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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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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横滨中心“山下公园”和石川町车站之间,有一条中华街,中国餐厅和土特产商店比比皆是。我的父亲在街口最大的一家“横滨大饭店”里做了三年的清洁员,结识了身为饭店经理女儿的母亲,一年后结婚,生出一对双胞胎。哥哥随父姓水户,我跟妈妈姓千草。千草羽理是我的名字。父母的婚姻维持到儿女一岁就已经崩坏,于是父亲带着我搬了出来,工作也不得不辞掉了。
从中华街向北走,顺着主公路二十分钟的路程可以看到樱木町车站,从这里坐车只要四站就可以到达横滨美术馆。那就是后来父亲工作的地方和我们的家。美术馆隔壁的一个公共体育馆和县立历史博物馆同时需要清扫人员,于是父亲就在这两个地方做兼职,租的公寓就在横滨皇后广场旁边,过一条街道就是。那附近并没有象样的幼儿园,而且我小时候并不合群,所以进入小学之前我一直都跟随父亲到他工作的地方再回来。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吃饭做过早操,我们就徒步经过樱木町到神奈川县立历史博物馆,中午下班再走回来到体育馆。大概四点不到就全部做完了,还可以在那里看一会儿大家玩球。两个人回到破旧的小公寓时,经常要担心没有东西吃。
那时父亲就坐在我身旁,拍拍我的脑袋说:“羽理饿了么?”
我摇头,嘿嘿的傻笑:“才没有呢!我们玩这个游戏吧,比比看如果谁先饿了,就要学狗狗叫哦!”
我童年唯一的玩具是母亲亲手做给我的小布偶,年年月月抱在怀里,布面发黑,纽扣也松掉了,用红豆做成的布偶的眼睛脱落了一只。尽管如此,我一直认为,那段时间是到目前为止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那些无聊的游戏、冒险的经历,远比奢华的桌布餐点来的珍贵。
后来,认识了那个人。
好象体育馆内的跑步声一样,紊乱但顺理成章的,认识了那个人。在我最快乐的日子里。
差一点就要中暑的那个夏天,父亲在神奈川南部的镰仓找到一份新兼职,工作量加大,而且也不方便带着我过去。所以我和我的布偶卡西卡小姐留在小屋子里,整天自言自语,有时候对着窗外似乎已经快要蒸发殆尽的街道上的行人喊几句话。
“白色帽子的先生!你好!”
……
“太太!太太,你今天好么?”
……
“你好啊!你听到我讲话么?你--好--!”
……
“你--们--好--噢--!我--叫--千--草--!”
……
可是,他们都没回答我。我和卡西卡趴在窗台上静静的等待着无止境的下一个人时,厨房突然传来惊人的声音。跑过去看,发现玻璃被打破了。一颗大大的球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停在我脚边。扁着嘴巴蹲下去把球牢牢的抱起来,快乐的跑到外面。公寓后面窄小的院子连接着一个小型停车场,很多被从体育馆里赶出来的年龄过小的孩子,就在这里占领一块地方。傍晚站在门口凝视那个角度的话,经常会见到一些母亲拉着自己小孩的耳朵回家去。
强烈的夏日的阳光中,我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容。他身后有两个小孩慌忙跑掉了,只有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盯着我的方向。我胆小的迈着步子,拉着卡西卡小姐,站定在他面前。浓密的前发散乱,挡住了眼睛,汗水从鬓角处淌下来,滴在衣服上。纯白色的T-恤胸前一片被汗湿。深蓝色的短裤,白色的袜子和球鞋。他突然挥动手臂,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举球到头部闭起眼睛。发现对方并没动静时重新站好。他只是把前发拨弄上去,露出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好象蕾丝花边一样装饰在旁。阳光反射下,黑色的瞳仁有金褐色的光辉。这就是我对他全部的印象。很久之后,就只剩下这些。
并没有道歉,反而先伸出手:“我的篮球。”
我退一步,把篮球移到后面,摇摇头。
“球不是我砸过去的……”
“你今天好么?”
被无厘头的打断,他呆愣了足有五秒钟,确定我脸上友善的表情后,歪着脑袋说:“嗯。”
“就这样哦?”我保护好篮球继续问他。
“哪样?”
