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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前缘旧事 ...

  •   沿着天山南麓又走了两个半日,终于到了瓜田镇。镇东头的茶肆还在,两人路过那里时,瞧见店家完好无恙,洛尘这才放下心来,心道:“总算不曾因我害到无辜之人。”
      店家见了他并无多大的反应,还如往常一般同洛尘打招呼,笑道:“洛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进来喝杯茶吧!”等看到李真意时,却瞠目结舌,啧啧不已。李真意那日与那十来个奇奇怪怪之人先后来他店中打尖,后来产生纷争,逃逸而去。此刻竟见她与洛尘在一处,心里的惊异可想而知。
      洛尘也不解释,请店家弄了一些饭菜,与李真意一道用过。其间他与店家闲聊几句,方知他遇人暗算那一日,店家也遭人偷袭,被人挟暗棍击昏,丢在肆后的柴房之中,直到午后才醒过来,醒来之后清点家中物品,一样不少一样不多,也不知哪个混帐东西跟他开此等玩笑?
      店家言辞之间颇为愤愤,洛尘虽知缘由,却也不好说破,只好埋头吃饭。一餐用罢,洛尘将店家拉到一边低声商议,托他带李真意寻一家有女眷的农户家内洗浴更衣。
      “你莫不是……看上了这个姑娘?”店家朝李真意看看,眼中隐有几分戏谑之意。
      洛尘摸摸眉毛,不置可否,只道:“烦劳大叔了,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办,过一阵子回来。”一边说,一边走到李真意身前,交待两句,李真意点头答应了,他便自行骑了马往断头坡而去。
      路上时腹中阵阵绞痛,是毒发了。这一段时日,毒发时间越来越频繁,用内力已然无法压制。他心知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不愿去伊州,怕的是耽搁了时间,无法将最后的心愿完成。不想萧国公主抢先一步到了伊州,设下关卡等他自投罗网,一切仿佛是天注定,终究还是如了他自己的心愿,没有去成伊州,只怕这也是李真意心中的遗憾罢!
      断头坡上狼藉一片,他与师父住的院子已成废墟。他下马在院中四处搜索,想要找到师父回来的痕迹,却并无半点蛛丝马迹可寻。他由不住失望,却也不肯相信师父不曾回来过。他在院中井台上坐了半晌,低头看见井畔泥中有一两片菲薄的纸片,伸手捡起打开来看,上面墨迹斑斑,依稀辨认出那是几个字的笔画,只是不够完整,笔迹纤秀,并非出自师父的手笔。他将几片薄纸拼在一处,终于认出那是两个字:若宁。洛尘心念电转:“这多半是萧国公主将我掳去后所留,师父看到此信,知晓我被人捉走,又岂会在这院中留下表记?”愣了一时,又想,“此刻师父会在哪里呢?跟踪萧国公主么?还是……我于半途逃脱,师父想必知晓了。”
      一念及此,心头立时便敞亮起来,他有意制造回到过此地的痕迹,于是到处翻腾,竟意外发现灶屋中的大锅还完好无损,之后又搜寻到几样物品,洗澡的木桶,被烧掉半边的水桶,如是二三。
      洛尘拿半边水桶打上水来,架起大锅烧了满满一锅,把大木桶藏在半壁破墙之后除下衣衫跳了进去,手指触到包扎得一丝不苟的伤臂,心头便有一股暖流流过,伤处的绷带已然染了脏污,该更换了,他却舍不得。
      他在温热洁净的水中阖目养神,脑中思绪纷纷,他想起那日李真意帮他包扎伤口的情形,他那时真想就那么枕着她的肩头过一辈子,她颈间温暖柔和的气息让他留恋不舍,如今一辈子是不可能了,这世间能白头到老过一辈子的人毕竟太少,记忆中父母也曾有恩爱的时光,但最终又落得怎样的结局?一个十余年音信全无,生死不知,另一个如今成了不男不女的妖人。又如李伯父,李伯母——他们不是也不能……然而毕竟是死在了一处,生不同时,死同穴。
