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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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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灯。
院场的四周升腾起几块红色的帷幔,戏班子里的杂役开始拾掇台子了。
婉迟就站在后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挑了帘子的一角寐着眼向外面瞧着,然后又向门外张望了些许,直到师父喊她上妆。
说,弘家的二少爷今晚要来听曲儿,点了她的名。
脸上无端的烫了。她轻抚着,涂了一层粉嫩的笑意在唇旁。唇红,下唇靠近嘴角的地方,要流出一小块白粉不画,下唇比上唇稍微画小一些。眼,内眼角要描得窄细,外眼角要描得宽大细长,稍往上挑。迩玉是戏班子里唯一的一个女的化妆师傅,正在认真的为她上着腮红。
婉迟,今儿个听冉姐姐的《玉堂春》,怎么回来的这样晏?
哦?哦和沈姨娘她们摆了一会儿龙门阵。
听着外面有些喧嚣了,婉迟闭上眼憧憬着一个时辰之后的登台。弘家的二少爷恩锦一向是一袭玉树临风的白衣,手中似乎亘古不变的摇着一折金边纸扇。他的声音也如那身白衣般飘逸,只一句:“小姐可是燕喜班的婉迟?”让她的心就柔软了千年。今晚,他就会坐在台下,听她的戏,一生一世,能不能只听她的戏?就在那镶了银边的镂空的芍药帐外,他是否已经落座,等待着呢……
迩玉见她想得出神,浅笑了一下,为她贴好鬓角然后轻轻退了出去。
父亲曾是有名的药师,只是家境衰落,不得不送她学戏。迩玉以前也是要唱青衣的,只是六年前的一场大火,在她脸上留下长长一弯新月形的疤痕,从此便不再唱戏而是跟着老师父学化妆,可惜了一副好嗓子。迩玉的脸生的很漂亮,又白又嫩的像雪缎子,樱桃红的嘴可爱的不用涂唇彩,乌黑的发髻更是天生的油亮顺滑。
迩玉啊迩玉啊……
老师傅天天嘴里嘟囔着,迩玉可是燕喜班预备的台柱子,无奈只得重新培养着新收来的女弟子婉迟。
婉迟亦生得眉清目秀,曾有人说她与迩玉还生得十分相似。皮肤嫩的如刚蒸出来的梅花萝卜糕。本是为迩玉量身打造的《春秋配》便让给她了。她是很听师父训告的,唱功越发的成熟了,只是老师父总觉得不如迩玉唱的有味儿。
婉迟养了几条金鱼在院儿里,玲珑剔透的游来游去像甩了红袖的的青衣。你们要唱哪一出呢?婉迟常捏了几粒鱼食倚在鱼缸前驻足而立,一瞧就是一个下午。
三个月前中堂大人的一个堂会,婉迟拉着迩玉去听,遇见了正摇着纸扇与旁人谈戏的弘恩锦。
他露出三月阳光打在湖面的暖暖笑容,小姐可是燕喜班的婉迟?小生不知为何觉得与小姐似曾相识,我听过你的《春秋配》,下次有机会,愿再得一次荣幸……
《春秋配》,书生李春发与姜秋莲、张秋联二位女子的爱情经历。迩玉曾分饰两角出神的演绎了姜、张两位女子。
我不是姜秋莲你也不是张秋联,他,更不是李春发。
