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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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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的虫子在静谧的夜中起劲鸣叫。远近已没了灯火人声。半圆的月被薄云挡住,使土路变得难以行走——有个人影从迷宫般的树林小径中通过,从一扇未阖上的门里进入屋子。
静悄悄的步入另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房间:四周都用土墙与麻布遮住,里头的烛火外面是一点都看不见的。
“嘘——”瘦小老人冲着苦等的小女孩比个噤声的手势。
女孩会意,指指小石桌上的卷册,表示已经准备好了。
老人拉开衣襟,小心地摸出一包东西。“瞧瞧是哪个人的?”他干的是杀头的无本买卖:掘古墓。但他已经老了,干起活来是越来越困难,可也不愿拉小女孩下水。所以只能先确定了墓主身份或瞧见有值钱的东西再下手,否则他大概会先因为食物不足而饿死在坑道里。
竹简上的文字大体已失传,又不同于铭文——“是秦时的物件。”小女孩从来不让别人知道她的古文本事是为了盗墓方便而练出来的。家里只有母亲和寄居的远亲老者知晓。可她不会写字,因为实在买不起笔和纸。
“说说是不是有钱人?”耐心地等到半支宝贵的蜡烛快点完、女孩已经挑着看了三卷,老人才开口问。他不识字,但会识货。这些整齐的竹简看样子就不是一般的陪葬品,情急之下,他舍几件陶器而就它们。
望向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皮,和枯瘦如鸟爪的手,她虽不忍心、还是说了实话:“……他应该是个判官,所写都是生前断案的心得。”所有的文字都是律上怎么说、犯人怎么处刑——好恶心的刑罚啊!
“能卖吗?”烛火渐熄,一如他的希望。
“不知道……我帮你问问。”她看着紧张得死死扣住自己纤腕的黑色爪子——邻居说老人“快完了”,但从他的力气来看,应该还能吃几年的饭吧。
“问啊……我听说有个官路过……噢!应该是鹿家村那的老驿馆。” 老皱脸庞在暗极的光线下犹如鬼魅。
小女孩五官分明、显然有外族血统的精致小脸上没有半点嫌恶。老人从她会说话时就和她们母女俩住在一起。阿娘嘴上说收留了个光吃饭不能干活的老不死,但即使在他连着几个月没有得手任何陪葬品的时候,还是准备他的食物、洗刷他的衣服——他是她无缘见面的父亲的亲人。她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只认为他不可能像母亲一样美,但看着老人的长相又无法辨认:人老了自然脸形会变丑。
父亲啊……
“我去问问,就说是墙缝的老货想卖。”这个借口她用过三次,但小心的不对同一类“买主”讲;一般人也会因为她是个贫穷小孩而多少给一点钱,收下些其实一文不值的碗啊、罐啊什么的。老家伙是个犯死罪的盗墓贼,可从来没盗过好东西,或者说他自认的“好东西”都藏起来不给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女流知道。
老人习惯性的幻想自己挖出来的宝贝能卖到很多金子,然后能当上大富翁……
女孩凝望终于熄灭的蜡烛头,这个还是自己从十里以外的镇子上捡回来、没有跟母亲讲。
夜,归于寂静。只有虫子与伤心人未眠。
跑去驿馆,这里是有个顶大的官住着,可他不在,去了招募兵丁的地方了。
不到十岁的女孩自然对征兵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触动,只奇怪馆里的老头混合着悲悯与庆幸的表情。回到家,才知道有官吏来送军书。
母亲白皙美貌的脸蛋向来是冷淡的,现在居然有了表情。是愤怒。“都对他们说了,老头子五十多,当不了兵,可是——”
“没事!没事!”老人世故的面上没有怨恨,“我上一回已经逃过一次,今天可被逮住了。”
“你被抓了?什么罪名?”女孩不解。
“不是被抓,是当兵,去辽东打高丽。”然后抛尸冰冷的他乡。
“还不是被抓!”母亲突然激动起来。“你会和你侄子一样,永远也回不了家!”
“阿娘!”
“阿史娜!”
