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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雪夜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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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冰。傍晚时分雪便停了,留下惨白的月亮照亮被雪覆盖的战场。
尉迟芜侧身坐在一个陷进雪里的残破马鞍上,背对月光一口口地咬着冰凉的干粮。馒头硬如石头,她也不烤,就这么木然地往嘴里送。在她身后的雪地,已被染红。永不流尽的鲜血把积雪冲出几条深深的沟壑,前赴后继地流淌。
这天然的刑场,是濮洲那无数年轻生命的终点。厮杀将近尾声。燕南军已和守卫宫廷的各路人马汇合。濮洲大军在发现找不到自己的统帅后,乱成一团,连像样的反击都没能打起来便被燕南军的骑兵冲溃。幸存的,被押到这里,砍下头颅。出乎尉迟芜的意料,竟没听到多少哀嚎和咒骂。除了沉默和少许哭泣,就是一个整齐得吓人的问题:
我们的大人呢?!
尉迟芜咽下嚼了许久的一口馒头,恍惚地看着脚边的一滩血迹。就在刚才,一个濮洲女兵浑身是血地押过来。在看见尉迟芜后竟挣脱开束缚,扑倒在她身前,拽住她的衣袍满眼恳求:“我们大人在哪?!你看见了吗?!”
尉迟芜见她还是少女,最多不过十八。一时没想到危险,只是想着她的问题,然后有些局促地摇摇头。旁边的侍卫则尽忠职守,那少女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被一枪扎透后心。尉迟芜闭上眼睛,不去看少女失神的双眼和蜿蜒的血迹。她想那少女一定不知道她就是燕南军统帅尉迟芜,否则拼死也会吐她一脸血沫……
那个问题,尉迟芜知道答案。陈芝婷大抵已不在皇宫。也许是眼见败迹,趁乱出逃。自己派黑衣队沿各城门探查,还没回音。倒是萧言……无一丝消息。不过没有消息未必是坏消息。她应该……是安全的吧。
想到萧言,尉迟芜的心又添了干柴般烧起来。几个时辰过去了,哨兵还没找到萧言,甚至连有关她的消息都没能带回来。“咳咳咳!”尉迟芜连声咳了几下,觉得胸口闷辣不堪……哪怕哨兵们再能力超群,再经验丰富。她都想亲自去找,找遍每一处阴影,每一个角落。可是!豫樟王严令,燕南军统帅原地休整,等候命令,不得擅离!此时此刻尉迟芜的思绪仿佛被这冰天雪地给冻住了,想不清楚豫樟王如此下令用意何在。
赵赣坐在远处,拢了一堆火正在烤馒头。其他三部的大将都领了兵追击濮洲残兵。显而易见,这是功劳。赵赣却选择留在尉迟芜的身边,专心致志地烤着馒头。
吴曦策马从宫廷深处来。没有朝尉迟芜去,而是选择了赵赣的这堆火。她从马上跳下,把佩刀和马缰都丢给侍卫,一屁股坐下,忙不迭地把冻得通红的双手凑到火焰旁。赵赣的馒头正烤的焦黄酥脆,顺手丢给吴曦。吴曦抬手接住,啊呜啊呜地狼吞虎咽。
赵赣又挑起一个馒头来烤,问道:“怎样?”
吴曦挑动舌头尽力咽下食物,扬眉道:“差……差不多了!红军服的人……已经不,不,不多了!我……我刚刚还……还见到了豫樟王。”
“你能见到豫樟王?!”赵赣瞪大眼睛,阔脸上惊讶极了:“你亲眼看到他了?他叫啥来着……林庆鱼?还是林庆牛?”
“别……别,别胡说!”吴曦居然大叫起来:“豫樟王是储君,名讳要避!”
