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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三:并蒂双莲(下) ...

  •   ◇◇◆◇◇

      回到日盲族时,已是黄昏。

      千叶传奇难得匆忙行步,独自寻了日盲族内外,竟找不得长空。

      失感症问题既然已解决,没有理由不见人影。

      千叶传奇心念一动,转了方向,往鲜少人迹的方向寻去。

      此刻,夕阳朝映满天,景物正带着昏黄沉金的色调。荒山古地里,黝黝老树随风飘荡,发出窸窣的声响。

      好不容易隔开了层层藤林,千叶传奇抬眼一望,终于见到百寻不得的人影,心下有些放宽。

      「长空——」他在背后唤了一声,那人犹兀自沉思,不知是否闻声。

      对着那背影,千叶传奇有些不解:「你恢复了?」言罢,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靠了些近:「我又救了你一次。」

      这次那身形微颤了下,终于有所反应,转身俯首: 「太阳之子。」

      千叶传奇望着他,那面容似正压抑着某种痛苦。

      为何这人总是有这么多的心事?

      「为何来到此地?」千叶传奇眉梢轻挑,这地方乃日盲族族民的葬地,鲜少人会想到这地方来。

      他踱了几步,向四周环视了一眼,有些不快,道: 「如果我没记错,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此时不去夜殿,却来到这,难道需要我教你如何拿剑吗?」

      「我只是想看看。」

      对一名叛民之子而言,过去对日盲族憧憬的,绝不仅止于这片土地,还有一片过往。

      「既然是活着的人,就不该活在过去。」千叶传奇转身道:「你该留恋的地方,是日盲族的前方,一名武者,唯有战场才能显示他的价值。这里的人,既然已经尽力过了,便让他们安息吧!」

      「所以,只能踏过同伴的尸骸,而不能回首吗?」长空的声音,有些微哑。

      「你此话何意?」

      长空上前走了几步,抚着眼前几座崭新的坟冢:「……我想问,为何只救我,不救他们?」

      那几座新坟冢,正是前日不久因邪神毒而全面扑杀的族民,而更稍早之前的近冢,皆是因前阵战役而亡的族民。因为数不少,在晚昏中看去,有一股莫大的凄凉感。

      千叶传奇一眼望去明白,语间却是不以为然:「这些人是中了邪神毒,无法可救。非是如你失感症的问题。另有一部分,乃亡于先前战事。」

      「我问过了,大祭司说,他们其中也许有无辜的,并没有中邪神毒。」

      长空望向那一座座新坟,低沉答着,他从没想过,那些近期新立的坟冢,为数竟是如此之多。

      他无法接受为何为了杜绝这可能而要牺牲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更无法接受太阳之子这般冷淡的答复。族民们若只能为了日盲族喋血牺牲而活,那要光明何用?

      如果在这人心底,人命如此不值,那么,当日圣女之死,他不禁怀疑太阳之子是否也曾蓄意放手不管?

      「那又如何?」千叶传奇的面部线条突然坚硬了起来:「我真想不懂为何你会在意这件事。为了保全少数性命而可能赔上全族的性命,你敢赌吗?」

      长空悄悄紧握着双手,摇着头,却道:「但我不会这么做。」

      「你……」千叶传奇愠愠地看着,神色猝变,道:「很好,你是在教训我吗?我倒想问,身为日盲族的战将,为何要冲动行事?你以为同归于尽能得到什么?报仇?抑或一条性命?你的剑,该为日盲族而挥;你的血,该为日盲族而洒。我救你,不是让你因为那些无谓的感情而羁绊!圣女、苏苓,一次又一次,为这些感情而失了性命,让自己身陷危机之中,值得吗?」他转身,指向那些坟冢:「这些人,至少曾为日盲族付出过,而你呢?」

      一连串质问直劈而来,瞬间让长空恍如醒觉。剎那是矛盾、又是自责,各种的压抑瞬间盘据在胸口中扭动着,却不能言……

      是了,他居然忘了,以他身份和作为,能有什么资格说话?