“你也应该问我说:‘那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啊?’”
“……”疑惑的望着我,又看了看他的篮球,最终仍是投降,十分别扭的开口,“那……你今天过得……”
“好啊好啊!”我迫不及待的回答,把篮球塞回到他手里。他拿到球,宝贝的抱着,向我用力点了个头,转身走掉了。我抱着卡西卡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同样湿透的背后:“你的那些朋友为什么都跑掉了?”
惊觉我跟着他,半转过身:“不是朋友。来抢篮球的。”
“去体育馆里玩就不会有坏孩子啦!还是你不知道怎么走?告诉你哦,就从这里绕过去,到马路口左转……”我还在说着,他已经走远。回到停车场最里面的一棵已经枯死的好久的樱树下径自拍球。我快步走过去,坐在树下面:“你都自己一个人玩么?可是,你比我还矮耶。这样很容易被欺负哦。你爸爸妈妈都不陪你玩么?我爸爸因为有很多兼职,所以都没空……”他有板有眼的运球,深色的皮面在地上弹跳发出悦耳的声音。最后球被投向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从樱树最顶端的一个显眼的树杈中间落下来。随着他跳起落地的动作,好象无数个闪光的精灵从身体中被震荡出来一样,飞散在空中。
“喂!”我站起来,上前一步,“你叫什么名字?”
他拿回了球,显得不耐烦的样子,绕到一旁去。我也紧一步跟着,继续追问。对方却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没表情的玩他的游戏。我生气的扁起嘴巴,快速跑到他面前,在他未搞清楚状况时抢下篮球:“喂!人家在和你说话,要回答啊。”
他再次把前发向后拨,大大的眼睛懒散的望着我:“那是犯规的。”
“哎?”
看见我的反应,他用肩膀的衣料抹去头上的汗,然后学我的样子把球抢了回去:“这是犯规动作。你打到我啊。”
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的玩篮球,本来简简单单的皮球游戏被他一个一个新鲜出炉的规则划分出条框来,我渐渐体力不支,在旁观看。天气阴凉下来,热风转为凉风,我把头搭在膝盖上嘟着嘴巴瞄他。
“喂!小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流川。”
“什么?”我伸长脖子大声问。
“流川枫!”
“哦!”我拍拍屁股站起来,还没走到他跟前,天际传来响雷的声音。我下意识一缩。他把球弹回手里,转头看天空,随后立刻决定要离开,拍着球走远。我跑几步跟上他,拦在他面前:“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哪!那,我叫千草。千草羽理。这位是卡西卡小姐。”隐约有雨滴降落下来,他拨开头发,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破旧的布娃娃,点了个头说:“多多指教。”我微笑点头,他扯扯嘴角绕道走开。雨滴越来越多,我站在巷口看他一步步走远时感觉到心中被某种液体浸泡的十分不舒服,又跑了几步对着背影喊:“喂!流川枫,你明天还会来吧?”
“……”似乎并未听到任何声音般,继续向前走着,右手臂夹着对他来说还太大的篮球。
“喂!我会让爸爸带你进去体育馆里面哦!”
“……”他站定,回转过身来大声说,“真的?”
我露出欣喜的微笑,奋力跑到他面前到,拉起他的手说:“我们打勾勾。说好,那明天就要来哦!”
他又大力点头,然后像原先一样走远了。
父亲傍晚回家时看到碎玻璃大吃一惊,拉起我到旁边:“没受伤吧?怎会这样的?”
“对不起。”
“受伤了么?”
“没有啊。爸爸,对不起。”
“没有就好了。这样就好了。羽理,爸爸今天带了你爱吃的面回来哦!”
