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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章十五:慧极必伤 ...

  •   千竹坞,凝晶飘飞,竹屋风铃,片染霜雪,恍如前尘。

      他生为异数,本不存六道之间,却于尘浪之端,应夜族千年期盼而生,应夜族光明而醒。

      江湖乱世,群雄角逐,权谋算计,未曾止休;他孤身掌局,为求披荆斩棘,只欠一剑,一口斩断天地之剑。

      夜殿之上,他一眼认定了他;却也是他,一次又一次背离了自己,直至那次狂风骤雨之中,那冰冷的身躯,再无声息。

      那时,医邪问他,他要这双手,还是这个人?

      他说,都要。

      他不知为何想要这把剑,也不知为何更想要这个人。即使为他付出心血续命,他依然无悔。

      即使永远得不到他的一眼。

      即使永远得不到他的回应。

      他总以为,只要往后他的眼中只剩下他,没有什么是他千叶传奇所掌握不住的。

      却哪料,指间流沙,掌中成空。圣女的玉殒、苏苓的逝去、明珠求瑕的仇恨、权谋下的牺牲……让他们,越来、越远。

      再后来,苦集合一,日盲族遇变倾颓。他们,身如飘零,心不得安。

      为了生存,他被迫步步为营;也为了日盲族生机,他不得不布下绵延算局,算计了各方。这一路上,布局行子,他算计了残宗、算计了各境、算计了他、也算计了自己……局势下所有的罪与恶,他不得不去担起;而他,便永远只能与自己疏离,再无回头之望。

      最后,两人之间,一句一伤,不如无言;一剑一命,不如无情。

      终究,日盲族的太阳之子、太阳之子的守护者;千叶传奇、万古长空,永远永远,只是一场空梦。

      他方了悟,原来在梦的尽头,他本就做了一场梦。

      一梦如是,总归虚无。

      恰如佛云: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无有代者。所以这场梦,只有他自己才能做,也只有他自己,能让自己就此梦醒。

      冰冷的知觉刺激了意识,千叶传奇慢慢地睁开眼,一切景物清晰如新,却又沉静得一片死寂。

      这世界好似恢复了如初,可惜最重要的人,已不在他身边。

      蓦地低婉的嗓音传来,唤回他的神智。

      「你醒了。」天不孤坐在床畔,眼眸幽幽闪动琉璃般的光泽,叹出了声息:「吾救得了你之双眼、救得了他,却救不了你。」

      千叶传奇微动了身子,剎那间,贯彻神魂的痛楚牵动全身,立刻明白:纵是死神天敌向上天抢来几天的时光,仍是一身残存的元神与身躯,无尽的破碎与撕裂。

      还有什么痛,是他不能忍的?还有什么绝望,是他没尝过的?千叶传奇淡淡一笑,在医者讶然的目光下,慢慢、慢慢地撑起身,轻道:「我这一身早油尽灯枯……如果能救他……也好。」

      那声音,就如窗外的纷扬细雪,落在空中,如要融化。

      医邪掩容轻叹,低声道:「你本毋须如此。」

      「当被迫选择这条路时,吾早已明白。」千叶传奇眼底清澈,字字淡然,不堪的事实却透入了心尖:「苦集两境的裂痕,终究要有一人来担起所有的罪名,大夫以为,他们,会希望由谁来担?」

      话声一落,答案不言而喻。从来冷观世间的医邪,亦些许幽幽。

      世间有许多不堪道破的虚伪与真相,就算道破,也无人愿信。到了最后,到底是谁承担更多的不可承受之重?医邪思之恻然,慨然道:「人生如梦,行路匆匆,又有谁,愿来慰藉?」

      哈,此生孤行,谁愿来慰藉?人世之错、命运之错,他千叶传奇,早注定承担这一切,永无解释的机会。千叶传奇闭目摇首,独自行步下床,那每走一步,皆如走在刀端上,好不容易,他扶着门楹,看见了安然躺在另一端的他,终于能清楚望见他沉睡的脸庞,在洗尽了血污后,依旧安然与俊瘦。千叶传奇颠簸地走近床畔,静静望他,不再有悲、不再有喜,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今生今世,他是他求而不得的人,一生执着的痛。

      曾经,他于书上看过生离死别,以为那不过常事。是这个人,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失去;他仅知空荡的感觉他不愿再有,如果可以紧紧抓住他,那么,一切或许可以不一样。