      太阳之子说的对,是他没尽好自己义务,是他无法放手不管。

      但他无法坐视仅存的拥有一点一滴的被人剥夺走。

      即便送去了性命他也不能……

      他不能、他不能……

      「太阳之子!」突然,万古长空单膝一落,对着太阳之子垂首半跪下来。

      此刻,他绝无意想冒犯这人,也许对他有不满,但他救过了他,这些逼问,他无法回答,只能请求恕罪。

      「起来!」千叶传奇一愣,有些震颤地看着在他面前下跪的人影。

      是的,他虽然气他,更想拥有眼前这人,但绝不是如此卑微的看着他。

      这人有的,是一块澄净的本质、高超的才华。他要的,不是卑微的人。

      「这不是你该有的态度。」他命令道:「抬起头来!」

      万古长空闻言,才将原本微抑的视线平行视着眼前的太阳之子……

      ——那是一双依然淡漠而寡绝的双眸,如深潭;早前的不满之色,已被那墨瞳吞没。

      他不敢真正直视对方,也不想直视,苦苦相逼,只会是一片空白。

      一股窒息的沉默拢聚了上来,如一把闪动幽翼暗光的暗刃在两人间游弋着,却进退无凭,勾不着半分。

      千叶定定视着长空,双眸眨也未眨,就像那日隔着树影凝望他一样,彷若要将他看透。但是此刻心口却彷佛被窒塞住,不曾感受的感觉堵在胸后,便是一字也吐不出口,但是……是何原因,他说不出来。

      「你自己好生思量!」最后,他一拂衣袖,生硬地丢下话,旋身而去。

      长空伫立在原地,垂首不动,有些茫然若失。

      无意间,他竟会忤逆了太阳之子。

      不管当下有什么感觉,他不该逾举,对于太阳之子,就是服从与听令。

      当他被赐予万古长空这名时,他该了然。

      何况,他还欠太阳之子一命,不是吗?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卷起一阵晚昏的狂风。老树上的枝枒倒影敧斜,参差落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地拉扯着,簇拥更深的寂寞。

      直至不知过了多久时间,那空中弥漫的冷凝气氛才渐淡、渐淡……

      长空缓缓抬首,那人的踪影早已不见,而他,却不知为何要低垂自己的视线如此之久。

      也许,他总是习惯着黑暗。

      长空向前走了几步,俯身轻抚眼前的墓碑,有些镌刻的字已有些斑驳,有些则是崭新,有更多的,是不具名的荒冢。

      往者已矣,生前的喜悲哀乐,最终犹只能化做黄土一抔,所求又是为何?

      在他眼中,生命并无贵贱之分,然则一旦作为死士,只不过是个棋子,日日活在忧虑之中,永远不知自己明天是否还能有幸存活。如果他这双手还能做些什么,他断不再让这样的荒冢日复增多,断不会……

      「吾终于找到你了,万古长空。」不知何时,一道劲装人影早已悄悄地伫立在旁,傲气凌人。

      全日盲族,除太阳之子外,只有一人如此高傲。

      长空头也未回:「是妳,银绝。」

      「喝——」突然,银绝冷不防出手,眼看一条银丝在空中俯冲而来,长空身后剑鞘微动,起身轻松闪避了暗招,沉声道:「银绝,别闹了!」

      「唷,原来你还有知觉。」银绝收起银丝,讲话依旧带刺:「我还以为吾看到一名死人。」

      「我是生是死,又与妳何干。」

      银绝哼了一声,「亏你还说得出这句话,看到你,吾怎不可能想到圣女?」

      对于长空,银绝是再熟悉不过了。身为圣女的护卫,她还记得,当年年值芳华的圣女与这名叛民之子相恋,尝尽相思之苦,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不得倾吐的秘密,也只能向她全盘倾诉。

      直到出嫁前的那一晚,她依旧捱不住圣女的百般哀求,陪她来到了一夕梦乡。她绝忘不了,那日桃花的彼端,圣女坐等一整夜的绝望;而那桃花的另端,不敢现身的叛民之子,忍着百般冲动。

      既然注定相思情断,何必犹豫不决?她憎恨没有勇气的人。

      那晚,临走之前,她对着成片桃花林喊道:「是男人,就带她走!」

      那是她为圣女的不平之声。

      然而,桃花簌簌落下,捎来的是悲风的信息。

      之后种种,已不堪回首。

      「妳到底想说什么?」提到桃花,便是他锥心之痛。

      如今圣女已故,而这人犹是如此懦弱。银绝环抱双手,打量道:「长空,圣女希望你回来,但你的心回来了吗?」

      仅一句问话,便让长空默然不语,半晌,方道:「那吾又该如何做?」

      「这该问你自己。」银绝别过身去,高束的银白发丝在风中狂舞着,冷冷道:「吾与你不同,太阳之子选择的人是你,不是我。」

      闻言,长空心念纷杂。

      桃花不在了,他的心也只愿随桃花而去。

      他已无法告诉自己,而今支持自己意志的,还能是什么?