“啊!谢谢!谢谢爸爸!”我扑上去搂住爸爸的脖子,把脸贴在上面有温暖的感觉。很久之后,童年的记忆已经淡化得不成形,“父亲的感觉”,就变成只有“脸贴在脖子上温暖的触感”。同样是很久之后,我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喜欢炒面。就好象我并不喜欢在那么热的天气中玩篮球一样,可是有些事就这么奇怪。回想起来,发觉其中奥妙,味道竟然全是酸的,好象过期了的梅子汤一样。
流川就这样被允许在馆内练习篮球。仍然没人陪他玩,可是他自得其乐。那个夏天,我做的全部事情好象就是跟他到体育馆,抱着卡西卡小姐在旁边观看,并且不停的叨咕一些自己的事,有的没的,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或者根本就没在意。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喝父亲做好的解暑饮料,然后就听我一个人在那边不停的说话。他有时大概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起身回去打球,可是我不介意,嘴巴从不停下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想要对那个看起来或者事实上真的没有在听的人说,自己也不晓得。后来我的心理医生说,我大概是把那之后十几年的份都集中在一起用光了。我笑,可是,只是对那个人啊。毫无戒心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所以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很可爱啊。对吧?流川。”我把卡西卡小姐举起来,在他眼前晃一晃,他没注意,我就再晃一晃。
“嗯。”他搭腔,仍然低着头用白色T-恤的下襟去擦篮球。干净的衣服上很快出现一团团污垢,可是主人却并不在乎的继续。
“嘻嘻,我就知道。卡西卡小姐,这个急速冷冻人夸你可爱哦?”
“急速冷冻人?”斜眼看着我。
“就是你啦。因为,你都没有可爱的表情啊。喂……那,你妈妈有没有做布偶给你?哎,不对,男孩子应该不喜欢布偶的,哦?男孩子应该和父亲比较要好吧?那,你爸爸呢?他教你打篮球么?……”我还没说完,他倏地站起来,又径自去玩球。这样的状况后来又发生了几次,我好不容易从他那张金口里得知他没有父亲。胡说!小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父亲呢?我作出这种表情,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也许离开了,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离开了。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我有一个妈妈,她只是不和我生活在同一个画面里,我们是两本卡通书的封面。
可是,喂,流川枫,这样一个人玩球,会寂寞吧?是吧?……你会寂寞吧?
人家也并没有承认,可是我就是单纯的认为自己在那家伙的生活里一定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我,他一定会寂寞死的。所以,我就勉为其难的每天去他身边陪他吧。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想,就很难有其它理由跟在他后面,天南地北的胡扯,有时还拉着他的衣襟强迫这个人仔细听自己讲话,陪自己去不敢独自去的地方,一起吃刚刚发现的美食。当他不同意我的提议,就习惯性的站在原地,转那个比他头还大的篮球,简简单单地说一句“我才不要”。那时,我就与他僵持数秒钟,最后垂头丧气的跟他回去。这就好象一道公式。当我们坐在吵杂的体育馆角落里,我滔滔不绝的说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时,我心里有种天经地义的错觉,好象我就应该这样对他不断唠叨,他就应该坐在那里听。这么调和。
到底是怎样的调和法……?大概就像是搅拌牛奶砂糖和巧克力一样吧,褐色与白色的漩涡,并没有觉得碍眼。
巧克力奶瓶出现了倾斜,八月的樱花祭前一天体育馆关门了。
“不然你要怎么办?最近的体育馆也要到三溪园才有啊。横滨线那么长,我们这样子去会不会太危险啊?……就是太危险了。要是发生事情,爸爸会担心的。而且……而且,你都还没有我高啊,万一有坏人的话,先被杀的也一定是我!”我一个人站在阴蒙蒙天空下,对种种虚构的状况大放厥词。他低着头拍球,皱眉头,不发一语。我侧头看他的脸:“嗯……没关系。那我们就去三溪园吧。走吧!”他却并未改变姿势,过了一会儿,好象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来:“回去那个停车场吧。”说完夹着球走开。街道灰蒙蒙的。
是疼痛么?胸膛偏左的位置好象被锤了。我远距离跟着:“我们可以去的啊。喂……长得矮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他转过身来,歪着脑袋:“笨蛋。回去吧。”
“谁是笨蛋啊!”我跑上去跟着。
“你啊。”
“才不是!”
