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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于是我们到达了那个奇怪的房间,宽广厅堂,一片黯淡。阴影连绵不灭。这是时光凝结的角落吗。
      房间里只有一盏壁灯,水银般光线幽幽燃着。光色模糊,依稀可辨长榻上懒懒偎依的身形。我把手放在秀肩上。他微微发抖,皮肤沁出一股奇异寒意。
      然后我们听到那个声音,带不耐烦口气,冷冷问,“谁想见我?”
      光线一样清澈冷寂的声音,银一样的光泽。有一种不辨性别的美,诡异的超越之感。
      那是我也为之一震的声音。谁的声音?是她吗?
      秀轻轻挣脱我的手,鬓发摇曳,他的眼睛在灯影里闪闪发光。
      “不,我想要见的人,并非是你。”
      他一句话惊动所有人。
      瞬间直觉,不及思量,我猛然将秀向后拉来,幸好我一直都在他附近。那一瞬,电光般闪亮自他眼前划过,墙壁上“夺”一声轻响,一根细长的银质探针深深嵌入墙壁,末端犹在摇摇不定。
      那样柔软的纯银,居然可以刺入墙壁,不弯不断。这是怎样的手法和劲力。我自问无法做到,相信自己这一刻的脸色不会好看。臂弯中的秀却冷静得像一尊佛,他慢慢离开我的怀抱,一步步走向前,走向那个方才几乎用银针刺穿他头颅的妖魅孩子。
      细细的一声轻嗤。衣袂牵风。软榻上的人骤然坐起身来。“光。”低声的吩咐。随声而来满庭泛起淡淡水光。我这才看清这间屋子里的一切。正对我们的那面墙壁,是整整一扇水晶玻璃,玻璃后一片黑暗,是一条地下暗河,水波粼粼,幽幽流深,映着房间里淡漠灯光,泛出一种千年丝绸般柔软诡秘的光泽。
      京都,筱筑,流洢庭。暗夜之光五处禁地中最为神秘的所在。
      慢慢站起的,是个和秀差不多高的身影。纤细,笔直,她甩落一袭雪白丝袍,向前走了一步,整个人浴在淡淡光下。我们终于看清了她。
      她穿一身纯黑,短袖T恤加短裤,高腰靴,统统黑色。裸露的肌肤却极其苍白,凛冽如冰雪。她的发丝和眼睛是一种诡丽难言的银灰色,左眼下有一颗蓝荧荧光华四射的小痣。滴泪痣。妖魅纯真光华。
      没有办法形容的,是那张韶秀惊人的脸容。这个年少的孩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得同她相见。我庆幸也不幸。这孩子根本是一场盛世轮回的劫难。
      这个孩子,她。艾飞的神情惘然一丝惊惧。她不像她的姐姐。她不像任何人。她不是玫瑰也不是蔷薇,这只是一朵洁白不可碰触的罂粟,似雪,香溯醉人的毒。
      她一步一步走近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水色的嘴唇,冰凝的花瓣,紧紧地抿着。
      我听见身后的艾飞轻轻吸气,无疑他也察觉了那危险近在咫尺。这孩子有敌意,不仅对秀,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危险,仿佛黑暗,无所不在的沉郁,气势汹涌惊心。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迫力吗?