      奈何指间流沙,他一次次在他指间流走,而他,怎么追,也追不回……

      江湖武林,他载沉载浮,看世人冷眼如许,却是这人,他永远也得不到他真心的一眼。他更不甘,到最后,连他最后一眼都看不清……

      「大夫,」千叶传奇深深望着那沉静的脸容,问着跟随前来的医邪:「他还有多久的时间?」

      「吾能为他护住二十天,但公子你……只有十天。」

      「那吾……」他抚上他宛若刀刻的眉头,从来决绝、从来无悔,「会为他撑到二十天。」

      医邪幽幽叹道:「公子,这是何必?」

      轻触着那安详的脸廓,彷佛隔绝了世界。千叶传奇怔怔望着,像说着一段无关己身的事实:「因为,吾知晓……吾并非他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

      凄凉入骨的氛围,彷佛随着那一字字在室内弥漫开来。

      一直以来,他孤独习惯了,无亲无故、无情无缘,那是他生来带有的空白,他本可以视作泰然,直到遇上一个人,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可以填补他的空白。

      但是他终究是错了,他想得的,这一生都得不到;他想求的,永远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很多事情,开始的时候,便注定了结局,他的执念,从来只是奢望。身不由己的两人在一起,只是万劫不复。

      这一生,他总是为别人而活,为日盲族而活,而他,是他唯一的私心,却终究只能看着他,往另一条路而去,离着自己越来越远,殊途异路。自始至终,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人要的,他给不起;而他要的,求不到。

      空空如也,业火满身。生有何忧,死又何怖?

      但是,他不悔、他不悔,他不认为他不能求、不能执着。

      纵然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他很习惯、真的很习惯,因为他一直是这么走来的,就如他向来……不过是被舍弃掉的命运。

      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他与他,究竟是谁的苍白害了谁?……

      看着那人最后一眼,千叶传奇缓缓闭目,终是立身启门,旋身而去,那寥落的玄色衣袂在一片白皑中划出幽深烟岚,渐渐地,隐没在远方的另一头。

      他必须回去,尽他最后的责任;他也会回来,成全他最后的生机。

      天不孤抬起只手,倚在门旁,雾红绫袖被风雪拂得凌乱。他脉脉注视那离去的身影,忆及从前的烟波江色,两人侃侃而谈……变动的洪流,终究挡不住。

      入尘者,必为历劫。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四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取蕴苦,求不得苦。

      情至深处必伤人,爱与不爱,从来无法感动,也无法勉强。情错、孽缘,皆是烧手之患。惟而,情有何辜,竟须看破?

      他心思难得纷杂,扬声道:「公子,我会尽力,为你多留住一些时间伴他。」

      那离去的身影微微一顿,轻道:「多谢大夫。」不过多时,悄悄地,一阵清朗熟悉的诗韵在半空响起,曾是吟得自信,而今却怅然萧索——

      「不属天,不属地,生于三界之外,不灭六道之中,莲开千叶,传奇万古。神人唯吾,千叶传奇——」

      流风回雪中,声潇潇,雪茫茫,惨白的寒光笼罩大地,渺远虚无,映那独身离去的天之骄子,从来孤独,从来寂寞。

      世上容不下传奇的存在,而传奇,注定背负着命运,渐渐淡去。

      人本无色,因世渲染。须臾花开,剎那雪乱。借问人间为何来?红尘颠倒,彼岸菩提。

      ◇◇◆◇◇

      听说太阳之子回到日盲族时,仅存的族民跪拜敬迎,夜殿繁华再现,他一步步走向那太阳之子的位置,受着如昔日族民恭谨肃然的目光与礼赞。

      大祭司上前,殷殷道着太阳之子如何巧智布谋,终于恢复了日盲族,让众族民得以继续安身立命,传承延续下去。千叶传奇只是听着,手中日轮闪烁夜族内最耀眼的光芒,如他一身傲骨卓然,风华冠群,在日盲族的历史中,留下最灿烂辉煌的传奇一页。

      太阳之子,他一生为这身份所劳,却也因这身份而存在。

      他注视眼前已近恢复如初的一切,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而失去了什么。然而,这些终究不重要,因为在族民面前,他该是运筹帷幄的太阳之子;属于千叶传奇的,注定要被埋没。