赵赣笑着啐了一口:“呸,就算他现在就是皇上又咋样。还名讳……我倒想吃烩鱼了。”
吴曦板着脸不理他,抢过第二个馒头大口吃起来。
“诶……诶!那是给你姐的……”
有一队哨兵回来。还没等哨兵队长到面前,尉迟芜就站起,直勾勾地瞪着他走近。哨兵队长抱拳大声禀道:“大人!北边又找过一遍,没发现目标。”
“所有地方都去了吗?!”馒头在尉迟芜手掌里快捏成了渣。
“除了太庙。”
“为何不去!”
“属下……不敢擅闯太庙。”
长久没有休息,尉迟芜两眼通红,嘴唇冻得发白:“现在就去!朝廷若怪罪,我一人承担!”
正在这时,另一哨兵队长飞马来报:“大人!找到了御前侍卫!她说要见你!”
馒头跌进雪里,当即被埋了半截。
“皇上呢?!”
“没找到皇上。只找到姓童的御前侍卫。”
尉迟芜已经在牵马了:“带我去。”
吴曦见尉迟芜要走,赶紧跑过来,抓住了马缰:“姐……不……不能走。豫樟王命你原……原地待命。违命要被治……治罪!”
尉迟芜推开吴曦,大喊道:“找到皇上我让他杀!”说完翻身上马,和哨兵队长一起去了。
赵赣把另一匹马的马缰丢给吴曦:“别再拦她了,陪她去吧。”
去大殿的路上,哨兵队长向尉迟芜解释着事情的原委。
“本来我们找了大殿两遍都没找到人。还是后来碰到了衣侍卫。她说还要去大殿找。她对大殿很熟悉,找着找着找到了御椅后的暗格。童侍卫就被塞在那。”
尉迟芜听罢,心里一沉。当时她们三个曾经躲在暗格里,深夜里跳出来吓唬独自一人学批奏章的萧言。这个暗格,陈芝婷自然是知道的……
到了大殿下,尉迟芜跳下马跑上石阶。一进殿门,就看见小衣抱着小童跪在殿石上。小童神色疲惫,虚弱地靠在小衣怀里。
不见萧言。尉迟芜看遍了大殿的角落都不见萧言。“小童,皇上呢……”话未完,已噙满泪。
小衣看都没转头看,松手让小童靠坐在大柱上。接着,她向尉迟芜冲去,挥拳打在尉迟芜脸上!
尉迟芜应声倒地,撞在殿石上发出很大的闷响。小衣脚受伤,再不如从前,但手上的力还在。这一拳真是势大力沉,当即打得尉迟芜嘴角血流如注。吴曦正好踏进殿来,见尉迟芜被打,头发都立起来了,拔刀就扑向小衣!
“当!”极清脆的声响在大殿里回荡。小童用仅存的力气踢在大柱上,借光滑的殿石滑到了小衣身前,左手抬剑挡住了吴曦的凤火刀。
“兔崽子!敢打我姐!”
小童额头上全是虚汗,手上的力道却坚如磐石,在吴曦大力之下一点都没有后缩:“不过小小一个将军,敢在大殿上放肆!”
小衣满面怒容,对吴曦大喝道:“这是我们和你家大人的事,你退下!”
“你们算什么东西,命令得着我吗……”
“吴曦……退下。”尉迟芜躺在地上,竟没起来。她用手臂挡住眼睛,幽幽地说道。
“姐!”吴曦大吼表示抗议,刀并没有动。
“退下!”尉迟芜已经带了哭音,吓得吴曦不由地缩手。“你们要再敢动我姐一根汗毛我杀了你们!”吴曦狠狠地瞪了小童小衣一眼,愤然转身跑下了大殿。
小衣拽住尉迟芜的衣领,把她拎离了地:“你还有脸问到皇上!尉迟芜,你还有脸问吗!皇上已经被陈芝婷带走了!那时你在哪!你在哪!你为什么不来!你有几万人马啊……居然堵不住一个陈芝婷!”小衣喊得嘶声力竭,滚滚泪下。
尉迟芜毫不挣扎,两眼空洞地望着殿顶,任小衣打骂:“你整死我吧……”
“我真想杀了你!”小衣举拳又要打。被小童喝住。
“木头!你先听我说。”小童把剑抛下,撑着地喘气说道:“也许没那么糟。陈芝婷来的时候,皇上身受重伤,已经支持不住昏到了。我亲眼看见陈芝婷把一个东西塞进皇上嘴里。”
“萧言……身受重伤……”尉迟芜终于挣开小衣,爬到小童身边。还没说完,就被小衣打断。
“什么东西?!她会不会用毒药谋害皇上?”
