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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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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經是建元三十一年的春天。
阿選大步走進驍宗的禁軍將軍府,門人知道他和自家將軍的關係,陪笑道:“將軍在後院馬廄呢。丈將軍是來催將軍去赴宴的吧?”
阿選笑著點點頭,進門一路走進後院。果然,現在本已該出現在泰王的賞花宴上的禁軍將軍驍宗,還穿著粗布衣服在院子裏滿頭大汗地企圖讓自己的愛馬安靜下來。
“羅,不要胡鬧!”驍宗大聲喝著,用力拉住自己那匹神駿的黑馬,但平時很聽驍宗話的羅就是不順服,又是嘶鳴又是掙扎。看到驍宗竟然也有那麼狼狽的時候,阿選笑了起來,悠閒地從懷裏拿出一包糖果,看好戲般一邊吃一邊看。驍宗從眼角的余光看見阿選來了,笑罵起來:“你這混帳!竟然還一臉幸災樂禍不來幫忙,想讓我到時候挨主上的杖責嗎?”
阿選大笑,把糖果往袖子裏面一塞,大步走了上去。
馬州之亂已經過去了四年,此事引起的風波也已經逐漸平息。大司馬元氣大傷,再不能與另外兩派勢力抗爭,朝中逐漸形成了冢宰與禁軍相持不下的局面。
驍宗說話算話,果然設法保住了阿選。他找了幾十個朱旌,讓他們把阿選孤身穿越雪原為大司寇伸冤的故事變成評書和戲曲,四處傳揚開去。這招果然見效,等到泰王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和文武百官從蒼泉回到鴻基的時候,鴻基的街頭巷尾,茶樓酒坊,已經到處都是阿選將軍忠義傳這種東西了。泰王大吃一驚,但這個時候如果再殺掉阿選,或是說他是逆賊\\\,民間必定有不平之言;另一方面,泰王其實也不太願意讓冢宰的勢力過於強大。權衡之下,泰王不得不宣佈阿選無罪,而且為了做出愛護忠良的姿態,還把阿選提拔為瑞州師將軍。一開始這不過是個虛名,但泰王隨後就發現阿選的確才幹過人,泰王並不是庸王,既然是人才便要物盡其用。不過四年時間,阿選的地位業已穩固,軍中名聲已經不下于驍宗。
羅終於平靜下來了,現在正在從阿選手中添糖吃。驍宗無奈地在旁邊看著,一臉苦笑。
阿選喜歡羅,羅也喜歡阿選。除了驍宗之外,阿選是唯一一個羅允許親近自己的人。阿選對於駿馬有著特殊的迷戀。他愛馬,好馬即使不能擁有,能近看一眼他也覺得高興。當初他之所以投筆從戎,除了家庭原因之外,也是因為某一次路過軍營,看到士兵們在試圖馴服一匹烈馬的情景。那匹駿馬仰首怒嘶的情景,觸動了阿選心中的某根弦,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心中同樣存在著那種蘊藏在肌膚血肉之下的、兇猛而桀驁的力量,讓他第一次渴望釋放自己那種超越肉體的強烈慾望。
而驍宗那匹如龍般神駿的黑馬羅,從第一次相遇時便令阿選讚嘆不已。成為政治上的盟友後,阿選一到驍宗府上拜訪,便會想要找個機會去看看羅。
驍宗同樣愛護羅,但對待它是同對待部下一般嚴格。阿選則不同,經常帶了糖果雞蛋之類地去看羅,同它玩玩捉迷藏之類的遊戲,非要等羅憋不住去舔阿選的臉才哈哈大笑地把好吃的拿出來。
但是,阿選從來沒有騎過羅,一次也沒有。對於他來說,這俊美非凡的馬不是坐騎和部下,而是欣賞的對象。驍宗因此笑過阿選是十足的葉公好龍。
“羅本來是文州北方草原上野馬群的馬王,要多野蠻就有多野蠻。”驍宗笑著,“我逮到它的時候,它比老虎還要兇猛,好幾次都差點把我踏死,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讓它聽話。你倒好,伸手拿點糖果就把它給收買了。”
“因為你只懂得用暴力解決問題啊,”阿選也笑著,把糖捧給羅吃。
“你要把羅寵壞的!”驍宗笑著,“將來要是上了戰場,它不肯聽話卻找我要吃的怎麼辦?”
