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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汉地胡庭三秋雁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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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她来不及细想,话音已脱口而出。
百里濯缨背脊瞬间僵直,一时不知是该回头,还是该充耳不闻地走开……她在人前连名带姓地唤他,在人后喊他师哥,却从没唤过“濯缨”二字,以至于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她口中说出来,竟能如此美好,仿佛沉淀了多年的老酒,坛盖一破,满室芬芳。
“濯缨……”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话似乎也有些顺理成章,凰千寻咬咬嘴唇,道:“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百里濯缨挺直了腰背,站立在夜风中,既不否认,也不点头……可是凰千寻知道,他要离开了。他们在一起十年,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呼吸……她都能立刻明白他的心思。所以那日清晨,当他在神殿外握住她冰冷的双手的那一瞬,她就知道,那个时刻……就要来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是患了绝症的病人,明明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却又无法准确地预见那一天的到来……那是一场绝望而缓慢的凌迟,却又怀着一丝卑微的希望,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可以有奇迹出现。
“濯缨……”凰千寻深深吸了口气,双臂撑在床榻上,头却压得很低,低得仿佛埋入了尘埃。“如果……如果你留下来,我……我一定……会对你好,只对你好。”
百里濯缨沉默了很久,久到凰千寻几乎以为他已悄然离开了,他却忽然浅浅一笑。笑声晕染在夜色里,比月光更加清瘦。“你……会不会等我?”
凰千寻怔了怔,随即摇摇头,道:“不会。若你走了,我会过得很好,会成为西域最英明的女皇,会娶满满一后宫的如花美眷……我,不会让你担心,不会成为你的羁绊。”
话音落下,四周又是一片寂静。百里濯缨挺拔的肩头颤了颤,仿佛松了口气,缓缓地,一字一顿道:“如此……便不要让我太过牵挂了,千寻。”
这亦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她原以为,当他开口唤她的名字,那必定是憾天动地、心旷神怡的一刻,然而事实却总是脱离轨迹。那样寻常的语气,仿佛呼吸一样平淡……
平淡地,与她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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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过后,生活似乎并无两样。楚三出入储君府不过几日,妖惑容貌已在凤凰氏掀起番流言,传闻西域储君在荒漠中遇见了天神之子,百里濯缨迅速失宠。而凰千寻自然懒得澄清,只忙着接待各属国、部落的朝拜使臣,百里濯缨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侧,如此谣言不攻自破。
于是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储君府迎来不少达官贵人,交谈间有意无意提及楚三是否婚配。凰千寻怕多生事端,甩给他不少银子,要他有多远走多远。楚三拿银子逛遍了凤凰氏大小城池,全当储君府是免费客栈外加自家银库。
偶尔清晨梦醒的瞬间,凰千寻会睁开眼睛发呆,然后拉过百里濯缨来,按在椅子上,睡眼惺忪地为他梳理长发。如漆如墨的眼眸微微眯着,手下的动作却极轻、极柔,仿佛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价值连城的金蚕丝。
“储君殿下亲手为属下束发,不觉得辱没了身份么?”百里濯缨自铜镜里望着凰千寻姣好的脖颈,犹如一页崭新的宣纸,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留下些印记。
凰千寻摇摇头,略张开双眼,在他顶心插入一根牛骨簪,低声道:“身份都是虚的,只有人心真实可靠。师哥,我的心是真的,无论为你做什么都不会觉得辱没了自己。”
她停手站开两步,满意得看着百里濯缨修长俊秀的身姿,从怀里摸出样东西,笑道:“送给你的。”
凰千寻送他东西本是常事,百里濯缨接来一看,却是枚白玉与黑玉镶嵌而成的琴穗,白得如雪如荼、黑得如墨如漆,最难得的是白中有黑眼、黑中有白眼,太极阴阳般契合在一起,是世间难得的极品。
百里濯缨愣了愣,又见那琴穗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全无新玉的冷硬棱角,一看便知是人捂在手中反复盘上三年五载而成……
“殿下!女皇陛下急旨!”
门外突兀的通报声打断了百里濯缨的思量,他骤然起身,将琴穗揣进袖口,低眉顺目、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凰千寻身旁。凰千寻不满意地皱皱眉,却又无可奈何,声音中也不由带了几分怒意,嗔道:“进来!”
门一开,进来个紫衣女官,正是陆燕夏,耷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满头雾水地承受她家储君殿下的怒气。
百里濯缨埋着头,唇角微微上翘,仿如银月弯画。凰千寻看得一愣,略有些呆滞地望着他的笑颜,以至于压根没听见那陆燕夏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
陆燕夏见她不言不语,又不敢出声询问,求助般地看向百里濯缨。百里濯缨好笑地清咳一声,震得凰千寻瞬间清醒,捧起茶盏送到他嘴边,紧张道:“嗓子不舒服?怎么咳了呢?莫不是受了寒?”
百里濯缨接过茶盏,佯装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手足无措的陆燕夏。凰千寻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失神,脸颊不禁一红,问道:“嗯……你有何事?”