      灯前,一个高挑的男子慢慢回过了头。
      白笛同时回过头去,仿佛听到他的召唤。而我发誓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看见那个男人的脸,然后终于被惊骇完全掌控。如果见到小白时我还可以理智思考一些什么,这个男人的容颜却如同一道闪电,劈空而过,我的头脑彻底空白。
      那个高挑的长发男人,一身洁白,素,然而艳,那种鬼魂般缥缈清冷,隔生隔世的幽艳。黑发素衣,静如烟雪。
      我发誓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男人……如果他当真是个男人。
      一片死寂。然而我听见轻轻的笑声。
      那是秀的笑声。
      他轻轻晃着头,高高的马尾辫上那条琉璃珠链叮咚作响。他笑得分外开心,眼光明亮。那一刻我有种奇异的感觉。秀,他和这绝美的男子之间,仿佛有某种相通的东西,深切相连。
      毫无预兆地,白笛已经出手。我根本没有看清她的动作。秀已经飞身掠起,他们的位置瞬间变换。她的反应极其敏捷,一击不中,回手自墙上摘下了一柄小太刀。
      刀锋尚未出鞘,瑟瑟阴寒已扑面而来。
      秀大大咧咧地笑着,慢慢后退。
      “小白!”我叫她,她充耳不闻。轻捷身影如鬼魅,烟色飘飘,来去无踪。刀光凝电,直逼秀要害,出手尽是杀招。
      秀笑得象个孩子。白笛身手如此凌厉,他的反应却比她更快,至少不会在她之下。刀光洒月华一天一地,他却仿佛暗影中的飞蛾,翩翩倩倩,永远都有闪避的角落。
      我后退到艾飞身边,他看着那两个孩子争斗,几乎呆了,喃喃道,“隽,我们两个当年几曾有这样身手。”
      我知道他说的是白笛。
      然而我看好秀,他满庭游走,似乎不如白笛敏捷,白笛灵动如鬼魅,却半点也伤不到他。看得出他只是逗引她出手,看她身手究竟如何。
      白笛单手持刀,刀光明亮如雪,一痕痕逼退满地灯光。秀笑着后退,忽然凌空倒翻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到我身边,抬手自墙上拔下了那根长长探针,手指一振,银针嗡嗡作声,针尖晃出一片银辉。他翩身跃起,笔直射向她。白笛飞退,刀作守势,雪光满天。
      她脸上那颗小小的泪痣闪烁一点幽蓝。一双眼晶澈寒冷。
      秀的笑容像一朵剧毒的花。
      他凌空下击,白笛横刀斜劈,秀的手腕却从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疾转,柔软银针泛出一声低吟,撞上刀锋,随即绕开。那一下撞开白笛的刀,她踉跄后退,手腕垂下,紧紧咬住嘴唇。而秀去势未尽,径直落到她面前。手腕一抖,银针毫不留情向她面颊划下。
      我禁不住惊呼:“秀!”满头冷汗。天,这孩子疯了不成。他若伤了白笛,那后果不堪设想。况她只是个孩子,胜之不武。
      白笛的眼神在那一刻清明镇定得令我迷惑。银针已堪堪划上她面颊,她整个人突然向后飞去。那个高挑的黑发男人不知何时没入战圈,一手将她抱了起来。秀扑了个空,那男人白袖飞舞,劈手便夺过银针。秀呆了一下,竟连还手余地都无。
      他抱起白笛便不再理睬秀,只任那孩子将脸颊埋入他颈间。一手轻轻拍她后背,姿势柔溺,他漆黑长发垂在她苍白肩头,纠绕缠绵。我只觉得嘴里发干,身上一阵阵灼热。秀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了半晌。
      他终于放下白笛,在她额角轻轻一吻。那水色的嘴唇,我仿佛可以清楚知道那样的甜蜜冷香,刻骨的诱惑。然后他直起身来面对秀,用一根手指将额前长发稍微拢到耳后。他每一个动作都出奇的轻柔镇定,带着一种超越时光的诡秘和灵气。
      这个神秘而绝色的男人。他定定地盯着秀,漆黑细长的眼睛里弥漫一种古怪的光。
      我看见秀的肩膀轻轻缩了缩,是我熟悉的动作,那一刻我明白他犹疑。难道他也会害怕吗?这个无心无意的孩子?或者,是其它一些东西,一些足以左右这个神秘孩子的东西,从那个美丽的男人身上缓缓被释放。
      他们很像。他,和秀。
      我突然如此觉得。

      之后的某一个日子我问了瑙儿。那个疑问。
      “为什么会同意他见小白,是吗?”