羅正從阿選掌心舔著糖,聰明濕潤的黑眼睛一會看看阿選,一會看看自己的主人。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阿選滿不在乎地笑,摸著羅長長的黑色鬃毛。
驍宗卻仿佛有些出神。“是啊,馬雖然忠誠\\\,畢竟不夠聰明勇猛,更不能飛行。要是我有像延王那樣的騎獸就好了。”
“你想要騶虞?”阿選有點意外地扭頭看著驍宗。
驍宗點了點,突然把袖子拉開給阿選看。從他的手腕直到肘部,有一道長長的傷痕。
“這是……”
“我小時候弄出來的傷。”驍宗笑著,“小時候,家裏附近的城鎮上有個靠玉泉發家的富家翁,從國外買了一頭騶虞來。我很想去看看,就從那家的後墻鑽了進去,看到獸廄裏那頭大白老虎,喜歡得不得了。你知道嗎?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強壯又那麼漂亮的動物。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它,可是它就給我來了這麼一下子。要不是大人及時趕來,我這條手臂就廢了。”
“……”阿選轉過頭去替羅梳理鬃毛,“那你還不接受教訓啊。”
“騶虞只會攻擊主人之外的人。”驍宗的眼睛望向遠方,黃海的方向。“而且無論如何,它依舊是我見過的最強壯也最漂亮的生物。比所有的馬和騎獸都強……”
“你啊,”阿選嘆著氣,摸著羅的耳朵,“真是貪心不足。如果我是你,已經有了羅,就決計不會想要其他的馬或者騎獸了。”
“是啊,我很貪心。就算已經有很好的,我還是想要更好的。”驍宗苦笑了一下,走過來也摸著羅,羅猛地把臉蹭了上來。“羅,你說我是不是很貪心呢?”
兩個將軍總算沒有遲到,趕上了在禦花園中舉行的賞花宴。賞花宴這項由泰王本人親自開創的活動,充分體現了泰王的喜好和品味:不僅將戴國本土的名花集于一堂,還不惜高價將各國的奇花異卉也購來一同欣賞。大臣們還得要吟詩作賦,在讚賞奇葩的同時大拍泰王的馬屁。但見禦花園內紫嫣紅,除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名卉之外,女官和官員家眷們也穿得蝴蝶般花枝招展,在花叢中穿梭。遠處奏響的雅樂和官員們彼此興致勃勃的高聲談笑聲中,也夾雜著女子的嬌笑。這一派和平盛世的景象之下,仿佛朝廷中的矛盾從來不曾存在,就連死硬派的冢宰係官員,此刻也在同死硬派的禁軍係官員稱兄道弟。
驍宗低聲嘆了口氣,扶住腦門。“我最怕的就是這種場面了。”
“反正一年就只有一次。”阿選不動聲色,依舊是一臉微笑,彬彬有禮同路過的同僚相互問禮。
他們一同去見泰王,泰王興致很好,說剛從廉國購到 “落霞”,要他們一同去看看。那盆“落霞”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花,但開得極其熱烈燦爛,色作深紫紅,的確如同霞彩一般。一位御史正站在一邊,搖頭晃腦地吟哦一首“落霞賦”,泰王聽得很是高興,捻著鬍鬚微笑不語。驍宗站在泰王背後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阿選:“他到底在念些什麼東西?”
阿選訝然,看向驍宗:“您聽不明白?可是難道在大學裏,您……”
驍宗滿不在乎地一笑:“除了兵法和國策,那些詩賦之類跟文字沾銂漪鴠堙A我一個允許都沒有拿到,全靠作弊和騎射好才勉強混過去。”
阿選想想自己,雖然少年時便有文名,卻因為家庭原因連選士資格都沒拿到,一時話都說不出來。此時那位御史終於念完,面有得色,環顧四週,驍宗卻是微笑著第一個帶頭鼓起掌來。
泰王又到了其他地方去賞花,圍在“落霞”邊的人也少了。驍宗拔腿要走,卻見阿選依舊站在那邊看著花發呆。
“怎麼,丈將軍覺得這花好看麼?”
