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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此生此夜不长好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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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夸你聪明,怎的又变傻了?”楚三忍俊不禁,伸手轻抚着粗糙的塔身,指尖莹白得宛如月光。“我与小千一样……全家只余下自己一个人而已。”
他的笑容有些寂寥,凰千寻却不期然想起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如夫人,嗤笑道:“说我是孤家寡人倒还有情可原,三爷您府上三妻四妾的,枕边人难道还不算自家的么?”
楚三闻言一愣,却又仿佛没听见似的喃喃低语道:“我幼时被养在宫中,先帝任我自生自灭,郑将军和皇甫先生传授我兵书、武功、谋略,却不能日日伴我左右……那些年我没少受罪,却又无人可说,只能借着每年太后在行宫庆寿的日子,来这里小坐片刻……”
“哎?”凰千寻不知为何竟开始想象小楚三被人欺侮时抹着眼泪的可怜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揶揄道:“三爷小时候该不会哭鼻子吧?”
“那个……确曾……偷偷哭过几场。”楚三下意识摸摸鼻梁,似是有些犹豫,声音也不由跟着一顿。他脸颊微微发烫,暗想幸好是在夜晚,否则白天晴日的让那丫头看见自己脸红岂非坏了他中原第一美人的名号。
凰千寻嘴唇一勾,还未及说话,便听楚三继续说道:“那时总是自怨自艾,后来见了你,便在心里想着……这孩子明明也是孤儿,却怎能笑得这般圆满?”
“那是因为师父疼我。”凰千寻淡淡接了一句,墨黑的眼眸里晕开几点斑驳,随即却又偏头疑道:“第一次见三爷的时候,三爷似乎正昏迷不醒……”
“呃……”楚三气息一滞,不自然地撇撇嘴,紧接着似要掩饰什么似的在凰千寻额头上戳戳点点,一双桃花眼哀怨得直能化为秋水。“没良心的臭丫头!人家一心一意对你好,你连对人家真心笑笑都不肯……”
凰千寻被戳得狠了,揉着脑门正要发怒,却被楚三一手揽腰、一手捂嘴,挟持着向后跃了几步,待在竹林阴暗处放开她,自己又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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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也察觉出了什么,才将将站定,只见外面有烛光晃动,随后便听有人蓦地抚掌一笑,道:“太后猜得没错,郡王果然在此处了!郡王千岁,太后唤您去看焰火呢!”
楚三看清来人眉目,柔柔笑道:“这不是太后身边的紫苑妹妹?多日不见,妹妹出落得愈发娇艳明媚,连本王见了都不得不动心了。”
竹林外传来一声短促的娇嗔,凰千寻几乎能想象出楚三灼灼如织的勾人媚眼,不由得翻个白眼,暗骂句:“放浪子……”
楚三不早不晚地打了个喷嚏,桃花眼微微一眯,幽怨地斜飘向竹林从中横斜错落的阴影。凰千寻在暗处将他的反应一览无余,忍不住抿嘴轻笑。
小宫女见楚三盯着竹林深处笑容诡异,转头去看却只见一片黑暗,不禁打了个寒战,颤颤道:“郡王千岁,您、您在看什么?”
楚三收回视线,颠倒众生地一笑。“自然是在看今夜风清月朗,又与紫苑妹妹在一处,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皓月美男、温言软语……小宫女顿时扭扭捏捏地红了脸,双手紧张得抓着衣角,呢喃道:“郡王千岁……您笑话人家,人家不依。”
凰千寻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开,却忽听那宫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道:“郡王千岁……奴婢前日见太后亲手描了喜服的花样,听说百里公子要与岭南南家家主的义妹成亲了……莫不是真的?”
楚三心思一沉,待要阻止时已是来不及。他眼神微暗,默不作声地瞥向凰千寻适才隐匿的地方,只见竹影无风自舞,四周空落落的静谧,竟像从未有过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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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氏府宅内,满园睡莲在夜风中簌簌抖动,散发出淡泊的清香。园内一张琴台,一条竹凳,月暖云薄之间,洒落在琴弦上的斑驳树影跟着轻轻晃动,说不出的宁静祥和。
面容清隽的男子身着素色长衫,青丝随意散落在肩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琴弦。凰千寻看得有些呆滞,觉得那背影似乎有几分欲说还休的落寞。
“黄姑娘可是又迷了路?还是有趴在墙头上听人弹琴的雅兴?”男子没有回头,略带戏谑的声音却骤然响起。凰千寻脚下一抖,险些从墙上摔了下去。
她慌忙中撑住一株柳树稳住了身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经常趁着夜深人静在他府外兜兜转转,妄图翻墙进去看他一眼,却又每每铩羽而归……
凰千寻暗自叹气,纵身跃入院内,讪讪道:“师……百里公子,怎知是我?”
“在下恰好识得姑娘的脚步声罢了。”百里濯缨仍然没有转身,琴声却破天荒地顿了一下,继而浅浅笑道:“今日八月节,姑娘不用随洛阳王赴太后寿宴么?”