      在族民颂扬下,他指挥如昔,安排就当后,独自走进密室闭关。

      短短的时间内,是与上天竞争的意志搏斗,不眠不休、日日夜夜地秉烛劳顿,振笔疾书,一天所书,便是一年、数十年的愿景,那卷上溅了他的血渍,他不以为意,字字地磨、字字地写……一句句,是日盲族未来复兴的方针,一卷卷,是日盲族未来应为之事,容养为纲,严峻为目,该是进退有舍,先守成而后进取,重新为日盲族打下稳固的基础……所有万事,是太阳之子的命令与威严,更是太阳之子留给族民最受用无穷的恩泽。

      末了,听闻太阳之子出关时,几缕鬓发因心思过劳,一夜通白,有族民见之骇然,惶惶噤声,太阳之子却笑道:「如此,不就与你们最崇拜的素还真又更神似了吗?」

      族民告罪不敢,太阳之子一笑置之,终是截断了白发,飘然离去。

      族民拾起断发,忘不了那太阳之子临去时极为惨淡的笑容。

      依稀记得,从前夜殿上的太阳之子冷若冰霜,笑若无笑,万情不动于心;却料而今,一笑沧桑,世间逼得他满身伤痕,再无完好。笑,已不是笑;哭,也不再是哭。

      又闻,苦境几番动荡,战事终告平静,素还真暗中寻访日盲族,终是缘悭不遇。

      并蒂双莲,怎奈相绝?

      ◇◇◆◇◇

      他绝忘不了,当他再度睁眼的一瞬,那人却将所有仅存的生机渡予了他,生生在他眼前颓然倒下。

      他惊痛地抱着残存一丝气息的他,不愿置信。

      他答应过他的,要一起回来的。为什么,战场后的归宿,仍是失去一切?

      他已失去了所有,为什么还是永远无止尽的失去、再失去?

      为什么已经有这么多的憾恨与代价,却依然还不够、还不够?

      到底还要付出什么,上天才会放过他?到底还要付出什么,他才可以不再有遗憾?

      他不懂得、他一生永远都不懂得……

      医邪告诉他,其实,他们并不相欠,只是爱得深沉,执着得虚无。

      他爱她,是爱上曾经敢爱的意气。

      而他执着于他,是一生求而不得的痛,无可避的劫。

      所以,他忍心将他推入一次次的算局;却也将性命给了他,成全他弥补不了的憾恨。

      情差、缘错,是世间默契了彼此的错误、错过了彼此的缘分。爱不了谁,也恨不了谁。

      大凡世间的感情可以善始,却大多难以善终。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当如是、当如是。

      他拭去泪水,将他打横抱在身前,感受他渐凉的体温,颤瑟地踏出风雪中的千竹坞。

      多少时光、多少痛楚,终于在这一步,踏出了算局,遗忘了生死。

      淡月升空,深夜里的日盲族,薄雾朦胧,浮风掠起飞花,挟起榆叶铺展一地,闪泛着似有若无的流光,虫鸟唧语中,静静晕开了属于秋夜独有的萧瑟与静谧。

      他记得,那时回归日盲族时,也是秋天。他与他相逢在夜殿之上,三步之遥,宛如一世之隔,他唤他太阳之子,而他不允许他跪下、反而赐予他一个不曾奢望的名字、更赐予他重生……

      生死梦回,曾让他们刀剑相向,血染彼此;而今蓦然回首,初见的悸动依稀如昨,而他,却已经挽不回、挽不回……

      「千叶……」他颤颤地唤着怀中人的名,第一次,对着他,如此清晰、如此真心:「千叶,我回来了……我陪你回来了,你睁眼看看,好吗?」

      那优柔酸楚的声线细细传入了耳边……是他们越隔越远后,终于重得的一声呼唤。悠悠地,那长睫颤动,努力、努力地睁眼,见到他的脸容,轻轻地唤:「长空。」

      长空点点头,抱着他一步步走着。夜里有些寒,他一双稳重有力的手将他抱得很紧,彷佛所有的力量,正沿着掌心,一点一滴烙印到骨髓,暂时为他驱走了一切的痛楚。千叶传奇迷蒙地依偎他的温暖,虚弱问道:「长空……这是哪里?」

      「俨然寺,日盲族的东方。」

      千叶传奇缓缓颔首,残碎的意识拼凑起往事,到底是那句经签,而他无力再吟……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他与他……此生缠缚,因缘俱在,可是他,一名不入轮回之人,今世已是末途,而所有的记忆,也终将一一被毁去,到底……什么都是奢望。