迩玉的脸,始终遮着一条帕子。偶尔夜未央,对着铜镜,会取下来轻轻用玉葱般的手指扶过那抹新月,清澈的嗓音,再也不会唱出《捡柴》那段相遇了吧……
可当恩锦带着对婉迟的笑意从身边走过,她的泪未名的也顺着帕子流下去,流淌过今生今世。
戏班子的老朋友梁掌柜送来几盒西域的上好养嗓子的金音红兰,熬了一碗送到婉迟房里。
弘恩锦如约来临,班主为他特备的上座,正对着台子。后台,婉迟换好了衣衫,收起了水袖准备登台。
来口水润润吧。
迩玉端来碗茶递过去。
咳——
没等咽下婉迟便一口吐了出去。
血。
众人惊了。
怎么回事?班主问着婉迟,却见她仰起头,嘴角汩汩的血流出,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衫绣着的浅色杏花上,氤氲开去……
迟了一盏茶的功夫开场。
台下的观众差异着姜秋莲怎么半遮着脸走上台来,可演员的身段唱腔却委实漂亮动听。恩锦看的痴了,虽只见一双秋目,却似乎能看得到她的内心一般。
“[西皮原板]蒙君子致殷勤再三问话,虽然是男女别不得不答。家住在罗郡城魁星楼下,我的父名姜绍贸易天涯。在家中受不过继母拷打,莫奈何到荒郊我就来捡芦花……”
然后掌声,然后躬身作揖,然后下台去……
迩玉匆忙的卸了妆闪回自己的房间,戏班子里严规不得有一人对外泄密是她替婉迟唱了《春秋配》。
弘恩锦跟到后台却早不见了女戏子的身影。
婉迟躲在一旁看着他询问班主的样子,眼泪滑过胭脂匍匐的落下,像深秋坠下的花瓣,袅娜逝去……
中毒幸好不深,婉迟的身子并无大碍,上场前喝下的金音红兰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一时间这件事成为了戏班子里的谜案。
再见是三天之后。
恩锦从安和堂为父亲拿药回来,正巧碰到了来为婉迟抓药的迩玉。
我认识你,你是婉迟小姐身边的那位姑娘。
我……原来在你心中连名字都不曾有的……
她近来可好么很想再听一回上次那段《春秋配》。
是么?弘公子,我家婉迟唱的可好听?
好听呵,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耳……只是不知她上次为何同你一般遮着半面脸颊。
迩玉手捧的青花瓷药盏,一丝苍白的笑绽放。
春发救了秋莲也救了她的心,但是,你能来救我的心吗……你知道,我的心吗……
“[西皮摇板]他一片至诚意令人钦敬,对奴家并无有半点斜心。劝乳娘休得要任意谈论,婚姻事全仗着堂上双亲。[西皮散板]好一位真君子言行不苟,回家来对母亲细说根由。[西皮流水]提起了这桩事世间少有,有少年到郊外走马闲游。不忍见女儿家在桑田行走,忙丢下了一锭银来把贫周。[西皮摇板]我和你准备着夤夜逃走,也免得到公堂遗丑含羞……”
婉迟甩着水袖加紧的练着功,她的额上沁出许多的汗珠,始终不曾拭一下。弘老太爷的八十大寿迫在眉睫,恩锦的推荐,还是点了她的《春秋配》。
这天,弘府张灯结彩,丫鬟婆子都衣着光鲜。临时搭建的台子下高朋满座,韵王府也派了人来。
迩玉细腻的为婉迟敷着脸,然后又认真的勾好眉贴好花黄和髻子。
迩玉姐姐,你说,他会看我么?
你在台上,有谁不看你呢?
