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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天窗 ...

  •   天窗

      接到噩耗的那天,陈天笑修完下午的课,准备往临近的影视学院观摩一场辩论赛。天暗沉沉的,隐隐有雷光闪现,浑浊的天空乌云密布,接连几天的台风和大雨刮倒了一排电线杆,酿成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事故。中山一路的水闸爆了,地下水蔓延到了街头,吓得水电局不得不切掉该区的电力供应。
      繁华美丽的都市,此时是黑压压的一片,偶尔有一两盏黄澄澄的节能灯,亮在一片寂静中,像是孤独飘渺的孔明灯,悬浮在涌动着的暗流上。

      突然的一道闪电,划破这车灯探照的道路,一瞬间的光明,再一瞬间的黑暗,咆哮的雷声像不甘心的狂犬。街上起了一些喧哗,还有女人的尖叫。黑暗笼罩着的地域,像是一扇不堪重负的天窗,再过一阵子,就抵挡不住雨水磅礴,将有黑暗如瀑布般倾斜而出,淋在每个本已湿淋淋的人身上。

      天笑站在马路边上,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这样的天气的士也是不好截的,尤其如今的A市的士裁减一半以上,又是交班的时节,物以稀为鬼,的哥们都牛气得很。
      风吹得太大了,好几次天笑差点要倒栽到马路上,他开始嘲笑自己的意气行事,早知如此,就应该借姐夫的车来用的。反正他们如今正在去西欧的飞机上,那辆空着也是空着,姐姐也不是没给过他钥匙。

      陈天笑很爱他的姐姐,却不喜欢他的姐夫。
      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一见那人就要动口动手,火气冲得老高,气焰也嚣张得很。然而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最终都是以天笑的惨败作为结局。那个男人,只是一昧地淡然地笑,用那种容忍而包容,隐隐却透出傲慢的眼神盯着他。

      他像只初生的小豹,警觉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节,每一抹眼神,都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起先,他是鄙夷而痛恨的,而后,在姐姐无数次近乎哀求的眼神中,他妥协了。

      要一起过日子的毕竟不是他,有一些事情,糊涂着,反而不会烦恼。姐姐太爱这个男人,就算他们相差八年,就算他们一个刚刚步入社会,一个已经打滚了十年,她当年义无返顾地嫁给他,报着的是近乎断绝亲戚关系的决绝。

      陈天笑不明白他姐姐,正如他不明白云里雾里的爱情。他拍过托,有过一两个女友,却从不曾感受到那种充斥着矛盾的爱恋。他喜欢的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的亲昵,发发短信,逛逛街,开开玩笑,轻松闲适,打发消磨一些无聊的时光。他不喜欢姐姐那些又哭又笑,又恨又怕的神情。

      爱不是枷锁,不是牢笼,只不过是广漠大地上的一阵风,温暖舒畅。

      这时候的陈天笑,是个连社会也没踏入的孩子,他所接触到的,不过是属于他那四分之一人生中的一小部分。无论他如何将自己融进他的时代里,他总是无法摆脱成长的岁月,时光荏苒,将会带他走出青年,壮年,老年,进入无止尽的轮回。而现在,我们只是允许他活在他心目中,那属于一个学生的世界里。

      陈天笑的雨伞被吹到路上的时候,有辆银白色的雪弗兰停在他面前。这是一辆新车,牌号是ZQ开头的,上个月才开始发的号。车窗轻缓地摇了下来,一个人温和地对着他笑:“你是陈天笑吗?要搭便车吗?”

      又是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的云层炸开。天笑在一瞬间直起了身子,以便掩饰住眼里击不破的寒冰,他目光炯炯,盯着那张清爽温和的脸,似乎是要借着浑浊的灯光,死命从中看透点什么。

      来人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你大概不认识我——上个星期你和同学到我们电视台做了一回模拟演讲——我有参加——很出色——”这个人不吝惜他的评价,他是个直觉强而敏锐的人,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天笑是一帮稚气学生中最突出的实习生,自信中隐约展现出的咄咄逼人,是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所特有的活力和雄心。
      他并没有善良到搭载每一个过路人,他只单纯地巧遇了,惊讶了,再停车了。他相信他的直觉,天笑会和他共事,甚至潜力要高于他。

      许多个巧合,连成了一个圆,无数个圆,组成了一个平面,无数个平面构成了一个球体,这球体遁寻牛顿第二定律一次次下落,再一次次弹起。被困在球中的人,永远不知道这是一个至高点,还是一个至低点——这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

      有一些片段被反射神经激活,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陈天笑终于低下头,拉开了车门大咧咧地坐进去。他甚至有些得意的情绪,连带着“捉奸在床”的快感。

      无巧不成书。怎么就这么,这么巧呢?

      天窗大开,雨下得很大,车里没有音乐,显得相对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栀子香,正如这主人一般怡然,安适,恬淡。

      问明去处后,他们大概聊了一些关于大学生实习,电视台招人的话题。车无声地向前开,雷声轰隆隆地照旧响。东拉西扯,陈天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起了许多东西,思想的潮水就如这恶劣的天气,叫他本来十分轻快明朗的天空,同样雷电交加。秋天的梧桐树,棕黄色的小教堂,新娘明媚的笑容,雪白的婚纱。
      阳光绚烂,透过那斑斓的琉璃窗,教坛,牧师,点缀着的小黄花,连同有些发旧的十字架。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阿们。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免去我们的债。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转头正视那人。他的视线一下子越过空气,灼热地印在对方褐色的瞳仁上。对方惊异于他瞬间的光亮,不禁有些迷惑。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那个年轻的电视台编辑试探性地问。

      他答非所问。

      “你认识吕,亦,鸣吗?”一字一顿,语气间并没有丝毫的怀疑。

      陈天笑二十年来最震撼的一幕,发生在他最爱的姐姐的婚礼上。尽管他拒绝承认这一切的影响,那铁烙般的负担却永远地印在心上,甚而,改变了他作为一个弟弟的一生。

      姐夫。

      穿着黑色西装,即将步入礼堂的姐夫。

      在一片萧瑟的梧桐叶中与那人对望。

      模糊。

      四周是一片的模糊。

      颤抖。

      世界正地震般颤抖。

      他的姐夫不忠于他的爱情,在宣誓的第一天便背叛了它。他的姐夫吻了一个男人,黑白格子的围巾,清淡俊朗的脸颊。
      他忘不了阳光下被湮没的一切,忘不了那人离开时的落寞和傲慢,忘不了姐夫的失魂落魄,最后镇定,淡然。

      陈天笑选择以拳头代替行动,吕亦鸣选择以沉默代替语言。

      无话可说。

      纠葛。

      似乎已经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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