“像是人参片。而且,陈芝婷一直哭着……没什么杀气。还有皇上告诉我她服了乌草天元丹,那是救命的神药。所以皇上暂时应该没事吧。”
“乌草天元丹……”尉迟芜嘴唇颤抖,脸色惨白,泪突然就涌下眼角:“乌草天元丹,她没有了……她给我吃了,解了毒酒的毒……”
“你说什么……”小童难以置信地盯着尉迟芜,极力挤出个惨笑:“不可能啊!没有那个药,以她的身体,她怎么可能撑那么久呢!”
“萧言到底怎么了!”尉迟芜抓紧小童的双臂,颤抖蔓延到全身。
“怎么了……”小衣反倒镇定下来,怒极反笑:“尉迟大人,你还不知道吧。至从得知你谋反后,皇上就时常头晕头痛。把你救出去后,她被太医下了死亡断言。最长一年,最短半年。都是因为你……她有这个结局,都是爱错了你。”
尉迟芜想起之前萧言说自己头疼,刹那觉得心都被揪停了。“……不!”她从地上跳起,向殿外狂奔去。
赵赣正在爬石阶呢,看见尉迟芜冲下来,赶紧拦住她,指着身旁一个官员摸样的人说道:“这是豫樟王的手下。豫樟王叫你现在去见他。”
尉迟芜像没听到一般,抓起赵赣的手对他吼道:“传令全军,跟我出宫,追击陈芝婷!她肯定……肯定还没走得太远!”
见她如此疯狂,赵赣愣住了。那官员看自己被无视,索性挪身挡住尉迟芜道:“豫樟王令大人现在就去见他!请大人不要耽搁。”
“滚!”尉迟芜冷不防出脚,把官员踢下石阶。
赵赣着实被吓着了,跳下石阶去扶那人:“怎么了姐们这是!难道皇上她……”
“给我马!”尉迟芜拽过一名骑兵的马,翻身就要抽马鞭,又被跑来的吴曦拦住。
“姐……你去哪……你不,不能走!”
“让开!”她此时什么道理都不想讲。
“豫樟王的命令……”
“我只认林萧言,不认豫樟王!”
“芜!慎言!”
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尉迟芜恍然回头。王鹏之和尉迟翎已经到了身前。话说鹏之担心事情不妥,在战斗接近尾声时带着小翎进了宫。果然就见到接近崩溃的尉迟芜。
“姐!”
“小翎……鹏之……”
小翎攀住尉迟芜的手臂,喜极而泣:“你果然没死。昏君没有骗我!”
鹏之则拽住马缰,严肃地对尉迟芜说道:“你下来。去见豫樟王……不,去见新皇。”
“鹏之!皇上被陈芝婷带走,我要去追她回来!”