      原来,佛终究不能拯救世上每一个人,他只能在佛的凝望里,窥见了世间残忍的本质,贪嗔痴的最后,是断念妄想,是爱灭情绝、尽皆空灭……

      千叶传奇微动目光,慢慢看着一景一物在风中后退、消逝……这里,是他的家、长空的家,还是日盲族的家……

      他望着、望着,视线渐渐朦胧了起来,「……族民呢?」

      「他们很好。」

      「嗯。」向来,他总是喜爱听着这句话的,族民安好,他才可多安一分心……千叶传奇混乱想着,感到身体正慢慢虚空,已有些看不见东西了,有些恍惚道:「长空,放吾下来。」

      那怀中的身躯,无法自已地抖颤,长空彷佛了悟到什么,停下脚步,沉痛道:「好。」

      俨然寺前,树影骚动,菩提摇曳,在佛的垂目下,见证世间的悲欢离合。长空柔和地放下他,自后伸臂揽住,明知从来在彼此心口间对旋的双刃早已碎裂飞散,却彷佛更划得鲜血淋漓……

      悲怆撕扯着心房,长空胸间阵阵起伏,轻手顺着他的发丝,将他贴在自己的颊边,任着无可遏止地悲痛渗入了心间:「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子,已越来越冷,寒过他熨烫的体温。千叶传奇满心涩然,逐渐散去的意识里,尽是凄凉、尽是惨白,而他,却从来宁愿不晓……

      此路尽头,早是死局。他一路布局行子,到头来,就算挽回再多的不该,终仍要成为世道的悖论……没有了他,没有了自己,他这一生,还可以拥有什么?

      他的出生是错;背负的罪孽,也是错。在日盲族眼中,祈求白莲而诞生黑莲,本是奇迹下的错误。他在他们心中,是太阳之子,但是,太阳之子,注定为这个民族的生存,担负所有的责任;也注定背负着原罪,活在宿命中的阴影,不见天日。

      如今,至少他曾赐予族民光明、还予族民一片天地……终可不负太阳之子的身份。

      浮沉辗转,一世劳顿,此时此刻,他只是很想很想看着这个人、握住这个人,尽管,越来越看不见他,越来、越握不住……

      他缓缓伸出手来,在半空迷茫地轻唤:「长空……」

      长空强抑伤恸,眉间蹙出两道深痕,紧紧握住那苍白颤抖的手,目光灼热而悲切,「我在这、我在这……」

      月光冷寒,铺天盖地涌了上来,遥远地,他彷佛应见了那来自冥冥中的钟声……

      这一刻,两人十指交缠,心心相印,千叶传奇短暂地回神,颤颤握了紧,有些相信,又有些不敢相信,满目尽是绝望荒芜,「长空……告诉我,我……真的得到想得到的吗?」

      「得到了——」长空浑身剧烈发颤,泪水在眼眶打转,深深拥紧了他,不断道:「得到了……你早就得到了……万古长空,永永远远都是你的——」

      万古长空、万古长空……他望着他的模糊形影,绽开微微的笑,恍惚回到了从前,与那日夜殿上的身影交迭……人生若只如初见、如初见,可惜,他一生所有的憧憬,只愿系于这人身上,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一滴晶莹的澄澈泪水,无声地自那眼中淌落,手,渐渐松开……

      醒世钟响,千叶凋零。

      「千叶?千叶?」长空轻轻摇唤他,一瞬间,彷佛神魂抽了空,过了良久,一阵悲恸自四肢百骸冲出,剎那泪如雨下,无声无息地漫过颊边。他怔怔地抱紧他,肝肠寸断,语调像沿着时光的河流,慢慢地说故事般,很轻、很轻:「累了……就睡一会儿,记得……还要醒过来,我会……永远等你……」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还尽。

      曾经他一身完好,担负他半生的苍白与怨恨;如今,他形神俱灭,再也接受不了他的好了。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终究……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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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勿对吾行礼。
      吾要的,不是一名族民;吾要的,是一名守护者
      一口剑,一口能助吾斩断天地之剑。若你没资格成为吾之剑,吾不需要一名叛民!

      从今之后,你不再是叛族者,更非是无名者。
      你行刀,烈日失色;你走剑,群雄浩劫。你带来吾族的骄傲,带走仇敌的希望,
      吾为你赐名——

      刀剑无名˙万古长空!

      万古长空……我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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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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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章十五: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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