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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振袖长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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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站在原地不动,极微幅度地弯腰。果然看见身前有丝线,横相交错地挡住床铺。扭头再看身后,也是如此。当真是退不得也进不得了。黑影站直,伸手扯下头罩。黑发如瀑,来人握住长发扎在脑后,容貌就清清楚楚呈现在月光中。的确是徐都尉。
尉迟芜单膝跪在床上,对徐都尉道:“抬脚至膝盖,向东南迈一全步。然后站住不要动。”
徐都尉吃惊,略微犹豫,还是按尉迟芜所说迈了一步,站着不动。尉迟芜把凤火刀举至眼前,然后拔刀出鞘。很微弱的“叮”地一声,徐都尉仿佛看见有丝线落地,那一根根极细的月光顿时消失。
“好了。你可自便。”尉迟芜收刀入鞘。然后把凤火刀放在腿旁,并不拿在手上。
徐都尉还没松开拳头,远远地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尉迟芜依旧面无悲喜,平淡地道:“这两天跟着我的不就是你吗。”
“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撤掉弩箭?”
尉迟芜抬眼看向徐都尉,终于有了表情,微笑道:“与子同袍。”笑容很苦涩,语气却很坚定:“曾与子同袍。弩箭是防敌人的,不是防你的。呵呵……你又真的想杀我吗?”
“切……”徐都尉撇嘴,松开拳头,把手中玉簪插到发辫中。“一日同袍,终为同袍。我杀你做什么,不过执念未消罢了。想来做个了断。”
尉迟芜正想回话,突然摇晃一下,倒回床铺。徐都尉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探手摸了摸她额头。滚烫烧手。
“你病了?”
“大概是伤寒,休息下就好。”尉迟芜两颊微红,声音干涩,明显是病症。
“没有药?”徐都尉环视周围,没看到药瓶之类的东西。“怎么不叫你的随从去买药请郎中?”
“睡几觉就好了。以前打战时不是没硬扛过。要是请大夫抓药,又要耽误时间。”尉迟芜按住胃部,不禁皱眉:“能麻烦你把木桌上的布袋给我吗?”
徐都尉回转身,见木桌上放着一个小布袋,便伸手拿来递给尉迟芜。然后从腰上摸索,解开一个布结。原来她背上还背着个包袱。她伸手进包袱里摸索,一边不耐烦道:“真是的,行走在外,居然连常用药都不带。”
尉迟芜默默从小布袋里摸出片苦叶放进嘴里咀嚼。待她咽下叶子,徐都尉已经把药丸和茶水递过来了:“我带的伤寒药。敢吃就吃。”
尉迟芜默然而笑,立即接过药丸,仰头咽下,喝尽茶水:“你不是说有执念未了?来了吧。了完,前尘也可以无牵无挂了。”
徐都尉搬来椅子,坐在床边,不说自己先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长夜漫漫,两个似敌非友还有旧仇的人,似乎要开始奇特的清谈。
“我?”尉迟芜摇摇头:“我心里很痛,但我表达不出这些痛。”她心念一动,看着窗外幽幽叹气,心想:也许因为这种无法表达,造成如今大错……
“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试试看呗。”
“……”尉迟芜抬头看着徐都尉,正迎上那漫不经心的眼神。她突然真的想按徐都尉说的那样,试试看。“我在找人……她身患重病,下落不明,我……”
“不就是小皇帝被陈芝婷抓走了吗?”
尉迟芜一愣,被人点破真相却奇怪地没感到慌乱:“你什么都知道……”
“连猜带蒙加跟踪。”徐都尉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要是小皇帝真的死了。南宁侯尉迟芜,你又怎么会还活着。”
“别叫南宁侯,”尉迟芜低下头,好像很反感这个称号。“尉迟芜也已经死了。”
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徐都尉正好看见床上的凤火刀,努努嘴道:“这也是你心痛的来源之一?”