“……”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耸肩姿势。
可爱的表情?那可能就是这个急速冷冻人最可爱的表情吧。
……
“喂,流川,你哪时候生的?……啊?好早哦!我刚好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跟你讲哦,我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什么‘一个就已经够呱噪’?这么说嫌我吵喽!哼,那我就不说话给你看!……我真的都不讲话哦!……我不讲话你会很闷哦!……你如果一闷就会射不进球!那你就会很可怜哦……我真的不讲话了哦!……好啦,我不会那么小气的……”
如果有旁观者在场,也一定会惊讶异常,我竟然可以这样毫不疲劳的演独角戏,连对白都没有空隙。一场又一场。
夏天快要结束,体育馆关了起来。我习惯性的站在巷口,拉着卡西卡,望着灰白色的马路尽头,空荡荡一片。原来,即使是发生过的事,也仍然这么不安全。如果我们可以把所有珍贵的东西都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抱着回忆的冰箱和卡西卡小姐,继续着好象黑白电影一样滚动的日子。这么想着时,那个声音出现了。砰、砰、砰、砰……这样的。穿黑色T-恤和深色短裤的矮个子出现在蒸发着热气的街道尽头,模模糊糊的轮廓。渐渐走近,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拍球:“脸上的表情干吗那么呆啊?”
我揉揉眼睛,轮廓彻底清晰:“你说谁呆啊!”
“就是你啊。”他运球跑,往停车场的方向。
“有胆就不要跑!停下来堂堂正正打一架吧!”
“谁要跟呆子打架。”
“不要跑!”
“谁理你……”
……
那一天下了非常大的雨。我在看他打球的中途由于说了太多话累得睡着,不是自然醒来也罢了,竟然是被球砸醒。他站在我面前,单眼皮眨了两眨:“下雨了。赶快回家。”我抓抓脑袋站起来,发出呆滞的疑问单音节。他已经拍球跑远。我清醒过来,狂奔过去,在巷口只来得及看他微小的背影,转了一个弯,消失了。没有问他明天还来不来。会不会再来呢?……这种没有约定过的约定,会持续到明天么?或者明天的明天?……会不会呢?……思考得头痛啊……
爸爸叫我起身吃药时我才醒了。一直被叫做“金刚童子”的我就因为那场雨生了病。醒了就吃药和饭,吃过就再睡。总觉得本来应该只有几小时的时间,事实上却过了一个星期。父亲整个人慌乱起来,工作和我都要兼顾。我却毫不配合,整天哭闹,因为我的卡西卡小姐不见了。我窝在被子里,完全听不进父亲的劝解,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令人讨厌的声音和颜色。只因为一场大雨,只是一场大雨而已,我丢失了卡西卡小姐,连流川也丢了。怎会这样的?这也是天经地义么?没有约定过的约定,就好象冰箱里放在保鲜膜中的空气一样,再怎么小心地掌握,也会从指缝中毫无眷恋的溜走。
“讨厌!最讨厌了!我要卡西卡小姐!爸爸你一点也不了解!”
“羽理,乖乖听话。……”
“我要妈妈!我要我的卡西卡小姐!……我不要你!……”
“……羽理……”
这样折腾了很久,我睡着了。真正清醒过来已经两天之后,没有再发烧了。爸爸抱歉的对我微笑,不得不像往常一样去上班。我走出门去,在院子里左瞧右看,就是不敢往停车场走。明晃晃的太阳把街道晒成金色的,我不习惯的拉着自己的裙角走回屋子里。坐在窗户旁边,看着单一的景致,有一点伤心:“你--们--好--啊!我--叫--千--草!”我叫千草,我叫千草……今天有多少人听到了?……好象大家都听见了呀,爸爸。……都听见了么,那有多少人回答你呢?……一个都没。为什么?爸爸。……嗯,大概因为走得太快,所以来不及回答吧。……为什么大家都走得那么快?爸爸。……也许因为每个人都在追着什么东西吧。……在追什么?……
那天晚上,爸爸并没回来。深夜,我抱着枕头缩在衣柜里时,听到有人敲门进屋,杂乱的脚步声环绕在四周,我害怕的痛哭出声。一双手把我从柜子里拖出来,不合适的力道弄疼了手臂。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其中一个陌生人说:“羽理!你还好吧?羽理,看着妈妈,说句话!”
你--们--好--啊!我--叫--千--草!你--们--好--啊!我--叫--千--草!你--们--好--啊!我--叫--千--草!你--们--好--啊!我--叫--千--草!……这么窄小的地方,拥挤着这么多的人,为什么没有人好好的回答我?好象夏日午后的一双蕾丝花边那么简单的发出一声“嗯”,然后回问:“那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啊?”我今天很好。爸爸,为什么没有人回答我?他们为什么听不见?他们在追什么?追什么追什么……
父亲死于疲劳过渡,血管爆裂。快天亮时,母亲这样告诉我。
“以后和妈妈一起吧,好不好?羽理。不要哭……乖。”母亲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打在我身上。砰、砰、砰、砰……为什么是这样声音?
