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画堂西

5、VOL.04 PICTURE WALL 墙上的阳光

　　一个星期后，全班都知道苏慕阳家里有钱，因为小柔家那辆车，时不时出现在放学的路上。
　　大家对苏慕阳另外一个印象，怪里怪气的，除了足球，什么业余活动都不参加。
　　而大家没注意的还有一点，苏慕阳喜欢画画。

　　水木中学的美术室，是杂货间改造的，墙是漆得雪白，就是木油漆的味道散不掉。闻得人呛出泪来，美术老师还美称之为艺术的眼泪。
　　一节课，我和苏慕阳你瞪我，我瞪你，都没画画。都高二了，还画什么鬼东西。再说，我还真不太会画。画猫像狗，画狗像鼠，画鼠像熊，画熊像猫。掩耳盗铃的，我以为慕阳也不会画。
　　第二节课，他突然消失了，哪里也找不到。第三节课，我忍不住也翘课，不由自主地就去踹美术室的门。
　　奇迹，居然没锁。
　　门开了，阳光突然变得充足，斜斜地射进来，窗户上也泛起一层光晕。昏黄的灯，连同耀眼的光交织在一起，同样照在一个人的背影上，他茶色的头发，微微荡起了。苏慕阳呆呆地站在那堵面向阳光的墙面前，白得吓人的双手，轻轻触摸着墙壁。慢慢的，似乎他也变成一堵墙了，雪白雪白的墙。
　　“慕阳慕阳？”我叫了两声，苏慕阳回过头来淡淡地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痛。只有在阳光下，他才会有这样的笑容，淡淡的，淡淡的笑。慕阳，慕阳，爱慕阳光的少年。一旦进入黑暗，就像又哭又闹的婴儿，溺水的老人，伸出手呀，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慕阳慕阳，这就是慕阳。
　　桌子上放着一张小小的画，铅笔的碳墨微妙地勾勒出了一大片云朵，黑线的部分呈放射状，仿佛要有力的穿透云层，冲破一切阻碍。笨蛋也看得出，那是阳光。
　　“泰，我要在这面墙上，画太阳。”他露出让我陌生的表情，坚定的笑，坦然的笑。那一瞬间，阳光突然又强烈了，光晕让我觉得眩目，木油漆的味道里，突然有了栀子香。他仿佛是看见了一个天使，一个藏在墙壁里的天使，他仿佛是想为天使找回失去的乐园，画上天空，画上云朵，画上，太阳。
　　他不知道，我也看见了一个天使，一个有着茶色头发，白皙皮肤的天使，对着阳光，淡淡地笑。
　　我们俩就这么蹲在美术室里，下课铃打，上课铃响。直到另一个班的学生，谈笑着推开门，几目相望，都愣了。

　　晚上9点的时候，我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坐在书桌前，开始盘算着诈李小鬼一顿饭。桌上的台灯打开来，明晃晃的灯，摄人的光线，仿佛要穿透什么，直射桌面。
　　我想了一下，摸摸口袋，20块。超市还没关门，买颜料也不太够，凑合。要买黄色的颜料，纯纯的黄，像阳光那么灿烂耀眼的黄，照着茶色的天使才漂亮。

　　晚上的水木高，还真不是一般的恐怖，阴森得像个坟场。特别是那条小路，七弯八拐不说，连个路灯也没有，冷风呼啸。

　　还真有点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味道。

　　我切了一声，怕什么，小泰哥的名号，可不是拿来当帽子戴的。见神杀神，见鬼杀鬼。
　　走进那堵迟到专用的矮墙，呼了一口热气，没想到这么冷。抛了一袋东西到墙内，翻身跳过去。
　　远远看见空寂的操场，针叶树下透着的柔和灯光，像一层轻柔的纱，抹不去拉不掉的纱。微有些黄的校楼，此时变得柔和宁静，冬天的寂静，再没有喧嚣。我望着灯光发出的地方，得意地笑起来：“慕阳啊慕阳，你果然是我瞧得起的慕阳。”
　　大脚临门，踹开美术室，墙上已经是一片清淡的浅蓝，瞧着有点郁闷。慕阳也没回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留着太阳没画。”
　　留着太阳没画，那不是你最需要的温暖，你最喜欢的东西，难道要我来画？要我，这个画什么不像什么的人，为你画太阳？

　　他什么也没说，开始低头调颜料，手一伸：“拿来。”
　　“拿什么来？”我反而愣了。
　　“颜料啊！”这时候，突然看见了他狡黠的一眨眼。
　　小子，你还算计我本来就扁的荷包！

　　“泰，我喜欢太阳，因为太阳很温暖，太阳有光芒。”废话，谁不是喜欢太阳的温暖，太阳的光芒。
　　“我还喜欢爷爷，他像太阳一样，有多么温暖的光。”
　　“呵呵，难道你还叫你爷爷一把年纪，陪你过来画太阳？”我一不专心，颜料落在云上边，连忙吐吐舌头，怕他瞪我。
　　苏慕阳只是望着云上的一点败笔，幽幽一笑：“我本来想让他来的，但他来不了，三年前就是半边瘫。不会说话，也不会笑。”
　　我吃了一惊，又在云上弄了个大污点。
　　“我很小就和爷爷一起生活，四年前才和父母住在一起。爷爷中风的时候我根本不在身边，是我的错，没有陪着他。所以现在我来陪他，每天带他出去看太阳。”声音柔柔地，像是对什么呼唤，可是你呀，你难道不需要太阳？每天对着一个几乎算是尸体的老人，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难道你不寂寞，你不悲伤？

　　“我是老大，家里还有个弟弟。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4岁，他2岁时我已经6岁了，可是，泰，我真可恶啊。我陪弟弟玩，一起洗澡，差点把他溺死在浴缸里。”
　　“你……”
　　他悲哀的眼神仿佛延续到永远，再也，再也回不去的永远。“弟弟被发现时，已经快要死了，妈妈冲过来打了我一顿，又和爸爸吵了一架。于是我就搬到爷爷那里住了，一住就是十年。”
　　“你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对你——”
　　他灰色的眼眸眨了眨，望着我的脸，轻轻问：“真的吗？我不是故意的吗？我还有点记忆，我记得弟弟躺在浴缸里，我很开心地看着他挣扎。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他，对我和爸妈都好。他好正常，他的皮肤很正常，他的眼睛很正常，他的头发很正常。他有我没有的色彩，他还拥有我没有的关爱……”
　　“不要说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也无话可说。太阳啊，真是个好东西，无论我多么黑暗，它总能把我照得暖暖的，看起来白白的。”

　　良久良久，谁也没有说话。我连开了两次口，都不知道说什么。

　　“泰，你说我喝醉了那一次边哭边打人？”见我很肯定地点了一点头。
　　“那就好，借一借肩膀，反正被看过一次，再看一次也不觉得丢脸。”然后他的头靠了过来。然后，他的泪弄湿了我的肩。
　　冬天的夜晚，没有暖气的房间，能有多冷就有多冷，但是我们还算受得了，因为墙壁上，不是有个大大的太阳么？灿烂地，笑着的太阳，厚实的，稳重的云朵，蔚蓝的，艳丽的天空。让人有想飞的冲动，想攀升的欲望。挣脱一切，努力向上飞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心，就像一只小鸟，反复地跳着，跳着，不能平静。
　　冬天啊，太阳很美，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