      时过境迁,当年的种种已随风逝,不过徒留一场余恨而已。
      忽觉凄怆,心内阵阵抽痛,他以手盖住脸,只觉眼窝里热热的。左臂还无法自如动作,草草洗浴一番,洛尘自包袱里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这才骑马下坡去,前往瓜田镇与李真意会合。

      回到瓜田镇时已是黄昏时分,店家早准备好了饭菜,邀洛尘二人同桌共餐。饭毕,洛尘辞别店家,带李真意往那已经荒芜的村落行去。
      正是酷暑天气,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燠热的。
      夜色渐浓,月亮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游移,圆圆的一轮月,清辉濯濯,仿若玉盘。掐指一算,合当是十五月圆夜。
      马蹄声在静寂的旷野上突兀地响起,令人心中不由自主便是一恍。李真意忍不住问道:“洛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洛尘怔了怔,望着她的目光凝重而忧郁,良久,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不知落向了何方。“到了那里,自会知晓!”他深深叹一口气,往事不堪回首,然而终究要去面对。
      那些深埋心底的前缘旧事,毕竟有见昭昭日月之时。
      依旧是破朽将腐的柴扉,咿来呀去,响个不休。院子里衰草遍地,时闻虫鸣之声。月光融融,照在大树下的两座坟冢上。
      李真意在院门口站着,困惑而迷茫地四处张望,这地方令她感到恐慌,仿佛从未曾来过,却会有一种莫名的熟谂感袭上心头。她在那里呆呆站着,只觉一阵凉意打脊梁上而起,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洛尘拿了一些香烛纸钱,走至坟前,回头唤她:“真真……过来!”他的声音听来艰涩无比,好似正在经受某种煎熬。李真意缓缓走过去,那两冢坟内躺着的人会是谁?是跟她有关,还是跟洛尘有关?不不不,怎么会有这个念头?每走一步,脑中就会有个声音尖叫:“不要过去!”紧接着便会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过去啊!去吧!”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充满了魔力。
      于是她走了过去,头脑中浑噩一片,有些明白,又似乎完全不明白。洛尘点燃香烛纸冥,拉她在坟前跪下。泪倏然而下,那坟里葬着的人是谁?至此她已然经完全明了,那是她梦里睡里都念着的至亲之人。父亲,母亲。心头豁然,为何会对这座院落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原来她曾住在这里,心头念念不忘,故而会在梦中出现,那些梦,竟是真的?
      “是他们?”语声禁不住颤抖,她含泪看着洛尘,心内五味陈杂,似苦似悲似怨又似哀戚。他说带她来看父母,她一心欢喜,以为父母尚健在,不想所见竟是两座冰冷的坟茔。父母之恩,天伦之乐,与她错身无缘,这一生她注定截然一身,孤苦无依。
      洛尘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有点头。她低下头,喃喃道:“原来……原来他们已不在人世了!”空气里飘动着香烛的味道,纸钱在火光中化作黑色的蝴蝶在空中扬扬飘飞。洛尘看着她,眼中满是歉疚不忍之色,真相更加残酷,她可会承受得住?
