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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山月不知心底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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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渐渐走远,声音却没有因为距离变远而显得模糊。“喜欢一个人,为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不应该在事后拿出来衡量得失。说什么背井离乡、舍身成仁,放弃了什么、失去过多少……其实说到底,无非是想让他快乐。只有他欢喜了,你才欢喜,所以,还不都是为了自己?”
往日赶路时,凰千寻总是千方百计地跟在百里濯缨身侧,而这几日却不言不语地行在队尾,眉目流转间显出几分落寞。百里濯缨暗忖自己那日的做法委实有些过火,用银子买人家亲手做的箬笠,岂非将人当做了出卖手艺糊口的小商贩,也难怪她意气难平。
只不过他心里明白归明白,真要低头认错,却仍是有些磨不开面子……百里濯缨闷了几日,眼看着自己一行已入了冀州、不日即将抵京,终于寻了个午间小憩的机会,找到了与众人分开休息的凰千寻。
正午日头晒得厉害,两、三只飞鸟悠闲自在地啄着草粒。凰千寻团膝而坐、背倚大树,轻轻顺着大宛驹的鬃毛。大宛驹前腿弯曲,半跪在半人高的蒿草丛内,偶尔扭头舔舔她的手掌。
一人一马,气氛极是和谐,连带着夏日熏风也清凉了几分。百里濯缨脚步一顿,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却见凰千寻已坐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说道:“百里公子若不嫌弃,便过来乘乘凉吧。”
她的口气虽不热络,却也不似前几天清冷淡漠。百里濯缨暗自松了口气,几步走到她面前,踟蹰道:“黄姑娘,那日……”
“那日的事我不介意,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凰千寻毫不迟疑地打断他,随后扬眉一笑,笑容仿佛春风吹化了一江冰水,熨帖得人心中暖意融融。
她突然转变的态度令百里濯缨本已准备好的满腹说辞全没了去处,他一时有些迷茫,在凰千寻对面盘腿而坐,见她掰了些干粮捧在手心里,引鸟儿过来啄食,忍俊不禁道:“黄姑娘喜爱动物?”
“只是投缘罢了。”凰千寻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手指轻触着飞鸟的额心。“动物单纯,你对它好,它便对你好……不似人心般难以捉摸。”
百里濯缨身子一震,白玉般的脸容瞬间黯淡。他动动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却被几丈外的一声凄厉马鸣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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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旁的树林中,拉车的两匹良驹忽然发了狂,扬起前蹄不住蹬踹地面,鼻孔一张一翕地喷出热气。三五个侍从死死抓着缰绳,又一个个四脚朝天地被甩飞出去。马车车身前后摇晃得厉害,车帘挑起一半,露出南桑亭惊惶失措的脸。
百里濯缨脸色如常,只微微扬了扬清俊的眉尖,随后一撩衣袍,身形拔地而起,下一刻已稳稳坐在了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那马本就发了癫,此刻见有人上身,更是又惊又怒,高高扬起马蹄。另一匹马见同伴如此,也没头没脑地撒开前蹄。二马共同发力,竟脱开大路,冲入了路旁的密林。
凰千寻来不及细想,打了个响哨,大宛驹如离弦箭飞驰而来。她看准机会,手腕轻搭马背,身体纵身一提,燕掠行云般置身于马背之上,转瞬之间便沿着马车的痕迹去得远了。
那马不知发了什么疯,专往荆棘密布的深林中钻,凰千寻低俯着身子,脸颊几乎贴到了马背上,却仍感觉草柄木枝划过时火烧火燎的疼。
原先后面还跟着陆燕夏和几个侍从,没多久便被甩远了去。三匹马两前一后地在山林中狂奔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大宛驹的肩胛位置已微微鼓起,渗出了几滴鲜血般的汗,却始终距离马车三丈远。
并非它脚力不济,也并非凰千寻不想追上去,实在是因为两侧树木横生,看不清高低深浅,也许下一步便是悬崖百仞,也许下一秒便要粉身碎骨。想来百里濯缨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没有贸然出手制住马匹。
凰千寻看看前方马车的影子,耳边听着南桑亭此起彼伏的惊叫,唇边蓦然勾起个笑容……百里濯缨,十年来你心心念念离开西域,若当真死在了这里,你悔是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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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正出神间,忽见眼前豁然开朗,四面山峰环环相扣着围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坳,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她皱了皱眉,心中猛然一动,还未及出声唤住百里濯缨,却听他一声隐痛的闷哼,随后两抹猩红划过,伴着马匹惨烈的嘶鸣。
马首易位,马车瞬间倾覆,百里濯缨拔地而起,在半空中接住被甩脱出来的南桑亭,青衣姿容飘飘若仙。
南桑亭一路上又惊又吓,甫一落地便身子一软昏了过去。然而这屠马的时刻却拿捏得十分精准,若再晚上半分,马匹便会直直撞上崖壁。