尉迟芜顺着徐都尉的眼神看到凤火刀,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轻声道:“她对我没有真情。”
吴曦……当日最后的内心防线就是被她击溃的……
“听说她被封了步兵总教头。豫樟王给了她厚赏。她把所有的赏赐,都分给了阵亡了的旧同袍家属。一日同袍,终为同袍。她做到了。燕南军被朝廷重赏,据说是她极力保荐的。这样的人,你真的觉得她没有动真情?”
“吴曦……”尉迟芜有所触动,转念又想到徐都尉:“你真的什么都能打听到啊!如此才能,如果今后在燕南军……”
“你看你又来了!”徐都尉打断尉迟芜,笑道:“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小皇帝了呢。结果还是几句不离燕南军。还说前尘无牵无挂,你做得到么?”
“我……”尉迟芜抱着头,痛苦地喘息:“我不知道……我的心很痛!很迷茫!很想她!”心口被撕开细缝,痛苦如浪倾泻而出。
徐都尉站起来看着尉迟芜,神情不知何时已变得郑重。“你看你的心里有这么多纠结,却从来不说。怎么能不痛?不过,”徐都尉抬手捋下头发,柔顺的发丝从指间如水滑下:“我的纠结倒能释怀了。”
“啊?”尉迟芜松开双手,迷惑道:“你什么也没说啊。”
“你转过身去。”
尉迟芜更加迷惑,但还是依言转身。刚面向墙壁,就被徐都尉从背后抱住。“啊!”她大吃一惊,一时连挣扎都忘了。
“林望,我爱的果然是死去的尉迟芜。不是你。”徐都尉柔声说道,“我终于明白。我爱的只是我想象的尉迟芜,不是你。偶像和现实果然不一样啊……现在尉迟芜已经真真正正死去。我能放下了。以前看不清楚,接受不了反差,把怒火没道理地发泄在你身上,对不起。”
原来如此!竟是这么回事!尉迟芜终于解开了对徐都尉的所有疑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为何,心痛如此……
徐都尉依旧抱着她,继续说道:“尉迟芜死了,和前尘旧事一起死了。你可以放下了。燕南军和你没有关系了!它以后如何你不用再管!燕南军统帅和你也没有关系了!夺回失地,抗击隋阳和你也不用管了!”
“……嗯!”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心中剧痛似乎在膨胀,越来越大。
“想小皇帝就去找她。全心全意地找,找到了就和人家过真正的小日子!”
“嗯!”泪终于决堤,滚滚而下。膨胀超过极限,带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巨响爆裂在心胸……痛快!
徐都尉放开尉迟芜,直起身开心地笑道:“这就好。嘿嘿,我果然喜欢当姐姐的感觉。那,就此别过,江湖再会。对了,林望。忘了说了,我也离开了燕南军。和你一样,无牵无挂了。”她重新系好包袱,轻巧几步,跃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听到身后只剩风声了,尉迟芜抬手抹掉眼泪,只觉得轻松到虚脱。她伸手拿过床头的一个卷轴,紧紧握住。那里面是这两天搜罗到的城内山里的庄园所在……
前尘莫踌躇,振袖赴长途。
再说第二日。王城举行新皇登基大典,庄严肃穆之后是人潮鼎沸,热闹非凡。空山独立城外,听不到这些喧哗。清晨时分还是安安静静,偶尔几声鸟叫,添上几笔生机。
萧言睁开眼,发现芝婷不在身边。再看,铜盆毛巾已经放在床头。探手一试,水还是温的。萧言洗漱好,换上衣袍,推开房门。
“哇……”萧言扶门惊叹,欢喜不已。
阳光满庭,难得的好晴天。她放眼看去,见芝婷着红袍,带斗笠,坐在湖边不知在做什么。那边芝婷听见推门声,也不转身,就坐着大喊:“穿上大衣再出来。大衣在你左手的木架上。”
萧言往左边一看,果然一件厚领白袍挂在架子上。赶紧扯下,随便披上就踏入院子。久违的阳光罩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她走到湖边,见芝婷坐在圆石上,手里握着一根长竹竿,竹竿坠着根丝线,垂进湖里。
“你在钓鱼?”
