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唐清

1、一（上）

　　暮下山林，霞披坡道，轻柳裹挟的小径上缓缓悠悠踱来一匹马。马上少年郎，白色衬衣，领口纽扣微解，袖子卷起，露出半截黝黑的手臂，中山式外套斜搭在马背上，黑色马裤，吊带随意挂在肩头，泥迹泛点的马靴，得志模样，郎当不羁。
　　三月风光，烟絮茸茸，到处都有很香的味道迷离在人的心头，幻化成各种各样的情绪，不论喜怒，都不会去责怪沿途的山青水色浅草流云，因为景色太过明烂，即使本带着不愉快的目的而来，也在渐渗的汗水和张扬的奔跑中释放、忘却。
　　不过，他此刻只想收束缰绳，慢慢踱步。
　　前方过了坡，无锡城就到了。
　　他受了父命，必须去无锡唐家完成他的义务。
　　他知道了唐家那个姑娘的名字，清楚了她的家世，却还没有学习到如何去爱她。
　　而况他少年意满，流连花丛，也不情愿就此只爱上一个姑娘。
　　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这样，显得很窝囊。
　　不过，他拗不过母亲，有怕着父亲，于是来了。
　　来了，再说吧。
　　由省城出发，他行路十日有余，风尘扑面，虽无损潇洒，身体也应承认疲累。
　　所以，当跨下马儿遭绊受惊的时候，他的反应该死的慢了。
　　他被拱落下马背，滚倒在地。他忙不迭从腰间拔出手枪，可是，还是快不过架在他脖颈处的刀。
　　他的面前站立三个蒙面汉子，其中一个，手伸向他。
　　这么热的天气，那三人包裹得只露出一对恶意狠狠的眼睛。五官、神色，深藏不显。
　　他的思想一度停滞，心漏跳两拍。
　　他的父亲混迹军中多年，树敌定多。作为儿子的他，从小历惯各种灾祸险情，磨砺成才，应变自如，已为父亲的老朋友们承认，青出于蓝胜于蓝。
　　可是，他居然落马了，被持了，也许一瞬间就会丧命了。
　　他一咬牙，手枪翻转，枪口朝上，殊死一博。
　　然后，他只弹未发，颈口一痛，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冲倒在地。

　　他是被一阵香味引着慢慢醒转的。
　　他的头上传来侬侬软软的问询，“你醒了……可好些……”
　　他颤抖着摸到手枪，居然没丢。他想也没想，迅疾拔起，对准正朝他俯下来的这个额头。
　　像是女人的惊呼，“吓！”
　　他洒洒头，定睛看清，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江南味十足的秀丽女孩。
　　梳着未嫁姑娘的双髻，发髻周围绕了一圈薄薄的红绸带，各系了两个小蝴蝶结。皮肤白皙，眼睛大而玲珑，红唇轻抿，急促地喘着气，惊恐未定。
　　他不知怎的，有些放松了，胸腔里像是压抑许久的一口闷气，慢慢挪挪地吐了出来，“唔……”
　　“你是谁？”他问。
　　他环顾四周，看情形他身在陋庙。
　　他的前方，佛台倾塌，绸缦破碎，琳琅尘埃，蛛网偶结。
　　他又发现自己被放在三五个并排的脏蒲团上，所以不冷，所以不疼，所以真的，不会恐惧。
　　当然，有些饿了。
　　他说，“这又是哪里？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他记得刚刚明明是正要去鬼门关报到的，而传说中的孟婆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好看。
　　他的视线紧紧灼灼地盯在女孩身上。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由自主地低头，不知所谓地扭结着衣角。
　　粉色的锦袄，白色的罗裙。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恋垂，携手暗相期。
　　这里没有花簇缠绵，只是霉味堆积。
　　庙门外夜色不浓，只是薄暝初泻。
　　水塘，凉厅，菏萍下的蛙鸣，微风轻摆的画角，更是想也不要想。
　　唯有这一双白白细细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的食盒里舀出一碗同样白白腻腻的东西，递到他眼前。
　　应该是粥吧，却比他自家厨娘做的白粥更稠，也不是艳丽的香味，而是一种淡淡清清的感觉。
　　就是感觉。他捧过来，如饥似渴地喝了一大口。
　　“小心烫！”她说。
　　他一手捂着嘴巴，一手差点翻了粥碗。
　　还是来不及地被烧到了。
　　她竟然咯咯而笑。
　　看着那一副嫣然的态度，他的浪漫情怀不知不觉溢满胸间。
　　死而后生，焉知非福。
　　他比古代只懂黯然神伤的诗人们幸福许多。
　　他也跟着她扬起唇角，手悄悄把碗放在地上，然后，不着痕迹地伸过去，伸过去……
　　仿佛要碰到那一片优美的柔软……
　　他的侧面拂到两丝儿冷风。
　　他停顿住手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回头。
　　庙门口。
　　一扇残留的破门被突起的强风一打。
　　嘎嘎回转后，门口站立一影。
　　黯淡的五官，长披的头发，瘦骨伶仃的身体。
　　脚下被风儿铲得有些虚无渺渺。
　　他还能想象出很多——他没有真实看见的。
　　比如红色的舌头，绽血的眼睛，青色的面庞……
　　我、的、妈、喂！
　　他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没有惊叫。
　　因为那边的“孟婆”小声开口了。
　　语词含糊的模样，对着这边的少年和少女说了一句，“如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