      十年前的往事,那些阴暗的血淋淋的真相,他一直不愿回想,是难以启齿,可是总要开口。无论如何艰难,他都要告诉她,因为她有权知道这一切。
      “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洛尘道,“李伯伯,李伯母,早在十年前就去了。你是他们的女儿,应该来看看他们。”他不敢去看李真意,只怕一看,自己的所有意志力就会嘣然瓦解。
      李真意凝目注视着他,脑中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叫了起来:“阻止他……别让他说下去。”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父母离世的真相会将眼前的平衡打破。她害怕知道一切,又忍不住想要倾听,也许……也许一切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这样想的同时,又觉恐惧,仿佛是在自欺欺人似的。
      洛尘继续道:“那一年,父亲带我来大漠。”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并不止来大漠这一件事。之前的事情纷繁芜杂,有一些他还记得住,却并不想说。他眼望两冢死气沉沉的坟墓,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的最初,他与母亲住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子上,远离战争的喧嚣,过着宁静而恬和的生活。唯一的遗憾是父亲在外从军,不能陪伴他们左右。
      这样平和的生活在一个酷热的午后被打破,那一天来了很多兵马,将他和母亲绑走。他们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地牢里,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过了些日子,父亲来了。一场殊死力搏,父亲将他救出,却没有救出母亲,他们以母亲作人质威逼父亲,父亲不知答应了他们什么?那些人放他们离开了。之后洛尘与父亲便来到了西域,在戈壁沙漠中行走,数次险遭不测,却又临危脱险。洛尘无奈地想:“若那时死了,也就不会找到你们,父亲也不会犯下那等弥天大错,害你父母丧命,害你成为孤儿,流落他乡,寄人篱下。”
      他深吸一口气,涩然道:“我们走了很多路,来到了这里,这里住着一对夫妻,父亲管那个丈夫叫义兄,让我称呼他们李伯父,李伯母。他们都是和蔼可亲的人,待我们很热情,竟然杀了一头羊来宴请我们。李伯父夫妻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虽然只有五岁,却生得乖巧伶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大大圆圆,就像天上的星子那么亮……”言至此时,他唇角绽出一抹浅笑,仿佛那小女孩儿俏皮的小脸就在眼前。
      心头忽然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落,昔日的小女孩确在眼前,已经长大,出落得楚楚动人,任谁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李真意怔怔地看着他,似已沉浸其中。不用问她也想得到洛尘说的是谁,那个女孩儿是她自己。洛尘说话的语调平和而克制,无形中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她要继续听下去,到底一切是怎样发生的?父母又是怎样亡故?她心里虽然期待,却还是禁不住害怕。
      洛尘又道:“女孩儿告诉我,她叫李真意,让我叫她真真就是。父亲跟伯父伯母在院子里聊天,我跟真真在院子外面玩,这样过了两天,大家都很快乐。”那是他生命中美好的记忆,虽然只有两天,却足以让他终生难忘。可是接下来的那一天,天翻地覆,万物倾塌,他与李真意的命运就此改变。
      他顿了一顿,那些残酷的场面自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几乎令他无法自持。他握紧双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道:“第三天……第三天,我跟真真在院外的柳树墩子上做乌木珠,做完之后天色很晚,却没人来叫我们吃饭。我们跑回家一看,院子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大人们不知道去了哪里?最后我们看见厢房里亮起了灯,我们跑进去……”洛尘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说下去,“看见屋子里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伯父伯母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了。”他不看李真意,却已感觉到她在发抖。
      “父亲也满身是血,可是他没有倒在地上,他在屋子里到处翻找,双眼都是血红的。真真吓坏了,跑过去抱着爹爹妈妈的尸身痛哭,摇着他们,叫他们起来。我也吓呆了,心里想:‘难道是爹爹杀了他们?’这时候父亲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又要杀真真。他举起手来,一掌就朝真真扎着小辫的头上劈下去。”李真意抱着肩,只觉浑身发冷,冷得连牙齿都咯咯打颤。她无法说话,只是看着他,泪水盈眶。
      洛尘不敢停顿,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无法继续,所以一刻不停地说下去,“父亲是练过武的人,我曾看见过他出手,一拳下去便将地牢的石门砸出一个大洞。要是这一掌落在真真头上,真真那么小……只怕就被打死了。我当时只觉得浑身发冷,不知怎么地就扑在了真真身上,父亲没有想到我会跑过来,收势不及一掌便打在了我的背上。那一掌果真厉害,我当时只觉整个胸背都要碎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真真哭得很大声,她护住我对父亲哭喊:‘你打死了尘哥哥……你打死了尘哥哥……’我怕父亲还会再杀真真,便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他的手不放,央求他放过真真。也许是因为打中了我,父亲一下子就慌了神,顾不上再杀真真,抱起我便走……那之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真真。”他抱住头,那是他多年以来一直不敢回忆的事情,此刻这血腥的事情自他口中说出,犹有余悸。
      李真意满脸是泪,她紧咬住唇,死死盯住洛尘,眸中神色复杂之极,有恨有悲更有怨恕。心内丝丝绕绕,牵牵绊绊,纷乱如一团乱麻。一切原来如此,是这样一段残酷的往事。她曾经有个美满幸福的家,有疼她的父母,可是这一切却被洛尘父子毁掉了,她又敬又爱的洛大哥竟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之子,可是,为什么要是他?
