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盛宁

28、玉猪龙

　　韩子颖初时并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记得他手中握着玉璜，那曾措不及防下被推到他面前的女子素衫襦裙，似惊慌又似羞涩般半侧着身静静伫立在他眼前，过了片刻，她像是下了决心般终于抬首，郑重地向他裣衽为礼，一瞬间便消散了。
　　接着他身处的世界便有了微妙的不同，他能感觉到玉质的器物光泽温润，让他觉得亲近，也能感觉出那些光泽意味着什么。
　　那是玉在向他私语，从它们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安睡，到被工匠细细雕琢打磨，这所有的故事都历历在耳。
　　韩子颖适应了一会，才找出了沈鸳湖要的那块玉佩的所在，原本这个院落中玉质的器物便不多。
　　他觉得应当在那口瓷缸附近，但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么，便是在这口缸里了？他有些犹疑，不禁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却看见那人竟然在赶虫子，还说些不疼不痒的话，韩子颖恨恨地咬咬牙，手搭上缸沿，往里看去，未料里面竟伸出一只手来，凉沁沁地搭上他的后颈，一用力，他便一头栽了进去。
　　然后，现下是什么状况？
　　韩子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四周一片漆黑，他好像站在水面上，一溜莲叶在他面前铺出一条小路来，隐隐绰绰的月光从头顶上方落下来，仿佛碎银，尽管微弱，还是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他静静站了一会，月光没有照到的黑暗中，隐约有女子的笑声清凌凌地传来。
　　韩子颖扬声喊道：“请问，有人吗？”
　　笑声倏然而灭。韩子颖有些紧张，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人回应，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一声水花。
　　这动静着实令人胆颤，冰冷的水气在他脚边缭绕，韩子颖强自镇定下来，过了片刻，又是一声水面被拍击的响声。
　　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看去，正看到一双硕大的眼睛在身后的莲叶下，阴森森地注视着他。
　　韩子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到莲叶上，身体微微晃了晃，那双金黄色的兽类的眼睛慢慢沉了下去，看不见了。
　　韩子颖觉得浑身发凉，脚下的莲叶不知是由什么支撑的，稳稳地托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心想若是留在原地也没有什么用，不如顺着这莲叶往前走走试试。
　　莲叶安安静静地通向黑暗深处，韩子颖小心翼翼地踩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水声却始终阴魂不散地跟着，他忍着不回头看，手心已是潮汗一片。

　　在韩子颖战战兢兢行走于荷叶上的时候，沈鸳湖已经钓了有一会儿了。
　　五彩线不断从他袖子里往瓷缸中滑，却始终毫无声息，沈鸳湖终于皱起了眉，手腕一抖拉住了丝线。
　　他向缸里看看，摇头叹道：“美人，你太顽皮了。”说完，他白皙的指尖在线上划过，一小滴血珠便颤悠悠地挂在丝线上，沿着线滑了进去，只听缸中一声惊怕的尖叫过后，丝线终于放慢了速度，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线忽左忽右，缓缓下拉。
　　“快些出来吧，不久就要亥时了，再不回去你娘亲该打你屁股了。”沈鸳湖喃喃念叨。

　　那声尖叫韩子颖也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他正四处张望，就看见一个身着舞衣的少女从空中坠落，掉到他前面的莲叶上了。
　　她低垂着头，小臂上仿佛是被灼伤了，朱红一片，她检查着自己的伤处，不时发出几声低泣。
　　“那个……你没事吧？”韩子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那少女闻声浑身抖了抖，怯怯地缩起身体，正要抬头，忽然平静的水面下，一条巨大的尾巴甩了出来，搭在莲叶上，正巧挡住了韩子颖的视线。
　　韩子颖又惊又怕，情不自禁便要往后退，后面却有什么拦住了他，那冰凉的带着鳞片的触感透过夏季轻薄的衣料透了进来，骇得他浑身僵直。
　　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带着轻侮的意味从他身后绕过来，一双金黄色的竖形瞳仁对上了韩子颖睁的大大的眼睛。
　　韩子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不敢看别处，就这么直愣愣地和那怪物对视。
　　就在他快被自己给憋死的时候，怪物忽然昂首看向高处，接着扭头游开些许，只有尾巴还搭在离他不远的莲叶上。韩子颖这时终于看见了它向上翘起的尖锐獠牙，忍不住干咽了下口水，他正不知所措时，一块东西敲上他的脑袋，力道不大，却把韩子颖吓得差点坐到莲叶上。
　　那怪物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这副模样，仿佛是嘲笑似的咧了咧嘴。韩子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瞪了它一眼，才挪了挪身子，抬头看去。
　　悬在头上的是一枚缺损了的玉环，韩子颖有些不确定，因为玉环显得很大，五彩的丝线系着玉环，另一端遥遥隐没在上方月光与黑暗交织的一片光影中。
　　韩子颖只看了一会，脸上由于惊怕一直僵硬的神情便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忿忿的咬牙切齿。
　　他伸出手，一把拉住玉环，玉环晃了晃，开始往上升。韩子颖低头望去，那条怪物依旧原来姿态，悠闲地甩甩尾巴，尾巴后面少女的身影不过一闪而逝，他便听见头上有人说道：“怎么，美人看傻了？”

