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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2回:世事浑难定佯装从良友,莺苑坠楼妓州牢被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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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干剥皮’等二人做的就是杀鸡儆猴的活计,而且丹凤阁里知道此间的都是小倌,并不怕被他们瞧见,是以没有锁门。
想不到门外有人,‘干剥皮’转头看向来人。
那龟奴也停了手,扭头瞧看。
黄芩迈步进屋,面无表情道:“原来这里竟是滥用私刑之地。”
瞧见是个生面孔,不知来干什么的,‘干剥皮’将屁股挪出太师椅,疑问道:“你是什么人?”
黄芩十分镇定道:“客人。”
‘干剥皮’撵他走,道:“我们这儿是内院,不招待客人,快出去!”
黄芩望了眼梁柱上狼狈不堪之人,道:“我是来找他的。”
红云疑惑地瞧看他,却是不识得。
‘干剥皮’果断地摇了摇头,故意扯起嗓子,拔高声调,道:“红云的客人都是相熟的,我不识得你。而且,哪有客人能找来这里的?”直觉来人身上有股危险的味道,所以他提高声音,以便让各处的护院、打手们听到。
黄芩笑了笑,并没说明是那小童领他来的,只道:“我找红云伺候,不识得我没关系,识得银子就成。”
‘干剥皮’皱起一字眉,迷惑不已。
黄芩哈哈一笑,道:“怎么?不想做我的生意?”
见十来个护院、打手们都已悄悄聚集到了院内,‘干剥皮’放下心来,眼珠连转几转,向黄芩作了个揖,嘿嘿笑道:“阎王面前哪有放回的小鬼,送上门的生意岂有不做之理?客人真要红云陪,只管到大屋歇上一歇,待我拾捣完这不听话的兔崽子,叫他学会什么是服服帖帖,就把人给您送过去。”
黄芩故意拿起腔调,道:“等你把人折腾残了,再给我送过来,有甚用处?”
‘干剥皮’耸起鼻子哼了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管教自家没规矩的兔崽子,难道还需听你的意见?”
说罢,一抬手,示意龟奴当着黄芩的面再下板子。
龟奴扬起竹板,就要照着红云已红肿不堪的身体打下去。但只一眨间,他身前‘倏’地多了一人,手上的竹板被那人一只手牢牢拿住了。
那人当然是黄芩。
龟奴用力抽了抽,竹板纹丝不动。
因为动静大了,不少闲着的小倌、小童都跑到院内,躲在护院打手们身后,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干剥皮’见状,心道:这刻若是示了弱,以后要如何管教那些兔崽子?索性奔到架子边,拿过另一块更为厚重的竹板,就打算亲自上阵教训红云。
转眼间,竹板就要抽至红云身上了。
黄芩见状,也不说话,闲着的一只手,叉开五指,一巴掌招呼在没甚防备的‘干剥皮’的脸颊上。
立时,那张白嫩、胖肥的脸上乌青一片,‘干剥皮’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左右晃荡开几步,才勉强稳住脚跟。
黄芩是因为有话要问红云,不想任人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不方便问话,全为阻‘干剥皮’一阻,因此手上速度虽快,却未用上多大力气,否则,再轻也要打掉他几颗大牙。
吃了这样一个明亏,‘干剥皮’哪肯善罢干休?只听他一声怪叫,举起竹板,转身舍了红云,扑上来就要抽打黄芩。
他会如此,兼因这里是他的地盘,有恃无恐,是以气恼之下,不待仔细掂量,便贸然出手袭向对方,欲报一巴掌之恨。
待他扑上来时,黄芩的一只手仍拿住龟奴的竹板,身体动都没动,另一只手轻轻一抬,便格飞了劈头盖脸落下来的厚竹板。接着,他就势叉开五指,‘叭’得又是一声脆响,反手招呼在‘干剥皮’的另半边脸颊上。
刹时,‘干剥皮’被他打的愣在原地,一张面团似的大白脸生生变成青黑色,还足足‘胖’了一圈。
黄芩‘呸’了声,目露凶狞之光,道:“你这厮不识好歹,却原来喜欢挨巴掌。来来来,再让大爷给你几巴掌过过瘾。”
见一个照面就吃了憋,‘干剥皮’立马慌了神,就欲张嘴呼喝众位护院、打手们上去围殴黄芩,却因为脸颊高高肿起,阻碍了张嘴的动作,一时间没能发出声响来。
其实,本来那些护院打手们已盯着黄芩瞧了半天,若放在以往,不用等‘干剥皮’发号施令,他们早冲上去了,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始终畏畏缩缩没有出手。
这时,护院中为首一人奔至‘干剥皮’身侧,俯在他耳旁小声道:“头儿,这人,我们那班兄弟都识得,就是前年大闹‘财星赌坊’的小子,连余大海都没能拿他怎样,端的是狠角色。”
‘干剥皮’听到连‘扬州四鹰’里以人手众多、凶狠霸道著称的‘渔鹰’都拿黄芩没辙,不由大吃了一惊,心里先软了半截。
暗里,他道:这小子真有此等本事,我这里十几个护院怎么奈何得了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遇上这样不要命的混世流氓,还是能忍则忍,好生招待,早些打发出门去比较妥当。
由此可见,他不过喜好在丹凤阁的小倌们面前逞凶,骨子里实是欺软怕硬得很,是以,一遇上难惹的硬手就怂了。
转头,见黄芩一副凶悍强豪的模样,冷笑连连地盯着他,愈见有发飙的迹象,‘干剥皮’只得肿着脸面,赔着笑,吐字含混道:“我不过想先调教一下这个小浪蹄子,教他听话些,大爷却居然等不得,真是好急性的人呐......”