      瑙儿抬起头来看我,绿玉般清凉不含烟火气的瞳孔,光色朦胧,逼进我的眼睛。
      她的笑声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那是因为,这只狸猫,带着和那孩子一样的气息。”
      ……血的气息。或者说……吸血鬼怀抱的气息。
      他,和小白一样,和不久前见过的那个小小女侯爵一样,是曾经沉浸在鬼魅怀抱中得以重生的孩子。滟痕,花骨,血为魂。

      那神秘的男人一步步走近秀。秀原地不动,定定盯着他的脸,甜蜜笑容凝结。
      他们真的很像。秀,和他。长长黑发,清瘦如花身骨,秀美夺人脸容。一双眼狐般的媚艳,眼神清冷遥远倾尽万千月色。然而秀没有他那样的风华。
      他身上是件雪白凯斯密罩衫,柔和贴身,长发垂在脸颊边,细碎发丝贴在唇角,水色的唇微挑,似带三分笑。他整个人都像一簇雪色的烟雾,清冷,湿润,柔和,迷惑,那温柔甜美似乎触手可及,然而真正探出手去,指尖倏忽错落的时刻,才发觉,烟随风散,花从雨落,其实,什么都无从得到。
      他给人这种感觉,这种脆弱而无缘的美,缥缈得教人下泪。
      这男人根本不属尘凡。
      即使那样像他的秀,清透如水珑璁的秀,在他面前,也只是一个娇媚的孩子,一朵实实在在可以触摸可以凋零的花而已。
      那种直指人心的轻灵蛊惑,真的是绝无仅有。
      他轻轻眯起眼,散漫刘海掩映细长清丽的狐狸眼,径直望进秀闪烁水灵的猫般眸子。
      这一刻他们又不像了。也许是因为秀无法同他对峙。我不晓得是否因为如此秀才出手。我同艾飞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从衣袖里滑出匕首,一长一短的子母刀,径直劈向那男子。
      白笛慢慢地走到卧榻边,坐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艾飞一直在看她,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我也不敢。那孩子眼睛里有些东西,一种光,一种魔力,教人心折而又恐惧的东西。她这会儿似乎并不关心秀和那男人的胜负。
      而胜负立刻便见分晓。男子长发飞扬,身形妖魅飘零。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我忽然明白白笛的好身手自何而来。
      他一如方才的秀,逗他出了几招,随后立下杀手。
      觑空一手托住秀右手腕,折手夺下刀,秀左手又至,他脚步已转到秀身后,秀一个反手,刀光圈回,男子曲指弹在他脉门,秀的手一麻,短刀又被夺去。
      男子左手握了双刀,右手轻轻放在他后颈上。姿势闲淡,我已经心头发冷,急忙叫,“请住手。”
      男子回眸,一顾,细丽眼角含了冰晶般滟光闪烁,明明平淡无意,却仿佛千言万语。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笛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秀在那人手下,情境凶险至极。我们都看的分明,若是他存心下杀手,扭断秀的脖子轻而易举。
      秀的表情十分古怪,没半点惧意,只盯牢了男子近在咫尺的容颜,目不转睛,眼神说不出的奇异。
      男子看着他,水色温润的唇居然有一丝颤。
      他的声音透澈低柔,轻如歌吟,我一抖。这声音,极似秀的。简直……太像了。
      美妙声音里带一些迟疑。
      “你……从哪儿来?”