阿選笑著搖搖頭。“這花很合主上口味,但我不喜歡。”
“我看你卻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阿選嘆了口氣。“這些色彩異樣鮮艷的花卉,只會生長在氣候暖和的地方。我在想,如果戴國是如同廉國一樣溫暖的國度,到處也開滿了這樣的鮮花,便不會有人把這種花當寶貝了。”
驍宗看了那花幾眼,笑著搖頭。“丈將軍當真想得出來,我卻覺得開在戴國的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那你覺得戴國之花應該是什麼樣子……”阿選還沒有說完,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官員從旁邊路過,驍宗顧不上同阿選把話講完,拍拍他肩膀說聲“抱歉”幾步上前,同那老官吏攀談了起來,兩個人說著話走遠了。
阿選苦笑了一下。那個老官吏是現在的天官長,朝中任職最長的一個人,幾次被貶,連仙籍都被除過幾回,卻又每次都能爬回原來的位置。他是典型的墻頭草,哪邊得勢便往哪邊倒,現下雖然號稱中立,實際上正在密切關注著冢宰和禁軍的鬥爭,等待著從中牟利。驍宗啊,阿選心裏輕嘆了一聲。究竟是怎樣的男人,雖然每次他都說煩得要死,必要的時候,他照樣還是能夠不動聲色地同自己的政敵打招呼。這樣的事情,自己恐怕永遠做不到。
他朝四週張望著,看能不能找一個認識的同僚聊幾句,目光卻忽然冷卻了下來。
離他不遠處的花叢中,一個被人簇擁著的峨冠博帶的中年人,正在與身邊的人談笑風生,指著一株名花評頭論足。
冢宰。
阿選看著那個男人,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自己把目光移開,簡直如同告別愛人時般戀戀不捨。幾年來他已經能夠做到看著他而依舊微笑,不在袖中攥緊拳頭,也已經學會很好地克制自己目光中的鋒銳。他覺得仇恨像蜜糖般慢慢浸透自己的心,他害怕自己會習慣,幸而還有忍耐和等待的痛苦,時刻刺激著他,讓他可以永志不忘。
身邊又有同僚圍上來,幾個將軍聚在一起大聲談笑,將近黃昏的時候,阿選終於成功忘掉自己曾看到冢宰這件事情。
晚上泰王在長樂殿前賜宴群臣,宴會快要開始的時候,驍宗在阿選旁邊坐了下來。
“乍將軍去哪了?”
“還能幹什麼,陪太宰聊天啊。”驍宗笑著說。
阿選一笑,“難為您,耐性真好啊。”
“是啊,看來我這次非得去洗洗耳朵了。”驍宗嘆著氣。
驍宗對待部下一般都很嚴格,鐵面無私且獎罰分明。他的手下,尤其是中等級的將官們,都對他十分敬畏,平時總保持著距離。但驍宗並非完全不講情面的人,泰王賞賜給他和別人送給他的物產,哪怕只有一瓜數果,他也會與士兵們一同分享。大概是因為自己也是從下級士兵一路打拼上來的緣故,他也喜歡偶爾跑到軍營裏,同那些沒有仙籍的士兵們一同圍著篝火喝酒唱歌,聽他們講粗俗的笑話,將獵來的鹿架在架上燒烤分食。在他們那裏,驍宗仿佛還能夠找到從前自己的影子,找到更加單純的快樂,他叫這種行為“洗洗耳朵”。
“你都同他講了些什麼啊?”
驍宗突然笑了笑。
“算我自作主張吧,丈將軍,你莫要怪我。”
阿選被驍宗笑得毛骨悚然。“到底是什麼事情?”
驍宗一笑,湊近阿選說:“太宰的女兒前一陣子不是剛剛離婚嗎?太宰在打著主意,要重新找一個女婿呢。”
阿選瞪眼看著驍宗,“難道說,你……”
“是啊,太宰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我就說你還是單身。”
“你殺了我吧!”