回头,他瞧向红云,臃肿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既然这位大爷非你不可,要你马上陪他,今日便罢了,你快去服侍他吧。”
说着,他亲自解下红云,令他吐出口里的灯油,又替他敷上药,穿好衣,喂了一副散热去燥的药剂下去。
做这些事时,‘干剥皮’一直在笑。
他的笑因为肿着的脸显得尤其古怪,令得红云心惊肉跳不已,暗想:以‘干剥皮’的为人,这事若不能报复在那个多管闲事的大爷头上,就一定会连本带息报复在我头上了,下场怕要比这次更惨。
忐忑不安中,他被龟奴送到了黄芩身边。
龟奴道:“大爷,红云先交给您,他自会领您去他那屋,伺候您的。”
黄芩丢开手里竹板,大踏步行至院内。
‘干剥皮’一边嚷嚷着没啥热闹可瞧,都回去干活,一边掩着脸,带着龟奴,匆匆忙忙地跑了。那些个护院、打手们顷刻间也走了个干净。反倒是原先缩在后面的小倌、小童们没走,把黄芩、红云围在当中,七嘴八舌了起来。
有人问黄芩可是哪位大侠,又有人赞他有胆色,还有人劝他快逃,说‘干剥皮’极可能是去搬救兵了......黄芩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听着。
这些小倌、小童都是被逼泯灭了做人的尊严,沦落成别人玩物之人,不但每日间的经历很是悲惨,还要经常被整治、折磨,心底里对‘干剥皮’自然痛恨不已,因而见到黄芩把痛恨之人‘修理’了一顿,着实高兴的不行,就差笑出声来了。更加上黄芩正当年纪,又长得顺眼,虽然瞧上去是个混江湖的凶神样,可并未对他们横施暴力,难免心生好感,也就不由地偏向他了。
瞧着围在黄芩周遭,两眼放光,口中喋喋的同伴,红云觉得十分不顺眼,忍着伤痛道:“闪开闪开,这位大爷可是为我来的。麻烦让条道出来,我好领他去屋里及时享乐一番。”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开去。
还有小倌回头叮嘱道:“红云,你得让他小心防着‘干剥皮’啊!”
红云回道:“当然,不劳你们操心,有要紧的,我自会一并告之他。”
说完话,他便领黄芩去他屋里了。
屋内,红云点上灯,先让黄芩坐下,自己才跟着坐了下来。
为免触动伤处,他坐得很小心。
二人对面而坐,各怀心事。
烛火中,黄芩的一双眼睛显得尤其明亮。
瞧着对面的眼睛,红云忽然有了种自惭形秽之感。
然后,他又极其厌恶起这种感觉来。
黄芩率先开口,问道:“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整了整零乱的头发,红云道:“还好,反正不是第一次被他整治了。”
说着,他冲黄芩感激地笑了笑,道:“这一次,若非恩公赶到,我□□便要被‘干剥皮’给整治废了。”
黄芩道:“他因何整治你?”
红云道:“他本来就喜欢整治小倌,另外前些日子有位贵人说好了替我赎身,差不多这几日就该带着银子来了。那个‘干剥皮’心有不甘,这才故意找茬儿折磨我,想让我出去也做不成男人。”
黄芩皱眉道:“这人倒极是歹毒。”
红云起身给黄芩倒了杯茶,放置他面前,自嘲笑道:“没想到初次见面,就让恩公瞧见我出丑了。”
黄芩道:“你怎知我是第一次来,莫非光顾过你的客人,你都记得住?”