“皇上早就料到了现在的局面了!她诏命说,若她不在皇宫,既今日起,豫樟王即皇位,也就是新的国君。你既是燕南军统帅,就应服从皇命!听我的……去见新皇。”
尉迟芜骑在马上还没有动,神色间有了恍惚:“燕南军统帅……鹏之……现在兵权还在我手,我还能率兵出城。如果我去见豫樟王……可能,可能我再也走不出这个皇宫……”
“不会的!”鹏之死死抓住马嚼子,恳切地对尉迟芜道:“前过后功,豫樟王必不再追究你,何况还有退隋阳的功勋。如现在再和豫樟王对峙,天下大乱,这必定是皇上最不想看到的!你是一军统帅,手下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出生入死地走到今日,你也要为他们想想吧。让他们做功臣吧!听我的吧,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下来吧。”
小翎也在一旁点头:“姐,我相信他。”鹏之曾救小翎而负伤,小翎很信赖他。
尉迟芜看着这个一直值得信任的男人和自己的亲妹妹,胸口像爆裂般疼痛。她知道,要再一次作出只有一条路的选择。
“但是,我害怕……”
鹏之笑道:“别怕。就穿着这战袍去见他。他见你为他浴血奋战了,还会怪你不成。”
尉迟芜下马,擦干眼泪,走到刚刚被她踢翻的官员身前,拱手深深鞠躬道:“尉迟芜……去参见新皇!”
小翎来的晚,没听见吴曦称尉迟芜“姐”,于是完全没注意到吴曦。她看着尉迟芜随那官员而去,转头问鹏之:“王大哥,我姐姐真的能全身而退吗?”鹏之也在追寻尉迟芜的背影,一面回道:“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但性命应该能保下来。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伸手拍拍小翎的肩。转身离开。小翎奇怪地问道:“王大哥你去哪?”
鹏之仰头看看天,也不回头,笑道:“我走啦。小翎保重。”
他走到自己原来办公的小殿。随从王虎已经在里面等他。还捧着一个朱盘,上面是官印官帽。王虎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一连声地说:“少爷,我刚刚碰到一位大人。他说相爷已经写函来朝廷辞去了丞相。豫樟王就叫那位大人把这个官印官帽给你。那个大人就叫我给你。”
鹏之结果官帽,仔细端详:“这是……丞相帽。叔父辞了丞相,豫樟王就把丞相之位给了我。真是……坑我啊!”他把官帽摔进盘子,咧嘴对王虎笑道:“还想坑小爷我,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们坑吗!”
王虎嘿嘿笑了两声,随手把官印官帽放在了喝茶的小案上,对鹏之道:“马备好了。少爷我们走吧。”
“走!小爷受够了!不伺候了!”王鹏之把自己头上的官帽也去下来,和丞相官印放在了一起。出殿时竟觉得月光似水,铺满前路。
“咦,先前怎么没发觉。”鹏之跨上马,最后回望身后的宫殿:该做的我都做了,各自珍重……
“少爷,”王虎牵着马缰,欢快地叫道:“离开王城你舍得吗?”
“巴不得呢。”
“你不是喜欢那个尉迟……什么吗?”
“那是往事了,往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王城找。”
“嘿嘿,你不想在王城找,我还想呢。走之前你还要给我去说门亲。”
“哦?你看上谁了?”
“城西一户人家的女儿。”
“……你少来这套啊。我现在听到这话我范堵……行啊行啊。要离开这做什么我都乐意。连夜就给你说亲去!来来来,唱一段。二姐我今天儿去听戏,走到半间儿毛驴失了蹄,却道是这小畜生……”
却道尉迟芜去面见豫樟王。穿过那并不陌生的回廊,几次想夺路而跑,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向正殿走去。心已经无可抑制地被萧言牵走,剩下的只是有增无减的害怕。因为那正殿皇椅上坐着的不再是那位闭着眼都知道如何一颦一笑的女子,而是一位陌生的男人,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终于走上了皇宫正殿。两个全副武装的豫樟武士推开殿门。尉迟芜稍稍环视。殿内只有八名武士,一位国相打扮的官员,和皇座上的豫樟王。
她走进殿去,远远地跪下,低头道:“臣尉迟芜参见……豫樟王。”她本想说参见皇上的,但实在无法说出口。
庆元一语不发。倒是旁边的豫樟国相喝道:“尉迟芜,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