“洋平!过来见见妹妹。”
不到两厘米的头发硬硬的直立着,眉毛短短尖尖的,这样的哥哥走过来,盘腿坐在床边,憋了半天说:“别哭啦,不要紧的!”
一天之后,开始搬东西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搬的,我的衣服,从春到冬不过十几件。母亲留在那个屋子里,坐在床边不停掉泪。我躲开那个哥哥,跑出门去。停车场被母亲带来的车队全部占领。我走到樱树下面,仰头看天:“你--们--好--啊!我--叫--千……”
“可恶!”咒骂声由树后传出,不一会儿冒出一个人形来,白色T-恤灰色小背心,深色短裤,站在树下和我对峙,没睡醒的眼睛喷着火,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转为清醒的眼神,起床气不减,“你在乱喊些什么啊?”
“嘻嘻……”像是找不到其它字了似的,我抿起嘴巴,不停的“嘻嘻”。走到他身边,坐下来靠在树上。
他过来,弯下腰去,把旁边的篮球抱起来。原来靠在篮球背面的卡西卡小姐就这样倒了。四脚朝天的。他把卡西卡捡起来,走到我面前,拍拍上面的灰尘,递给我:“落在树下的。给。”我接过布偶,他转身跑开,在车子的空隙中继续练球。我紧紧抱着卡西卡,眼看着他的轮廓又变得模糊,揉揉眼睛,转为清晰,再模糊。脸上的表情好象经过极大的挣扎,最后停止在微笑上,我说:“爸爸死了。”
“……”他停下来,并不确定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有液体从眼睛里不断涌出,滴落在手背和卡西卡的身上。这种话,是第一次说,到底要用什么表情才好呢?在这个人面前,我就不想让图画有任何纰漏。真伤脑筋……一定是因为这样想着,所以才微笑吧。可是那个不领情的小矮子走过来,把球弹回手里,单眼皮眨眨说:“不要用笑的表情哭!丑死了!”
于是我就认认真真的大哭了一场。哭完了就正正经经的碎碎念:“我之后就要和妈妈走了。还有我那个有点古怪的哥哥。你以后肯定会特别寂寞的,没有我在旁边讲话,你会一个球也射不进,会很可怜的。……”眼前仍然雾蒙蒙一片,我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有清凉的风吹过来,好象冰凉的手掌梳过头发的感觉。我站起来,走到他对面,抓起一只手来打勾勾。这次是约定什么呢?已经做过约定的仪式,可是还未想好要约定什么。人总是莫名其妙的缺乏安全感。我只是觉得必须要那样做,好象在冰箱柜门上装一道精密的锁头。
“再见。卡西卡小姐,说再见!”我用指头压着布偶的脑袋点了两下,作出一个露出牙齿的可爱表情,转身跑走了。
“喂!”他从后面叫住我,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我身边一溜烟带过,在前方少作停留,冲着我皱眉头说,“别再哭啊!难看死了!”
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人啊,最后还是让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我跟着妈妈搬入新家,坐横滨线一直向南,到镰仓的隔壁江之岛下车。新家在龙口寺北边两公里的地方。我和卡西卡小姐住在二楼,哥哥的房间对面。进入那座大房子的同时,那个夏天也不声不响的结束了。樱树,停车场,布娃娃,雨天,篮球,都好象折损的旧底片一样,风吹过来,一下子都飘走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也都消失无踪,其中的记忆留在拥有精密锁头的冰箱中永远保鲜,可是“钥匙”却好象弄丢了。“那个夏天的记忆”,渐渐只变成一个象征性的名词。
如果被问到是怎样的记忆的话,大概就是“炎热的夏天里,白色的T-恤,深色短裤,一点都不可爱的单眼皮和蕾丝花边”吧。
之后又回去过几次,停车场已经变得似模似样,体育馆也改建成后来的三菱港湾未来技术展览馆。尘土飞扬的砂石车一扫而过,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好象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一切,好象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