      他并不希望,那个人选上了自己。

      银绝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响着:「圣女的个性我太明白了,她之一生,为了这里付出了太多。她生前要你回来,必是因为你的生命还有可以值得的东西。」

      长空面容微微一动,望向那成片坟墓,那是日盲族历代的悲歌。

      「你看见了吗?日盲族为了求得光明、为了求来太阳之子,所付出的牺牲还少吗?圣女、祭司,还有他们,」她同指向了眼前大片坟莹,续道:「这都是站在太阳底下的代价。就算你曾经不属于日盲族,但现在已经是了。如果你之信念够坚定,就不会至今还在犹豫。」

      那满目的坟头荒凉得刺眼,长空不禁阖起目来,哑然道:「难道妳对这些牺牲都能够认同?」

      「不认同。」银绝回得直白,「但前人已经付出了百年、千年,就算再不认同,你可以完全推翻掉吗?再如何,这是圣女生前所有的努力、而你我身上流的,也是夜族之血脉。」她说着,是曾经放下的憾恨,却又含着不肯饶恕的执着:「所以,吾虽不屑那个人,更恨他无法救回圣女,却依然容忍他。」

      「妳不该对他不敬。」虽是意识中的反射斥喝,却显得低微。

      银绝突然仰头放声一笑:「长空,莫说吾。你自己不明白,吾却看得很明白。其实你想恨他,却不敢恨,对不对?你恨身为太阳之子的他,竟然只救了你而无法救回圣女;你恨他为了成就日盲族,牺牲了这么多族民;甚至,从头至尾,你根本不想要他救你一命!我有说错吗?」

      「别再说了!」一句句尖锐的质疑,竟在此时被赤裸裸地完全摊开,让长空有些难以面对。

      是了,他是有这想法,但又能如何?

      对方是太阳之子,而他,仅是承受过太阳之子恩情的人,尽管,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逃避就能解决的吗?」银绝啐了一声,「你真可怜,看不清楚自己便罢,连圣女托付的信诺也毫无所感。你知道吗?圣女生前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每一代的灵思测算,总只有测出太阳之子的出现;但是太阳之子出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无人知晓,连灵思测算也测不出,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长空身形不禁震了一下。

      黑暗里,银绝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楚:「讶异吗?我们耗尽无数代价所盼望的太阳之子,带给我们的却是未知数。就算他现在确实为吾族带来光明,但未来的延续,绝非求得光明便能足够。」天边恰有雁鸣飞过,颉颃悠然,她望着,像是遥想那份曾经的自由:「从前吾之职责,只有保护圣女,当年圣女离开了日盲族,吾也去了域外,不再管事。但多年以后,为了日盲族,吾仍然回来了。而你呢,你回来是为什么?」

      「日盲族的未来,并不是只有少数人的责任。逃避和软弱,只会害了自己和别人,一再失去!」临走前,银绝只留下这句话。

      暗夜中,一片落叶拂过手中,随后在空中飘了几圈落下,就像无根的浮萍。

      长空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时怔忡。

      故人已杳,只剩追惜。

      所有曾经拥有的、失去的,都已经不在了。

      他总是疑惑,是自己任拥有被上天剥夺,还是自己从来不配拥有的权利?

      他的手,挣不到桃花的幸福;他的手,挡不了苏苓的灾劫;也唤不回挚友明珠求瑕实时回头。

      他们,都只是他手中的过客,而他总是捉不住;他的选择,总是退却,但依然坚持着什么,连自己也茫然了。

      物是人非,他还剩下什么?

      当失去到无感,只剩麻然。万古长空只能阖上双眼,一步、一步,在夜晚墨色里,蹒跚地转回夜殿的方向。

      那里,就如银绝所说,是他剩下唯一可以守护的地方。

      日盲族,太阳之子千叶传奇。

      ◇◇◆◇◇

      时已近中晚,万古长空走近太阳之子的房外,里头正传出一阵阵的铮铮古乐,古朴中,抑扬顿挫,翩然切切,似有股暗涌之力可平静心绪。

      长空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而入。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太阳之子给予他的特权,在接受医治双手之前,他曾有短暂的日子跟随在他的身旁,而今,也只不过是重回他的冈位。