然后婉迟便如宋词般婉约的笑着向外望去。
弘恩锦将金扇搁在茶桌上,掀了帘子走进后场,见婉迟与迩玉开了心的讲着私房话。
有劳二位了,恩锦的眼神柔软的像浸了水的云锦绸缎子,韵王府的姽词格格也最爱听这出。
“[南梆子]问君子因何事荒郊来定,再问他住罗郡哪里家门;你问他家和世尊名上姓,
可在庠可在监可有科名……”
原来,你早已与别人许下婚约,我,早已注定是你生命的过客,仅此而已……
忘不了六年前那场梅园的大火。十二岁的她跟师父去听当时最有名的旦角儿海棠春的《春秋配》,遇上弘府的二公子,两个人玩儿着躲到戏棚子后面偷抹玫瑰胭脂吃,园子里的大人到处找他们俩都没寻见。莫名的戏棚子被火烧着,眼看就要砸下来,还没缓过神来的迩玉把弘二公子推了出去……
临了,婉迟见到恩锦与姽词格格聊得开心,胸中的一腔热情冻结的无情。
人生如戏轮回,舞台戏子不悔。
冬去春来,弘家的喜事又要来了。万岁爷钦点的,二月初六,将韵王府的格格姽词指婚给弘恩锦。
唱段喜庆的吧。老师父嘱咐着,带着新班子练台步去了。
迩玉捧着一袭红衣递到婉迟跟前,好妹妹,换上吧,唱出《红娘》。
婉迟泪水涟涟的望着血红的开襟宽袖长衫,姐姐,他说过他不成亲的……他说过喜欢我的……
什么?迩玉一惊,你们?
我们……我们曾……
迩玉手一抖,托盘砰——一声碎在地上……
广袖,舒我一生的悲寂,樱唇,红我万世的飘离。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弘恩锦细看着迩玉,觉得面熟得很。
见与不见,有何两异?
婉迟小姐曾是我的一位故人,六年前的大火她救过我的,但小姐您,我似乎也有种故人的感觉。
我的容貌,你当真不会再记得了吧……现在的容貌,你看也不会看一眼的吧?
恩锦若有所思似的,他不知婉迟冒了迩玉的名……
新娘子很漂亮,娉娉婷婷的出落得像朵她绣衣上的牡丹。新婚五日恩锦自然是万千宠爱的呵护着来到戏园,亲手为她挪椅置屏。
小钵和单皮鼓的急促,心被突兀的荒芜。格格皱眉,怎么唱《荒山泪》?
女戏子半遮着脸颊,渐渐走到台中央,倒地,再未站起。
恩锦跳上台子,揭开掩盖鲜红的面纱,婉迟静静的躺着眼前,一滴清泪顺着她的眼角蔓延开去……
班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她上台前饮下的金音红兰,仍是无果。整理婉迟遗物时,迩玉见了一叠写着“弘”字的信札。恩锦前来吊唁,迩玉将信用白布包了还给他。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是想与她成就姻缘以为相报,无奈家父……小生惭愧。
恩锦握着信笺,轻叹一声,可怜他连叹息也这般柔媚。
迩玉笑得更冷了,冷的寒彻心骨。
今晚,小女请公子花厅一见,有事相告。
女为悦己者容,一生一世,只为你绽放一次。
院里的金鱼怕是熬不久了,连游动的速度都像街头卖兔爷儿的老汉。那袭红色的戏袍也不再光鲜,鳞片似乎嚷着要褪去,褪去这世的铅华。
弘恩锦赶到时,迩玉换了青衣,月色浸人,绝世而独立,背对着他而默默行吟。桌上一盒上等的金音红兰,芳香四溢。
小姐莫服此药,婉迟小姐不正是……
恩锦欲言又止,他瞧见她的瞳仁含笑弥漫,真的是似曾相识,只是,是在何处?
公子想尝尝吗?
迩玉揭了遮在脸上的帕子,取了一颗含在嘴里,用世间最完美的唱腔如痴如醉演绎着《春秋配》。
是我负了婉迟啊……
恩锦看着她旋转,流着泪,迩玉始终笑着,笑得亘古的清冷、哀伤,却沁入骨髓。
弘府的人找到这里时,恩锦倚在迩玉的怀中睡得很安详。桌上一盏新茶袅袅升腾,迩玉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世的苍凉滑过那俊朗好看的面庞,一股鲜红从嘴角流出。
我是药师的女儿,怎会不知,金音红兰遇茶,便会索命……而我遇见你,却是更深的剧毒。
《春秋配》的结局,姜、李、张三人和谐美满的在一起……
但戏终归是戏,青衣……演绎不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