阿選大叫一聲,苦著臉,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幸好此時泰王還沒有出現,周圍人聲鼎沸,只有幾個人好奇地轉過頭朝這邊張望。
驍宗一愣,接著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又來了!不至於就為這一點事吧,你!”
阿選發覺自己失態,苦笑著壓低了聲音。“一點不誇張,與其要我娶那位小姐,還不如殺了我。”
驍宗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這位盟友臉上那有趣的表情。“怎麼呢?”他帶著挖苦的語氣,“人家好歹還是當朝太宰的女兒,而且長得也不差。”
他朝另外一個方向抬抬下巴,一個身著春官服色的女人正在同身邊的夥伴聊天,雖然外表年齡稍微有些大,但容貌可稱得上秀麗。
“容貌是其次,”阿選嘆了一口氣,“你知道現在流傳的一個笑話嗎?雖然太宰在朝廷上位高權重,但在他家裏,最大的是他的女兒,其次是他老婆,再次是他管家,僕役,燒飯婆……最後的最後才是他太宰大人。還有,你知道為什麼那位小姐前面兩個丈夫都同她離婚了?不是因為求不到孩子,而是實在受不了她的毆打和虐待。先前她的丈夫還沒離婚時,春官府裏的同僚問他為什麼日日身上都有傷痕,那位仁兄只能推說是太宰府裏的樓梯陡,害他日日跌交……”
阿選話還沒說完,驍宗已經笑得全身都在抖。
阿選懶得理驍宗,自顧自喝酒。等驍宗笑得差不多了,才沒好氣地說:“……娶了那樣的女人,就算老爹是當朝的太宰又怎麼樣。”
“你好好想一想,”驍宗忍住笑,“其實這件事情對我們都有好處……”
“絕對不行。”阿選斬釘截鐵。“我知道你想拉他過來,但又不是沒有其他辦法。我絕對不會為了政治娶老婆。”
驍宗不笑了,目不轉睛盯著阿選的臉。
“你啊,”他嘆著氣,“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能坐到這個位置上的。”
“隨便你怎麼笑話我,”阿選沒理驍宗,“但這是我的原則。別的我可以犧牲,這個不行。”
“你的原則豈止這一個。”驍宗忍不住苦笑了。“一個也犧牲不得。”
“你幹嗎不自己去娶?”阿選忍不住反唇相譏。
驍宗默然了一陣子。
“真可惜,”他口氣平淡地說,“但我已經有妻子了。”
阿選吃了一驚,看向驍宗。他見驍宗一直獨居,從來不知道驍宗是有妻室的人,還以為他和自己一樣,已經打了幾十年的光棍。
“開玩笑還是真的?”他忍不住問。
驍宗轉過臉來,突然又是一笑。
“因為我已經和我的劍結婚了啊。”他說。
“你這……”阿選剛開口,卻突然聽到雅樂大作,泰王出席了。眾官員一起起身恭迎主上,阿選只好把話又咽回肚子裏。
宴會一直舉行到半夜,但當阿選和驍宗兩個人出王宮的時候,倒都還很清醒。
“要到我家裏再去喝兩杯嗎?”驍宗突然問。
“你真是好肚量,還沒有喝飽啊。”
“宮裏的酒味道和水也差不多,倒是雅樂聽飽了。”驍宗苦笑,突然眼睛一亮:“乾脆你也陪我去洗洗耳朵吧。”
“我……”阿選還沒有來得及表達意見,驍宗已經替他下了決定:“不錯,你還可以順便去查營。”
阿選已經習慣了驍宗這樣的處事方式,只能苦笑。
兩人到了禁軍將軍府門口,驍宗從羅背上下來,簡短地說:“我去交待一聲。”便跑進了府邸。
“搞什麼,好像還真有老婆的樣子。”阿選苦笑,看見看門的老家人在門口張望,突然心念一動,跳下馬來,朝老家人走過去。“老丈,我問你點事情。”
老家人見是阿選,便笑了:“您儘管問吧,我知道的都說。”
“驍宗他有夫人麼?”
老人嚇了一跳般看著他:“當然有了。您不知道?”
阿選吃了一驚。“那怎麼從來沒有見過她?”