凰千寻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大赞百里濯缨慧智,趁他略一怔忡的功夫,抱起南桑亭面朝下地撂在了马背上,然后一手拉起百里濯缨的手臂环过自己脖颈,另一手则顺势扶在他腰间。
“黄、黄姑娘……”百里濯缨一挣,身体随即僵硬起来,似是抗拒又似是羞赧。
凰千寻无奈苦笑,手上加了些力道,迫着他将身体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身上,柔声道:“百里公子,此处甚是危险,我们必须速速离开。你腰部受了伤,莫要硬撑了。”
“姑娘,怎会知道……”百里濯缨一愣,呆望着凰千寻,久久说不出话来。
凰千寻默了默,总不能告诉他,他们在一起十年,莫说是腰部被马踢伤了,便是他随意挑挑眉,她都知道他是想下棋还是要弹琴。
“我观察力细致一些,让公子见笑了。”凰千寻脑子里思绪纷杂,郁卒地甩甩头,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笑了两句,随后便不再言语。大宛驹心不甘情不愿地驮着南桑亭,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偶尔抬头看看主人,又耷拉下脑袋喷着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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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认路的本事着实不佳,小心翼翼地辨认着参照物。百里濯缨却误以为她心情不虞,一时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二人各怀心思,蜿蜒迂回地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找到个毫不起眼的小山洞。
那山洞生得巧妙,外面看上去只是山壁上的一处毫不起眼的凹陷,能使人一目了然,然而弯腰走入后才发现侧面竟藏着一处小小的洞穴。
凰千寻长舒口气,笑靥灿灿地扶着百里濯缨入内,又将南桑亭连拖带拽地弄了进去。两人背靠岩壁、比肩而坐,刚刚好占满了山洞,再容不下第三人的位置。
百里濯缨为难地蹙起眉心,迟疑道:“黄姑娘,你适才说外面危险,却是何意?”
凰千寻面色沉寂如水,略微诧异地看向他,随后了然一笑,道:“百里公子这是在考量我的眼力了么?咱们一路行来,密林内虽然杂草丛生,但茂密程度却不太均匀,一些树木上尚有劈伐时留下的痕迹,想必是有人曾在这附近停留,砍了树枝生火……当然若是单凭这些,并不能断定什么,但这地方我碰巧认识。”
她顿了顿,低头沉吟道:“大约连马匹发狂都是人家暗中设下的圈套,目标应该是……”凰千寻不由打了个寒战,深吸口气以平复心境。“百里公子且藏身于此,我去探探风声,若非看见极其信任之人,万万不要现身。”
百里濯缨眉头渐渐舒展,似笑非笑地凝着她。“黄姑娘心思缜密,令在下折服……只是,在下又如何信你?”
凰千寻眸光清澈,淡淡笑道:“公子信不信我都没有关系,只要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便是死,我也不会害你。”
她说完后转身就走,隐约听见身后一声叹息般的低吟:“千……”
凰千寻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豁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百里濯缨,唯恐遗漏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百里公子……方才……是否说了什么?”
百里濯缨震了震,眼眸刹那间深沉得宛如两颗即将陨落的星辰,又仿佛烟火熄灭前的浅浅余蕴,带着几分隐忍、几分哀凉。“千……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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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山谷被一串马蹄声打破,大宛驹形如闪电,在草丛树林中踏出条小路急速狂奔。
马背上坐着两人,前面一人青衣玉冠、衣袂飘扬,后面一人穿鹅黄色百褶裙,双臂紧抱在前面那人腰间。山谷四面皆是峭壁悬崖,只有一个小小的豁口通向外面,然而两人却背道而驰,向山坳深处奔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匹所过之处惊起万千暮鸦,嘶哑的鸟鸣响彻天地,以至于马背上的两人都忽略了四周此起彼伏的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山谷狭长而深邃,大宛驹跑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前路终被一道山峰阻断。马蹄轻扬,在空谷中发出悠长的回响,马背上两人却坐得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密林中鬼鬼祟祟的诸多黑影见目标已被逼入穷途末路,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地拉开了阵仗,势要活捉二人。然而还未及动手,却见马背上的两人同时飞身跃起,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身,紧紧相连的姿势看上去无比诡异。
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血一般的颜色,无数尖针从天而降,待众人手忙脚乱地避开后,才发现只不过是根根蒿草残枝。
只这短短一瞬的迟滞,方才的困兽之局已悄然化解。众人只听得头顶一声轻笑,却见树梢上一女子青衫玉冠,手上拎了件鹅黄色衣裙,一双眼眸自上而下地俯视,黑得如漆如墨,又从中透出灵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