　　沈鸳湖蹲下身，戳戳刚从缸里捞出来的韩子颖，却见他猛地抬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不禁皱眉道：“我又惹你了？我记得我方才才救了你吧。”
　　韩子颖摊开手，手中那枚玉环上，小小的扇形记号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你竟然偷……拿了两个！”
　　沈鸳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大难得救，你头一个记得的就是这个？”
　　韩子颖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他又累又倦，站起来走到沈鸳湖原先躺着的榻上，不客气地坐下，道：“我遇险还不是因为你，你好意思向我邀功？”
　　沈鸳湖耸耸肩，“好吧，算我的错，你在里面瞧见了什么？”
　　韩子颖拈了颗葡萄，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一只怪物，一大片莲叶，还有一个女孩子。”
　　“你瞧见美人了？”沈鸳湖挑挑眉。
　　“没有，只看见她在哭，还没瞧见脸呢，那怪物就甩了尾巴挡住了。”韩子颖呸呸吐掉葡萄籽，“这是秉九家的葡萄吧，你怎么连葡萄也顺啊。”
　　沈鸳湖懒得理他，他若有所思地走了两步，问道：“怪物长什么样？”
　　“恩……”韩子颖想了想，”眼睛是金色的，瞳仁竖着，长得很像传说中的龙，但是嘴巴那儿有长长的野猪似的獠牙，其实整个头颅都有点像。”
　　“是么。”沈鸳湖也坐了下来。
　　韩子颖回忆着，又补了一句，“我原来挺怕的，但是我觉得它不坏。”
　　“诶呀，原来用不着五彩线。”沈鸳湖笑了，“我果然找对了。多谢你，天晚了，赶紧回家吧。”
　　“啊？”韩子颖傻乎乎地看着他。
　　一刻后，他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被丢在了玲珑典门外。

　　又过了一日，韩子颖找上门去。
　　玲珑典里已收拾地差不多了，店堂虽不大，却很干净漂亮。沈鸳湖正坐在客坐的酸枝圈椅上，悠悠然吹着杯盏中的茶叶，见他来了，故作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韩子颖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沈鸳湖才撇撇嘴，问道：“外头天气如何？”
　　“夏日炎炎。”韩子颖刚说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女匆匆忙忙地从里间出来，向沈鸳湖道：“待会下雨，院子里那口缸该怎么办？”
　　下雨？韩子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的天气，依旧是烈日高照，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沈鸳湖对那少女道：“之霁，院子里旁的不能淋着雨的物件都收好了么？”
　　她点点头。
　　“那就好了，那缸里的美人有东西看着呢，闹不出乱子来，你先进去吧，贵客就要来了。”沈鸳湖道。
　　之霁瞧了韩子颖一眼，转身进去了。

　　“我怎么没看出来要下雨？”韩子颖问道。
　　“你肉眼凡胎。”沈鸳湖漫不经心地答，他啜了口茶，放下茶杯，整理起衣饰来，整理完自己的，打量一番韩子颖，不满地皱起眉，上前帮他压平衣襟上的皱褶。
　　韩子颖脸蛋涨得通红，他闷声道：“你干嘛？”
　　“我不是说了有贵客？你以为我特意把你叫来做什么。”拍拍平整的衣服，沈鸳湖赞道：“这联珠纹绣得不错，你娘的手艺？”
　　“你怎么知道？”韩子颖有些得意，“我娘手工极好的……等等，你有贵客我为什么非要过来？”
　　沈鸳湖却不理他，望了望门外，道：“贵客来了。”

