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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纵使相逢应不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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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心有牵挂,所以不愿交错了记忆,而如今一切重新开始,自然无可留恋。将那些想忘而忘不掉的,想记却记不住的……都舍弃了也罢。
隔日清晨飘起了细雨,濛濛雨丝将树叶清洗得透亮,绿意逼人。凰千寻在房檐下梳头,古朴的黄梨木梳插入发根,如流水行舟,又仿佛根根分明的乌丝,交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恍惚能刺痛离人的眼。
楚三懒懒收回目光,抬手接了几滴檐角滴落的雨水,水珠晶莹剔透,在他掌心中冒出几缕白烟,瞬间凝冻成冰。
忽然,眼前精光一闪,凛冽杀气扑面而至。楚三脑子还未及细想,身体已下意识跃出两丈开外,腾跃至半空时想起凰千寻还在一旁,忙顺着力道将手中冰片当做暗器甩了回去。
来人一击不中,果然转向凰千寻。凰千寻一手仍握着木梳,背靠墙壁,退无可退,恰好楚三暗器当头而至,来人举剑招架。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已足够她侧滑两步,顺手捡了把玉簪迎了上去。
两人眨眼间已拆了三五招,然而玉簪温硬有余、柔韧不足,凰千寻不敢硬接来人的兵刃,只顺势泄去力道。
楚三此刻也已身形落定,双足在地上一点,手指指缝间不知何时夹了三根银针,针头淬着暗蓝色的幽光。他眯起眼,目光凌厉地审视着雨中身穿宝蓝色锦衣的面具男子,见他虽招招凛冽,却不似方才袭击自己时带着杀机。
他心中蓦然一动,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好整以暇笑道:“小千,你今日承蒙皇甫郡侯亲自指点,机会难得,千万莫要以为自己年纪小,郡侯便会让你三分。”
楚三话外有话,貌似玩笑却又夹枪带棒。那蓝色锦衣男子冷笑一声,手下虚递一招,身形翩然跃开两三丈,抬手摘下了面具。面具下,一张清癯矍铄的脸容,正是东海郡侯皇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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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侯清晨独自来访,不知所为何事?”楚三懒洋洋地靠在院中桃花树下,周身好似笼着一层白雾,将所有滴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瞬间凝成一粒粒细小的冰凌,纷纷弹落开来。任凭天地间细雨如织,也不能湿他发肤分毫。
皇甫岚睇了他半响,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西楼的凝冰诀练得不错。”
他声音中带着几分纵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王爷,而只是个小心翼翼邀功的少年。楚三怔了怔,眸中闪耀着复杂的光,随后垂眉一笑,道:“是先生教得好。”
皇甫岚笑了笑,也不再分辩,径直走向凰千寻。凰千寻正将簪子插入顶心,见他蓦然靠近,警惕地退了一步,指尖碰了碰发簪。
“你的招式熟练有余,但应敌经验不足。一身轻功却是极好,恐怕造诣已在本侯之上。”皇甫岚的轻功已是中原翘楚,因此简单一句话,便将凰千寻捧上了神坛。他随手扔了方才偷袭用的树枝,负手立于庭院内。
凰千寻讪讪放下手臂,道:“侯爷谬赞,以往在西域……确实鲜少遇敌。只要练好轻功,防着师父抓我修行便是。”
皇甫岚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姑娘贵姓?”
“……凰。”
“可是‘天玄地黄’的黄?”
凰千寻滞了滞,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的凰。”
皇甫岚眸光一凛,声音不觉冷了几分。“姑娘可有佐证?”
凰千寻笑了笑,摊开双手反问道:“不知侯爷想要什么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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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压得很低,因为下雨而有些阴沉,细密的雨丝打在树叶上,筛落出一片片斑驳的光。庭院内一时无人言语、空寂如斯。
许久,才听见皇甫岚略有些不稳,却又强自镇定的声音。“姑娘若再冷绝半分,活脱脱便是庭儿当年的样子。不过你既回到中原,想必庭儿的归期……也将近了?”
凰千寻背脊一僵,不自然地垂下眼帘,遮挡住墨黑如无底深渊的眼眸。“我师父,已经……殁了。”
“殁了……”皇甫岚似乎并未错愕,倒有几分意料之中的肃然。他沉默片刻,忽然低低笑了出来,笑声飘渺而荒凉。“离家二十年,远赴西域十年,父母弥留之际都不曾回来尽孝……到终了,却只有‘殁了’二字。”
他叹息悠长,再看向凰千寻时,眼底已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也罢……本侯今日前来,无非是想看看那个让庭儿骨肉诀别、背井离乡的女子的后人……你,将来有何打算?”