两个人连忙去劝。
母亲开始哭泣,哭得美艳不可方物——好象有四个字来形容,可惜她只会认,不会念、更不会写。女孩连忙将她往屋里带,她可不想母亲的样子被路过的男人看见、半夜里跑来撒野。
“我总也是个男人,就应该保护家里的女人和孩子。”老人不想在小小姑娘面前流泪,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是不可能活着回来了,连尸体也会丢在不知名的战场上——他不能死在半路,不然会被当作逃兵、一家子都连坐。
“我……我会把那些竹简卖个好价钱,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啊!”女孩在了解老人是去杀人和被杀后,着慌起来。
“当然!我还想当个大富翁呢!然后我们都可以住很大的房子、有很多人伺候,村里人碰见了都要作揖说好话。”老人梦幻地编织着富贵大梦。“来,跟我过来一下。”
他领着女孩进了他住的、臭烘烘的小房间,扒开地上的几块充当地板的石头,往下面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破麻布包着的小包裹。
“来,孩子,看看老爷子藏的棺材本。”颤颤巍巍、骨节分明的枯瘦手指,献宝似的给她看里面的一个小青铜尊,和几片黯色的玉块。虽然也值不了多少钱,可比他以前拿出手的东西好得多——他都是捡大盗们留下的古墓去偷,当然只有残羹剩饭可食。
“那,我先帮你保存着,你一定要回来拿!”女孩努力不哭,可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
征募的男丁,从十五到近乎六十,有儿子代替老父应征的,也有父亲代替儿子上战场的。
“家里都是女人,你一定要保护好你娘!”老头子平时和一家的女主人吵架不休,可到了生死关头,本性还是显露无疑。
“一定的!阿娘说族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强壮,又能干活又能保护家园。放心吧!”应该讲,母亲的部族世代彪悍,有不少人还以抢劫为生。她可学不来中原的富贵女人,整天娇滴滴的,除了吃就只会惊叫。
“嘘——”要死了!这样讲,她还嫁得出去啊?
官吏看了看老人,“你多大了?”
“四十六。”
“看上去不至……没儿子?”一脸岁月的痕迹,说他六十四也行。
“只有个侄子,和突厥打仗,战死了。”
点点头,倒是军旅“世家”了。谁让他们是老百姓呢?点名的官员无比高兴自己的儿子不必死在遥远的东夷战场。
“皇上这一次要带领百万官兵,给蛮夷的无礼小丑一个教训!所以……”
一个教训?要百万的儿郎背井离乡、抛洒鲜血,连能不能活着回家都不知道。皇上是天之子,是万民之父。可是哪有这样不爱惜孩子的父亲?!莫非,秦时的悲剧要重演?女孩打了个冷战,连忙骂自己:“就听大人们讲几句,又没念过书,想那么多作甚!”
来送行的有不少妇人,哭哭啼啼之际,发现有个欲泣的可爱女娃娃也在混乱的人群里。“妹妹是来送爹爹的?”近看更好看,白皙美丽得不像乡村能养出来的水灵劲儿。心好痒哪!真想摸摸是不是真的,说不准是哪个贵族外室的孩子,让她们也沾沾贵气……
“是……叔公公。”女孩的汉话和大体长相与父亲的民族差不多,一般人不大会怀疑她的血统。
好不容易抑下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可怜的孩子,来吃两个馍馍就好了。”
女孩腼腆的谢过妇人,一溜烟跑回老头身边。“有馍吃呢,一人一个。”她很清楚老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老人忽然哭出声,使得的周围的男女也恸声连连。
“那处何事?”一名年轻的官员,穿着平民们极少见到的紫色朝服,问着身边的属从。
“啊……是一名女童将别人给的馍馍,和应召从军的祖父共食。祖父感动,一块恸哭。”一老一少,大家都当是祖孙。
“难得,在偏野也能见到孝女,可见教化之深远。来人,赏那女童一百钱。”
“是——”
他走近些、将那小女娃娇小细致的脸蛋收进眼里,差点以为这里是京城、而不是偏远乡野。这姑娘的面相,不是劳作凄苦之相……算了,他还是想想回去怎么教养儿子要紧。
“去向那个官儿当面道谢。”阿史娜听了女儿的述说,又看看她拿回家的制钱,想了会这样说。她贫苦下贱没关系,不希望女儿也有同样的命运。
“阿娘?”女孩虽然看多了古墓里的书籍,可还是不太明白成人世界的门道。
“杜蜜儿。”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可惜她的父亲没能留下一个汉名,无法在汉人的地盘使用母系部族的本名。“想方设法出头,哪怕给贵族作婢作妾,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要和阿娘一起走。”杜蜜儿坚决道。
这一年,史书记载——天下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