陆燕夏暗自长舒口气,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凰千寻默默听完,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咬牙切齿道:“臭小子,居然敢在痋神祭前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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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濯缨牵来两匹马,与凰千寻各自骑上,正要出城门的时候,恰好遇见“游历”归来的楚三。楚三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说凰冬涯失踪了,眼睛睁得比芒星还亮,死缠烂打地跟在两人马后。凰千寻摇摇头,懒得与他计较,便也由他跟着。
出发时早有宫人探出了凰冬涯在主城以东二十里的一座行宫内,因此三人并未迂回,便直直去向了东方。凰千寻一路策马,一边漫不经心地为楚三普及西域常识,然而楚三不关心别的,唯独对通灵术与神降术甚为着迷。
两大奇术自古有之,远在上古时期便有记载。
大巫贤视同痋神神使,精通神降术,可呼风唤雨、吞云吐雾。历代大巫贤会在殒命前占卜出下任继承人,王公贵族、贩夫走卒皆有可能,因而沿袭并无章法可循。大巫贤一系从古至今均为男子,故西域虽以女子称帝,但男子地位并不卑低,参军出仕亦是正常。
至于通灵术,正史轶闻上虽多有记载,却如水月镜花,每隔数百年才灵光乍现。女皇一系自凰千寻向上,直要追溯到二百三十年前,才曾出现过一位司掌通灵术的萝维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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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冬涯的神降术虽未修习得炉火纯青,但在西域已全无威胁,因而凰千寻并不着急,三人溜溜达达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行宫外。
守在宫门口的年轻宫侍一见凰千寻,忙不迭迎了上去,满头大汗道:“殿、殿……殿……”
除了百里濯缨,凰千寻对其他男子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自觉,双眼一瞪,怒道:“捋直了舌头再说话!”
年轻宫侍咽咽口水,抹了把汗,颤声道:“王、王子殿下……不见了!”
“不见了?”凰千寻一怔,并未迁怒宫侍,反而出奇得平静……凰冬涯若真想偷溜走,便是所有人一哄而上也都拦不住他。
她叹口气,吹了一声悠长的响哨。少时,远处空中出现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声势浩大地迅速移至眼前,才看出竟是上千上万只渡鸦。
鸦群在凰千寻头上徘徊了一圈,随后四散开来。凰千寻闭目凝神,片刻后睁开眼睛,指向西南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先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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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手臂一左一右地同时扶在她肩上,百里濯缨略有些诧异地挑眉看向楚三,却见他漫然一笑,恹恹撤回了手,冷嘲热讽道:“我还道传闻中能天塌地陷的通灵术有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召几只乌鸦的功夫。”
“楚公子误会了。”百里濯缨掩盖起眸中一丝不耐,温热的手掌轻轻揽在凰千寻腰间。“方才储君殿下施术,将上万只渡鸦所闻所见尽数映入自己脑中,是相当消耗体力的上乘通灵术。”
凰千寻抿抿嘴,依着百里濯缨的手臂微喘片刻,不等楚三说话,已含笑道:“我已无碍,师哥。”
她翻身上马,背对两人,轻轻揽着缰绳,声音却添了几分冷意:“纯血统的通灵术继承人的确可以面不改色地削山涸泽,但我是个杂种。我娘不是西域人,我爹被称为‘祸水’,我是整个西域的耻辱。若非女皇陛下没有继承人,他们宁死也不会允我入主城。楚公子,我的身世在西域不是秘密,你游历了凤凰氏的诸多城池,居然没有听说过么?”
楚三微微一震,恍然明白为何她于十年前来到西域,却一直留在神殿,直至一年前才带着百里濯缨入住主城。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不论如何浪迹江湖,终归是被聂庭捧在手心里的,却在自己的故乡被当做耻辱遭人非议诟病。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凰千寻对百里濯缨的感情……当可以不再继续流浪的喜悦变成一壶冰水,当纯净热忱的心沉寂在四周极尽冰冷厌恶的目光中,除了聂庭,与她年龄相仿的百里濯缨是她唯一的温暖和慰藉。
他在她心中,的确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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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凰千寻并不似刚来时的悠闲,细长的鞭子凌空抽出一记脆响,身下的大宛驹扬起前蹄,轻烟般绝尘而去。百里濯缨不作声地紧紧护在她身侧,以防她突然脱力或栽下马来。
楚三跟在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竟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他甩甩头,只见千年的胡杨早已枯萎,被风吹得紧紧俯在地面上,仿佛巨龙张开的虬爪。
平日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三人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便赶至凰千寻探明的地点。空中仍有尚未散尽的乌云,四周沙丘、植被破败而凌碎,似乎被巨大而诡异的力量生生撕裂了一般,与黄沙排列成一道道海浪般的漩涡波纹,向外四散开来。
漩涡外,胡乱散落着令人作呕的尸体碎片,而漩涡正中的圆心里,却仰面倒着一个秀气漂亮、衣着华丽的少年,正是离家出走的凰冬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