　　只听青天一声雷响，方才还碧蓝碧蓝的天空不一会便被灰沉沉的乌云给遮全了。
　　“不会吧。”韩子颖目瞪口呆。
　　“有什么不会的。”沈鸳湖低声道，他走到门口，恭敬地拱手俯身，声音不高不低，“恭迎启水龙君。”
　　“哗啦”一声雨水倾盆而下，沈鸳湖面前忽然便多了一个人，锦衣玉冠，手中一柄竹股素面扇，他在轰隆的雨声中开口，字字清晰，完全压住了雨声。
　　“不用如此客气，鸳湖。”他跨进门来，伸手去扶。
　　沈鸳湖向后退了一步，才直起身子，笑吟吟道：“怎么能不客气，龙君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我都说了不必客气，我最厌这样的场面话。”这位龙君叹息一声，面容如珠似玉，俊秀非常。
　　沈鸳湖心道，若不跟你客气，指不定会被你拐到哪儿去呢。面上还是言笑晏晏，“龙君想要的东西，已经寻着了。”
　　“是吗？果然不愧是玲珑典。”龙君赞叹一声，忽然上前一步含情脉脉地拉起沈鸳湖的手，“鸳湖，多谢你，不如到我那儿小住一阵吧，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沈鸳湖笑得客客气气，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道：“若是龙君能满意就是我的福气了，这边请。”
　　他为龙君把帘子掀起来，等龙君进去了，一把拉过傻乎乎的韩子颖，轻声道：“发什么呆，你也去。”
　　韩子颖一脸不可思议，指着里头结结巴巴地道：“龙、龙……”
　　“是龙！”沈鸳湖没好气地打断他，“快进去！”
　　他把韩子颖推进去，自己跟在后面。
　　院子里除了那口瓷缸，其余的物件都不见了踪影，此时雨势也已转小，沈鸳湖随手从门边捞起一把伞，塞给韩子颖，道：“你撑着吧。”
　　“那你呢？”韩子颖左右看看，似乎也就一把伞。
　　“我用不着。”沈鸳湖走进雨里，漆黑长发很快被水汽润湿，但月白色长衫却毫无湿意。
　　韩子颖撇撇嘴，嘀咕道：“好吧，就我一个是常人。”

　　龙君已经在莲缸旁站定，饶有兴致地看着缸里头。
　　沈鸳湖走到另一边，瓷缸里已经蓄满了水，莲叶漂浮在水面上，一朵青莲姿态楚楚地绽开娇嫩的花瓣，花心处躺着一枚玉猪龙，由乳白色的青玉雕就，猪首龙身，首尾相连，獠牙外露，显得格外凶悍而霸气。
　　韩子颖也凑了过来，此时“咦”了一声，道：“不就是我前晚见到的怪物么？”他伸手去拿，指尖方触及到玉猪龙，青莲浮动，自花瓣下有什么东西猛地窜出，袭向韩子颖的手。
　　“啊！”韩子颖叫出声来，可是下一刻，水面又安静下来，雨滴打出的涟漪一圈圈散开，青莲依旧楚楚。
　　“啊？”韩子颖眨眨眼，不明所以。
　　沈鸳湖掩面叹道：“这个傻小子。”
　　龙君笑出声来，将韩子颖的手拉回来，握在自己手里，笑眯眯道：“这位小友，可否告知姓名？”
　　“韩子颖。”
　　“子颖？好名字。”龙君赞叹道，接着含情脉脉地道：“子颖，不若到我那儿小住一阵？”
　　“呃……”韩子颖看了一眼沈鸳湖，将手抽回来，磕磕巴巴地道：“那个……不用了。”
　　龙君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鸳湖打断了。
　　“龙君，你还是快拿走吧。”沈鸳湖一脸头疼的模样，“你这美人也太过淘气，这次就算我玲珑典给龙君新任之礼，不用报酬了。”
　　龙君伸出手，白皙指尖碰了碰那块玉猪龙，莲叶一动，玉白色的猪龙破水而出，在龙君手腕上游了两圈，便乖顺地没入玉中，将玉猪龙收起来，龙君才慢悠悠地道：“这可不行，作为龙神，我怎能言而无信？”
　　他摸了摸青莲的花瓣，莲花在他手下瑟瑟发抖，“这样吧，你既然为我找到了合适的符信，我也给你镇得住这孩子的东西，免得你说我往你这儿丢麻烦。”
　　他的手仍旧搭在莲花上，自袖中滑出一条细小的银龙来，顺着指尖落到莲花上，扭了扭身子，扑通一声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我的一块鳞片。”龙君银灰色的眼瞳满是笑意，“这样你总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