老人嘆了一口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將軍和夫人是青梅竹馬,將軍剛剛獲得仙籍時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故鄉娶夫人。後來……唉,那個時候將軍剛剛曉得自己要坐上王師將軍的位置了,夫人卻不聲不響地回了故鄉。將軍去追她,也沒把她給追回來。聽說後來夫人提出了離婚,自己把仙籍給消了。仙籍那將軍沒辦法,但離婚他卻堅決不肯。兩個人都將近二十多年沒見面了,還做著挂名的夫妻。可是想想,那麼多年了,夫人想必已經青春不再了吧,唉……”老人說著,搖頭嘆息。
阿選呆呆地聽著,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聽驍宗提起過哪怕一絲半點。“……夫人為什麼要走?他們時常吵架嗎?”
“要吵便好了。”老人苦笑了一下,“可是他們結婚二十多年卻從沒有一次紅過臉。將軍是什麼樣的人您也知道,夫人恐怕是他唯一一件努力去爭取卻還是得不到的東西。夫人長得不算很美,而且腿腳還有點不便利,但性子真是堅決極了。要說的話,他們其實很像對方呢。”
阿選啞然了。腿腳有殘疾……他突然想起從前驍宗故事裏那個瘸腿的女孩,心裏微微一凜。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驍宗換了一身衣服,提著酒大笑著走出來了。
“走吧,阿選,這是我才從芳國搞來的好東西,咱們今天和王師的兄弟一起好好分享一下吧。”
結果兩個人在軍營裏喝得酩酊大醉,幾乎路都走不動了。他們被軍士們扶到了山坡之上。山風一吹,阿選多少清醒了一些,回過頭看驍宗,後者今晚玩得很瘋,喝醉了就和士兵們一起大聲唱歌,有激昂豪邁的軍歌,也有讓阿選聽了都覺臉紅的小調,嗓子都唱啞了還興致不減,發了酒瘋脫了長衣要同人角力,被阿選和手下連扯帶勸才拉到這裡,現在正半倚在山石之上,眼神迷離地看著夜幕下的鴻基城。
“驍宗。……”
“嗯?”
“為什麼不娶太宰的女兒?”
“我有老婆啊。”
“笑話,你還敢笑我,你的原則又在哪?”
“什麼亂七八糟的?”
“有了老婆就不另娶?可是你和你妻子,不是已經鬧翻了嗎?”
還沒等阿選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問句就已經出口了。
驍宗猛地轉過頭來,剎那間阿選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即使喝醉了,也不過是因為想讓別人覺得自己醉了。他的眼神完全清醒,如斯冰冷,仿佛浸透了月色。
“你從哪聽來的?”
“你管家那裏。”阿選有點後悔了。他知道,如果驍宗還是單身,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娶冢宰女兒為妻,哪怕她醜得驚世駭俗。可是那個驍宗從小青梅竹馬的女人,想來如今已經老去,青春不再韶華w逝。相比依舊保持著年輕容貌的驍宗,真真正正的意難平呵。驍宗卻又為什麼不肯放棄?在官場上,在戰場上,他分明是那麼無動於衷又肯機變的人啊。
阿選意識到,今天他也許走得太遠了些。
驍宗卻突然又開了口。
“……我也許真的會娶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也會為了要個孩子而和根本不認識的女人成親……”他這樣慢慢地說著,苦笑著把臉轉過來,“因為我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被虞岍甩了的啊。”
阿選愣了一陣子,輕聲開口問:“那……當初你娶她,是因為喜歡她麼?”
驍宗的視線和阿選的視線相交了。阿選看著那雙平時光芒總是如此驕傲灼人的深紅色眼瞳。
“我也……”驍宗慢慢地說,“不知道。”
他復又看向鴻基的燈火。
“……我第一次遇見她時……”他仿佛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著,“她還是個瘦骨伶仃的小姑娘,不僅瘸腿,而且脾氣還那麼……”
兩個人陷入靜默之中。在這深夜,只有風吹過街道一路卷上鴻基山斜坡的聲音。
第二天,雁國使節來朝,延王即將親自來訪戴國。
與此同時,也有一隻青鳥飛到了驍宗肩膀上。在故鄉,他那個已經離別了二十多年的妻子,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