      秀仿佛早已等待他问,毫不犹豫地答。
      “Porcelain。中京。”
      男子微微一震。秀看着他,忽然抬手便扯下发带,琉璃珠子玎玲滚了一地,他一头长发散落下来。男子猛然退了半步,盯着他,神色有些恍惚。
      “我要见的人,是你。”秀一扫甜美娇糯神气,灵猫般眼色飞扬跳脱。
      “久仰了呢……原藤薰衣。”
      白笛猛然站起身。男子又一震,轻轻道,“你认错人。”
      “渚薰……”白笛咬紧嘴唇,眼神空蒙。
      “我在。”男子放开秀,快步走向她,却被秀一把扯住衣袖。“好的,渚薰。”他精致嘴唇不怀好意地挑出一个笑。“可是,还没完呢。”
      突然足尖挑起地上白笛那柄小太刀,反手握住,一刀劈向渚薰。渚薰矮身避开,秀突然抛下刀,居高临下掌缘平立,一掌斩向他颈后。
      一刹那我瞥到渚薰神色惨变,清丽容颜本来苍白,这一刻已是惨白。他动作快过秀太多,后发先至,抓住秀手腕拧住,用力一摔,秀整个人跌跪在他面前。
      白笛呆呆地站在他们身后,神情脆弱凝滞。
      这美丽而妖异的孩子,居然会有这样纯净堪怜的神情。
      秀跪在渚薰脚边,渚薰神情犹凝定,滟滟眼神却已流离破碎。
      一时间我们所有人都无话可说。时间凝在了面前。
      秀扁了扁嘴,脸突然涨红,大眼睛水汪汪益发明亮,居然带了泪韵。
      “……欺负人。”他叫起来。我和艾飞目瞪口呆地看这一幕,不知该做何反应。秀索性哭起来,我总算明白珍珠断线的比喻,那真的是散落满地无法收拾的美与混乱。
      渚薰声音轻微。“这一招……你用这一招……他教给你的?”
      秀一边哭一边呵呵地笑起来,渚薰慢慢放开他,修长身形微微颤抖。秀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晶莹脸孔泪痕斑斑,却沁出一丝妖冶的气势。他拿出一叠薄薄的东西,抛给渚薰。
      “亲爱的,这,给你的。”
      渚薰动也没动,任凭那东西在空中展开,缓缓飘落。
      那是一张纤薄细长的白丝绢,墨迹流离,字体清隽,一笔细细柳体。这笔迹极眼熟,秀写的亦是柳体,很像这笔法,韵味却还弱了几分。
      渚薰死死地盯着秀,神色清寒。
      秀盯着他的眼睛,微笑,一丝丝的甜美。他轻声念:
      “山草青兮,若我心。与一生兮,然莫疑。”
      那张洁白丝绢上流淌的字句。
      渚薰微微颤抖。
      “不,他没有叫我来。”秀懒懒地说,“我自己溜出来的。这个,也不过是我从他那儿偷出来的,可却是他平日里写的。这些年,写了多少张,我也算不过来。”
      “……走。”渚薰低低地说。“你走。”
      “我当然是要走的。”秀嘶嘶地笑起来,“我来着了,该做的,想做的,也都做了。我当然要走。可是。”他笑容揶揄。“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来历,同他,又是怎么一番纠葛?”
      渚薰慢慢垂下头,一言不发。
      “你看见了,我,是很像你。”秀笑着握住自己长发,轻轻揉搓,“那个人……还真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呢。”
      “……你走吧。”渚薰无力地转过身去。
      白笛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来看你,也看她。这女孩就是你选中的人?”秀摇头笑,“你也未免太拗了,渚薰。”
      渚薰一言不发地走向白笛。
      秀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问:“要不要回去?”
      渚薰全身一震。
      秀安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山草青兮,若我心。
      与一生兮,然莫疑。

      这样的许愿,这样的深情。究竟,够不够?够不够?
      过往尘烟。风吹云散。雨落花销。情随影灭。
      可是总有什么,有什么,会不依不饶不离不弃地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折磨本已在光阴的辗转和时空的交错里沧桑柔韧起来的心。留下来,像清澈妩媚的刀锋,一点点重新刻画新鲜的血色伤痕。只有痛楚,才无法忘记。
      就是不要你们忘记。
      就要你们无法远离。
      亲爱的,可是我已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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