      阁内帘波如扇,一缕微风拂来,流淌如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凝动的景象——动中有静,静中有动。

      白烟袅袅,正从熏笼香炉里不断散发浓郁的栴檀香,向顶梁上缭绕而去,宛若在屏风上刻画了栩栩龙形。烟蒙中,只见千叶传奇一身素衣,乌丝轻披在后,正专注抚拨琴弦。

      那白皙的十指划过,点点泠音流转而出,激越荡响。纸窗外,云雾飘掩,月光一明一灭的投在那侧影上,透明得如玉雕琢,形影轻蒙。

      长空阖上门扉,静静站立在一旁。

      今日的琴声比以往急切,他明白太阳之子的情绪定没多佳,但他依然听着,或者说,半愣着。

      这精巧灵动的绝艺,相信往常任谁亲耳听见此音,皆不禁视若天籁。

      他亦本该惊讶,而今却早已习惯。

      当太多的惊奇在一个人手上皆成为平常之时,反差也将成为常态。

      如同那予人复杂又单纯的感觉,在身上揉合着各种矛盾。

      亦如那双眼,看似单纯澄澈,却又似看不清、藏设城府。

      种种,太阳之子有许多谜题,他却从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从来,自己只能仰望着他——一如此刻。

      倏地,悠然的琴声戛然而止。

      「你回来了?」

      「是。」

      「我已经命令燕啼红率人将荒山古地再做整理,你还有何不满?」未看身后人一眼,千叶传奇推琴起身,似在调整着音弦。

      这样的开场白有些在意料之外,长空想也未想,即道:「我可以帮忙他们。」

      日盲族随近期战役过后,周方五百里皆成为属地,本来的荒山古地也已非原本的狭窄范围,若真要重新整理,定要费上好些气力,是以长空有此一言。

      「这非是你的职责。」千叶传奇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突而低首调整雁柱,命道:「帮吾。」

      长空闻言,上前看出端倪,帮忙将笨重的琴身的重心放稳,两人一试即成,千叶遂卸下一根琴弦,重新安上另条,埋首道:「大战方休,你毋须时刻待在吾之身边。有空,与族民多切磋,几番大战,日盲族的战力还需加强。」随即又试了几音,零星发出清脆的声响。

      「太阳之子在试什么?」

      「看不出吗?我在调整音律。」千叶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指:「吾不喜在不适当的位置,发出不该有的声音。它,偏了。」

      琴声在语中复铮鏦响起,经过调整的琴弦一丝一条拂过,更为动听精准,一时之间,曲似珠入静湖,每一落音流转曼吟,丝丝入扣,彷佛可挑动内心深藏的心事,使长空不禁踟躇道:「今日……」

      「别说跟我说今日!」千叶传奇有些突然地反应,未料语未止,猝然空中一道虹影划过,消闪未及,琴弦如刃,霎时手腕鲜血如注!

      「小心!」

      长空一愣,反应过来,握住那流淌鲜血的手,正要检查伤势。

      孰料千叶一个夺手,立时抽身,比谁还镇静地站在一旁。然而,滴落在地的血迹,怎样也掩盖不住事实,迅速失血之故,也使身子微微喘息着,脸色益发苍白。

      看了一眼过于紧绷而断的琴弦,千叶传奇不禁稍怔,不知为何防备的心,也懈了三分。

      也许他从不知,原来下意识里,在面对这人时,从来便是这么抽紧。

      「太阳之子——」

      千叶传奇望了一眼,暗暗咬牙说了声:「没事。」便背对着他,要自行随意找块绫布缠绕伤口止血,哪知浑厚而有力道的双手蓦地自身旁一把握住,让千叶传奇不禁转首:「你——」

      「我来吧!」他出声,止住他的下言。那手腕伤势,分明因旧伤而轻易受创,而此伤却因为他渡血而来,长空心里明白。

      长空稳下那乱动的手势,让千叶传奇挣脱几次不得,最后,只得任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渐渐地,随那亲近的气息靠在侧,逐渐缓下了喘息,心底漾起不知怎样的感觉。

      游弋的对刃彷佛又舞动起来,他们总在猜着对方的心思,却分不清感觉、也不曾因短暂的分离而断过……

      他们,彼此在探视着什么?

      「下次,小心一点。」他熟练的包扎着,说道。

      伤口一阵吃痛,千叶悄悄瞅了长空一眼,却是抿抿嘴,没多说什么。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章三:并蒂双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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