凰千寻动动嘴唇,踟蹰了片刻,缓缓说道:“去是去了,不过……忽然想起来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黑暗中,百里濯缨的背脊似乎震了一震,然而凰千寻再仔细看去时,却又仿佛只是树影摇晃。她忽然想起那一年,朝歌山上的天很蓝,开满了妖娆灼目的桃花。那个大雪初霁的清晨,玉质少年躺在枯草堆上,笑容温暖而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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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百里濯缨静默半响,又抬手拨了几个音符,笑道:“既是贵客来了,在下少不得要卖弄一番。”
凰千寻怔一怔,听得琴声再起,熟悉苍凉的曲调赫然便是《阳关三叠》。
“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她喃喃低语,真正想说的话却如鲠在喉……那是她听他弹了无数遍的曲子,又怎能当得上“卖弄”二字?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凰千寻抬眼看看皎皎朗月,觉得眼睛酸涩难当,不禁狠狠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听说百里公子……要成亲了?”
琴声戛然而止!仿佛顺滑光洁的丝绸被蓦然扯了个洞,空空荡荡得堵在人心口上。少时,百里濯缨深吸口气,缓缓转身,清亮的眸子宛如夜空中璀璨的星辰,笑容亦如两人初相见时那般温润舒扬。
他点点头,一字一顿道:“是,我要成亲了。”
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仍似有巨石从天而降,挡住了她面前的去路。凰千寻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烟花漫天飞舞,一朵接一朵炸裂夜幕上。一年前的痋神祭,她仰面灌下一壶壶西域烈焰酒,而他在花树下敛眉弄琴,只是那么淡淡一笑,便勾了她的三魂七魄。
“你……”凰千寻握着柳条的手渐渐收紧,明知再多说一句,便要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却依旧忍不住地想要问问他:“你……与那女子,可是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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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相悦?”百里濯缨诧异地扬扬眉,一向温润的脸容上竟露出几分嘲弄之味。“她年纪小,也算情窦初开,待我……倒是极好。”
并非两情相悦,那便是一厢情愿了。
凰千寻一时愣在原处,心底明明存着莫大的悲伤,又从中透出一点点几乎不可目见的光亮。
百里濯缨默默看她,见她神色喜悲莫辨,又继续道:“她为我跋山涉水,甚至不惜与亲人起了冲突,又说明婚后定不阻我接纳新人……我于情于理都不能置她不顾,而且……自然也是喜欢的。”
“喜……欢?”凰千寻渐渐惨白的脸,平日里灵动流光的双眸此刻沉寂得宛如两汪死水。“我听说……彼时在西域……凤凰氏储君曾与公子……”
百里濯缨心间猛然抽搐了一下,转身面对苦柳下闭合的睡莲,艰涩道:“我……与储君殿下只有兄妹之情,况且经那一场大病,连记忆也是极模糊、极可有可无的。”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声轻响。百里濯缨没有转身,便知是凰千寻已抽身离去。他闭了闭眼,抵在柳树上的拳微微颤抖……他们在一起十年,她的心思没有一刻不是围着他转,哪怕他只是皱一皱眉、撇一撇嘴,她都能将他的心思猜得十分。
然而时至今日,她竟不能分辨出他的话是真是伪,不知是他演技太好,还是她心中已装下了旁的事情。
百里濯缨叹口气,又俯身拨了几个琴音……她用了十年都未能靠近他,而他只用了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推离到千山万水之外……
毕竟十年的时间,并不是只有她能了解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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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百里濯缨耳廓动了动,目光一凛,微微侧过头,手掌不偏不倚地按在琴弦上,压出一声短促的颤音。
“是我啊,濯缨哥哥!”几丈外的亭台阴影处转出个女子,锦衣绣裙,生着乖巧漂亮的鹅蛋脸,粉腮气鼓鼓地嘟着。“你耳聪目明,却怎么总也听不出人家的脚步声?陆燕夏还吹牛,说你是凤凰氏第一耳力……”
“凤……凰?”百里濯缨轻轻重复了一遍,竟被舌尖芬香馥郁的浓洌迷得恍惚间失了心智,那两个字夹带着岁月的厚重,砸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那迷醉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已心如明镜般恬然笑道:“亭亭勿怪,大约是我适才弹琴伤了神,这才没听出你的脚步声。”
“你又找借口,明明就要成亲了,却总这样敷衍人家?”南桑亭不满意地抿抿嘴,看了看中秋满月,又道:“说了你多少次,满月之日该好好休息,你怎么又在弹琴?”
她话没说完,却见百里濯缨身子猛然一抖,重重向琴台上倒去。琴翻然坠地,发出声沉闷的重响。
“濯缨哥哥!”南桑亭一声惊呼,慌忙扶起百里濯缨。
百里濯缨倚在琴台上急喘了几口气,不着痕迹地与她分开些距离。“不碍的,必是月满之日痛疾发作,亭亭不用担心,忍一忍便好了。”
南桑亭惊魂未定地皱着眉,嗔道:“你又说胡话!这痛疾的症状愈演愈烈,初时还只疼个一时半刻,近两月却要疼上足足半个时辰。几月前在冀州,你也说忍一忍便好了,硬是不听我劝,强撑着去援那……洛阳王府上的丫头,最后人没救成,自己倒疼得昏迷了两日。你……”
“都是我不好,烦亭亭挂心了。”百里濯缨苦笑着打断了南桑亭,一手死死抵着腹部,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唇角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扬。
他的手掌有些凉意,笑容仿佛春风般悠远温柔,看得南桑亭大脑瞬间停止了运转,呐呐道:“那……我、我叫人抬了软榻来接你回去。”
“好,有劳亭亭。”百里濯缨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才勉强地伸出手去,自地上捡起样物件。
月色映在他略显清俊的脸容上,泛着一层凝白如羊脂玉的光泽,而那双璨如寒星的双眸却始终注视着掌心里,一枚黑白镶嵌、各有虚实的太极形状的琴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