凰千寻刹那怔忡,万千思绪如纷乱杳沓的纸蝶,只需一把大火便燃烧殆尽。她蠕动嘴唇,呐呐道:“暂时,也还没有特别的打算……”
皇甫岚瞄了一眼貌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耳倾听的楚三,眼底划过一丝精光。“我东海郡虽不及洛阳城繁盛,但景致却也特别……你若无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凰千寻想了想,一个“好”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刚要脱口而出,却忽然感觉有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刺痛感。像这般蛮横霸道不讲理的……除了楚三,绝无第二人选。
她眉心一紧,眼眸已瞪了起来。楚三看着她圆圆的眼睛,竟不禁一笑,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小千是想成全百里公子与那南桑亭双宿双栖?”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皇甫岚听得真切。皇甫岚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行至院门时忽然顿住脚步,背对着凰千寻问了一句:“方才本侯说你父母连累了庭儿背井离乡,你为何不说你父亲正是为救庭儿而死?”
凰千寻一愣,下意识应道:“我爹是心甘情愿的。”
“哦?”皇甫岚略感意外,沉吟了片刻,哂笑道:“小姑娘伶牙俐齿,是想提醒老夫庭儿当年也是心甘情愿远走他乡的?”
凰千寻摇摇头,慢条斯理道:“侯爷误会了……我只是以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必须要为此付出相等的代价。”
她眉心轻敛,似是在对皇甫岚讲话,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清秀的脸容隐在婆娑烟雨中,雨丝飞溅,笼起了一层水雾,显得极不真实。
皇甫岚抚了抚衣袖上堆叠的云纹,喟然一笑,道:“老夫一把年纪,却没你这小姑娘看得通透。既然如此,是留在东海郡还是赶赴京城便都由你罢。”他回头,眼神如刀,停留在楚三紧紧拉着凰千寻的手上,言简意赅道:“小姑娘,有些时候,眼睛看见的并非真相。”
凰千寻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看着他翩然转身,却听身边楚三沉沉笑道:“先生说的是,有些时候,眼睛所见确实不可信。”
宝蓝色衣角随着他的话音顿了一顿,随后消失在院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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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郡城不如洛阳繁华富庶,却盛产茶叶,城内大小茶行鳞次栉比。楚三刚刚接了返京的圣旨,与赵思徒在驿站内议事。凰千寻闲来无事,在城内逛了两圈,随意进了家茶行。
清冽馥郁的茶香扑面而至,凰千寻耸耸鼻子,招来了店伙计,问他可有当年的洞庭飞雪碧螺春。
那店伙计极是机灵,看一眼凰千寻的衣饰,已知她定买不起那千金一两的极品碧螺春,却又不点破,只推荐些价钱低廉的。
凰千寻愣了片刻,这才记起自己确实没什么银两,那店伙计没当她砸场子打她出去已是心善。她不由讪讪一笑,顺水推舟让店伙计称些便宜的。
店伙计年纪虽然不大,手脚却很是麻利,称好了茶叶,用裁好的纸张打了包,又用纸绳系上个小小的活扣,递到凰千寻手边。
凰千寻掏了银子,正要离开茶行,忽听身后一人唤了声“姑娘请留步”。那声音犹如甘霖雨露般清朗悦耳,熟悉到了骨髓里,明明甜得起腻,却又疼得彻底。
她手一松,茶叶包直直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响动仿佛旱地惊雷,震碎了整个城市的喧嚣。
那人向她走来,凰千寻下意识蹲下身子,腰身弓得像一只背着厚重的壳的蜗牛,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茶包,却不经意碰触到另一双手,闪电般缩了回来。
面前的那双手光洁莹润、如玉如琢,将纸袋捧在手心上递给她,动作连贯恍若行云流水。阳光斜射进来,在茶行厅堂内投下几道斑驳的树影。
凰千寻一时有些发懵,仿佛时光蓦然倒流回过去的十年,某个清晨恍惚梦醒的瞬间,他含笑送至她手边的一杯茶。她仰头看他,见他笑得惬意,俊雅的脸容犹如春风和水,不禁毫无知觉地喃喃念了声:“师……”
“姑娘,这地上无水,不会湿了茶的。”百里濯缨眼眸亮如芒星,倒映出凰千寻略微呆滞的影子。“方才在内室听见姑娘指明要洞庭飞雪碧螺春,想必也是爱茶之人,在下碰巧置备了些,稍后派人送给姑娘品鉴,可好?”
他顿一顿,见凰千寻没有言语,又道:“姑娘可是忘了在下?在下百里濯缨,与姑娘曾在郡侯府外有过一面之缘。姑娘看着面善,未知仙居何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震得凰千寻心中一颤……他们二人确实有一人忘记了对方,可惜不是她。她难堪地别开了视线,喑哑道:“西域。”
“哦?姑娘也是西域人士?怪不得在下见着姑娘便觉得亲切。”百里濯缨眼睛愈发明亮,唇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下曾于西域旅居十载,如此说来也算与姑娘他乡遇故人了。”
“故人”二字如利刃般刺得凰千寻心脏绞痛,眼圈一阵酸涩,在初夏的明媚日光中转头看向百里濯缨。漆黑的眼眸空洞而悲凉至极,如旷野上焚烧的秋草,行将荒芜、只留余烬。
百里濯缨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微微偏开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腰间碧透的玉佩,不由挑眉问道:“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这枚玉佩是从何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