芝婷点头,盯着浮标:“以前听说过,有一种冬鱼,长在山湖里。白尾黑腹,对疑难杂症有奇效。这个山湖连着山顶山泉,是活水。我试试看能不能钓到,就算不能。钓到普通鱼也可以给你吃。”
“嗯嗯!”想到热气腾腾的鱼汤,萧言觉得身体都轻松点。她看见圆石旁有个书案,上面摆了装毛笔的笔筒和一个清水笔洗。
“这是……画笔?”萧言拿起一只笔细看,原来是画笔。
“嗯,钓鱼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用来消遣的。”
“可是没有墨也没有颜料啊。”萧言弯腰在书案底下也看了看,还是没有找到墨。“也没有纸。”
“用笔蘸了清水在案上画就行。小时候没钱买纸我就是这么画的。”
萧言贴近案面看,过来有水渍。仔细看,能看出是一枝梅花。“对了。”萧言想起什么似得,转身要往房里走,刚迈步被芝婷叫住。“你去哪?等会就要喝药了。”
“我马上就回来。”萧言走回卧房,片刻后果然回到湖边。坐在书案前的软垫上轻轻喘气。芝婷扭头看她,见她抱了把古琴,大衣随便披在肩膀上,并没有穿好。芝婷架好鱼竿,跳下圆石,接过萧言怀里的古琴摆在桌上,伸手把她拉起来。
“嗯?怎么了?”萧言看着芝婷解开她的衣带,不解地问道。
“帮你穿衣服啦!我说的是穿上大衣才能出来吧。你这样叫披不叫穿。”芝婷麻利地穿带打结,看着古琴问萧言:“你拿琴出来做什么?”
“我看它放在角落里放着就拿来了。我弹琴给你听,免得你钓鱼枯燥。”
“噗……”芝婷扑哧笑出声,伸手整好萧言的高领:“哪有人钓鱼时弹琴的啊。鱼不都得吓跑吗?”
“啊……竟是这样。我弹的也不难听啊……”萧言挠挠脸,坐回软垫。看着芝婷跳上圆石。“那我就陪你坐着吧。”
“嗯……你要是觉得冷了就回去。”芝婷重新拿好鱼竿,嘴角不禁浮起笑意。
萧言又拿起那只画笔,仔细看笔杆上的精致花纹:“说来很久没看你作画了。你以前画工在太学和博学司都是排第一的。”
“你还记得呢。是当年大比时列的。画工我侥幸。宗雪是剑术第一。琴技第一是……”芝婷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古琴,拖长了音道:“是尉迟。”
“对,”萧言把画笔转在指间,没有对“尉迟”两个字过多在意。“你们都有出类拔萃的一项。我全没有。”
芝婷紧了一下手中的鱼竿,出神地看着湖中的时上时下浮标:“你有我们三个所没有的……”芝婷没有说完。萧言也不追问,只是缓缓转着手中画笔。她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抬起头,对芝婷道:“芝婷,我想问你一件事……”
这是浮标突然沉下,芝婷赶忙用力拉杆。一条大鱼跃出水面!
“哇!一个早上,总算有收获。”芝婷惊喜地拉过鱼线。“可惜不是白尾黑腹。不过算了,有鱼吃了。”她提着大鱼,对萧言笑得很开心:“我先把它放回厨房。”说完一溜烟地走了。
“呃……”见芝婷没听到自己说话,萧言也不好再问,想想也觉得以后再提更好。她看看指间画笔,又低头看看古琴,伸手把画笔放回笔筒,然后弯腰曲臂抱住古琴。她脸颊贴着琴弦,右手轻轻抚过弦下的琴面,眼神柔和又哀伤……
两情相悦,已是万难。纵然相悦,又恨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