻轻托着,“你看,发芽了。”
宋天天实在无语:居然还真能让他给养活了。
“既然连它都发芽了……其余的那些种子,也该发芽了。”他突然又道。
宋天天一愣,反应过来时,眼眶又不禁泛了点红。
白南之站起身,拍干净手上的土,“回去吧,明天再来看它。”
宋天天点了点头,却仍然蹲在那里,盯着那一片小小嫩绿,痴痴看了许久。
抽芽了,长大了,开花了,结果了——如果一切顺利,这些也只不过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国库里尚余的粮食,现在仅仅剩下一个第八仓。
但是没关系,新的粮食已经抽芽了,很快就会结果了,这个国家还能撑到那个时候,这个国家撑得过去,一定撑得过去。
一切都在变好,只要撑过去,一定都会变得更好。
宋天天满心欢喜,充满了期待。
她将视线从那片嫩芽上移开,望向远方,双眸明亮。
然而在她身后,白南之透着窗户瞧着她蹲在那儿的身影,仍然只是叹了口气。
举国的欢庆并没有持续太久,至少还远远不够治愈这个国家的伤痕。
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伤痛都已经过去的时候,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嘉希十七年三月下旬,这个国家今年的第一片阴云,终于还是飘来了。
带来这片阴云的,是一封战报。
北国发兵,侵略了宗吾国与之接壤的北经、北铭两处府道。
朝堂上,万籁俱静。
宋天天乍一听此便猛地站起了身,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来报之人,过了好半晌之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忙命令那人将战报呈上。
北国……北国!
趁着宗吾国大灾未愈,北国发兵,虽然还不至于一举夺下那两处府道,却足以重伤宗吾。
北经、北铭两处府道本就被嘉希十六年的大旱波及,受灾严重,今年刚刚播下种子,却又被北国给犁了一遍!
而宗吾国原本的守缰之力,重灾之后难以维持,此次为了抵御北国,更是伤亡惨重。
更重要的是,两国之间未起战事已有百年,北国挑在这个时候进犯宗吾,明摆着是要趁宗吾大灾未愈之危,其心可诛!
是谁,究竟是谁,如此狠绝?
宋天天将战报看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北国这次可谓是举国进犯,岚王及其数名皇子皆有带兵,而其中四皇子更是不可忽视。
“陛下。”堂下有人问,“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宋天天也想知道。
打过去?宋天天也想。
然而大军欲动,粮草先行,现在的宗吾国又哪来的粮草?
“遣人去,问他们为何不宣而战。”宋天天紧紧将那战报攥在手心里攥成了一团,咬着牙恨道,“这笔账,我们先记着。”
堂下众臣面面相觑,却没人能提出更好的建议。
“退朝吧。”宋天天说完这三字,便自顾自离了大殿,径直往回走去。
待到终于走到了那群臣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宋天天才停下了脚步,紧咬住唇齿,攥紧的拳头开始不住地哆嗦。
耻辱,这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她怎么能让这个国家在她的手中经受这么大的耻辱!
更何况,那两处府道该怎么办?那两地的平民要怎么办?刚经历灾荒,他们又能拿什么来经历侵略!
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刚刚重伤还未痊愈的这个国家,又要拿什么来经受战乱?
幼苗才刚刚种下,种子才刚刚发芽,这种时候的战乱,怎么能经受得起!
宋天天向前跨出一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眼前的景象便是一阵晃动。
“陛下!”
她听到耳旁有人喊,眼前却像是渐渐蒙上了一沉灰雾。
“陛下!”“陛下!”“来人啊,陛下不好了!”“陛下……”
耳旁吵吵嚷嚷,纷杂不休。
眼前的灰雾越来越重,越来越暗,终于归为了一片漆黑。
宋天天听到了“咚”的一声响,脑侧一疼,便彻底没了知觉。
她倒在地上,在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刹那想着:我到底还是没能撑住。
真没用。
明明连天灾都撑下来了,她又怎么能倒在这种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