      她看住他,一霎那间,脸上冰冷如霜,冷冷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告诉我这些是要我杀你报仇,还是谢你舍命相救之恩?”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寄人篱下任人欺凌,为什么会是他?忽然间好恨,只想嘶声大呼。
      “真真……”洛尘喊了一声,却忽然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凝望着她,眸光幽深,痛楚有之,愧疚有之,爱怜有之,更多的却是无奈的自责。怪自己无能,不能阻止当日之祸,亦无法弥补这许多年她所受苦楚。究竟怎样,才可赎清父亲所造罪孽?如若她杀了他可以抵过,他愿意被她杀!
      李真意哧然冷笑,仿似自嘲:“你救我,对我好……原本都是为了你的父亲,为你父亲赎罪?这样又如何?能抵偿你父亲犯下的血债么?”她慢慢往后退,转身,泪水簌然而下,语声却冷若寒冰,“洛尘,我今日便告诉你!天下没有这等便宜的事情,没有……绝不会有!”
      “我知道,在伯父伯母的坟前杀了我吧!父债子还……杀了我,也算替他们报仇了。”洛尘凄然一笑,事到如今,还能再说什么?他身中剧毒,早晚是死路一条,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真意与他已是陌路,不,比陌路更可怕,是仇人。
      李真意霍然转头,眼中痛楚怨愤悲哀纠缠,她就那么盯着他,一瞬也不瞬地,这样良久,她忽然大叫:“杀了你……我杀你干什么?你……打的好算盘,反正中毒要死……总归是要替你父亲挡着!你好狠……竟然如此算计我……”语声凄厉,想来悲愤怨恨之极。
      洛尘抬起头望住她,眼中满是惊异之色,欲要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苦苦摇头:“真真……我没有这样!”
      李真意再不答言,在坟前一跪,仰天流泪道:“爹爹妈妈……无论仇人在何处,女儿定要找他出来,势要为你们报仇雪恨。”说毕掉头奔出院子,院墙下白马正与她的枣红马交颈戏耍,亲密无比。她怔怔看着,心中只是想:“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会是这样?”洛尘追了出来,他弯腰摁住胸腹,满脸痛楚之色。李真意看他一眼,心中愀然一痛,他一定又是毒发了。
      “真真……我没有……”月光下李真意一脸决绝之色,洛尘望着她,再无法说下去,他们父子亏欠她太多太多,那么多的仇怨,谁能释怀?他靠住墙,阖目喟叹,还需解释什么?苍白无力的说辞哪比得上鲜血淋漓的真相更叫人动容?他与她,注定一场镜花水月。
      “我恨你……恨你……”李真意咬牙,只是两个字,却像在他心间投落大石,砸得他遍体鳞伤。“为什么你当初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跟爹爹妈妈一起去?为什么你总要救我?”李真意翻身上马,泪眼朦胧,洛尘在月下显得苍白而虚弱,她看着,心如刀绞一般。他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是她的仇人,他们再没有未来。她咬住唇,“我恨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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