红云笑了下,温言淡语道:“别人不好说,但似恩公这样出众的人物,红云只要见过一次,定是终身难忘的。”
他这话,一分真,九分捧,任谁听了都免不了或多或少有些飘飘然之意。
黄芩点头道:“你很会说奉承话。”
红云无奈地摇一摇头,道:“在这种地方,若是连奉承话都不会说,就当真活不下去了。”
黄芩暗道:想从这样一张事故善变的嘴里套出实话来,着实不易。
红云起身,向黄芩行了一礼,道:“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黄芩道:“我姓黄。”
红云缓缓站起身,道:“黄爷指名要红云伺候,可是为了听我串戏?”
他知道自己串戏的名声颇响,若是陌生客人点名要他,那八成是冲着他这项本事来的。
黄芩道:“这个却不忙,我先问你几句话。”
见他根本不动桌上的那杯茶,红云主动捧起茶杯,送至他唇边,娇声笑道:“黄爷,先喝口凉茶润润嗓子,再问不迟。”
黄芩接过,低头闻了闻,道:“这是什么茶,味道好怪,汤色好浑。”
红云笑道:“黄爷不常喝茶?”
黄芩道:“我们跑江湖的常喝酒,不常喝茶。”
红云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道:“那就难怪黄爷对茶知之不多了。这茶,不但是上好的名茶,还有个有趣的故事。等黄爷喝过了,红云再仔细说道给黄爷听。”
黄芩暗在肚里寻思:这小倌有些古怪。
嘴上他道:“我正好饿了,你给叫些吃的来垫一垫。”
红云闻言,转身开门,道:“喝茶正好配些茶点,我这就叫人拿几碟进来。”
趁他到门口招呼小童准备茶点时,黄芩泼了半杯茶至桌底暗处。
红云回来,见桌上的茶水减了一半,以为黄芩喝下去了,不由偷笑。
二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
茶点上来后没多久,黄芩忽然头一垂,眼一闭,‘呼啦啦’从凳子上跌下来,仰倒在地。
红云见状毫不惊讶,走上前,用脚轻轻踢了他几下,假意关切地唤了几声:“黄爷?黄爷?......”
见对方没甚反应,他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意,道:“黄爷,现下我便说与你知晓。你喝的茶产自景宁,名叫惠明茶,是一个浙江的茶商送我的。至于那个‘有趣的故事’,则是我在茶里加了料。”
说罢,他从床下找出一条绳索,来到黄芩身边蹲下,又以手背拍了拍黄芩的面皮,不怀好意地嘻嘻笑道:“瞧你的长相,若是捣持捣持,估计也算不错。你猜,‘干剥皮’会对你做些什么好事?”
不料,就在他动手绑人时,突然间,原本倒地不动的黄芩,一个鲤鱼打挺翻将起来,以手作扣,掐着红云的脖子,将他锁住,顶在了桌边。
红云既惊且怕,咳呛着道:“黄爷息怒!......且饶了红云,红云还有话说。”
见他出气多,进气少,黄芩略松开手,皱眉恨恨道:“歹人!我不曾加害于你,你竟要加害于我?”
红云闭上双目,一面流泪,一面楚楚可怜道:“不错,你的确不曾加害于我,还好心帮了我一遭。可是,你嫖完了自走你的,被你打了的‘干剥皮’只会把帐全记在我头上,到时,我受的罪必定比这次还要多,丢了性命也说不定。所以,我只有把你迷倒,绑给‘干剥皮’处置,他才能不因此记恨我,折磨我。”
黄芩‘哼哼’冷笑两声,手指又紧,道:“你倒是算计得颇精,枉我刚才出手帮你。”
见瞪着自己的双目中,尽是瞧不起人的神色,红云只觉意气上涌,索性不再装佯示弱,心一横,头一扬,断断续续地嘶声道:“你以为......刚才帮我,我就会......感激你?你帮我,只是......因为可怜我。你可怜我,则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强过我这种人太多,根本瞧不起我。我最恨被人瞧不起......所以......你还是......杀了我吧!”
黄芩松开手,一把将他狠狠推倒在地,愠怒道:“若放在以往,你要害我,我定不饶你。但今时不同往日,况且凭你还没甚手段能害得了我。至于说帮你是因为瞧不起你,该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才对。”
红云连着咳喘几声,道:“若非瞧不起,怎会觉得我可怜,出手帮我?试问,你可会出手帮那些和你一样身强力大、风光无限的江湖豪客?”
头次听到这样的论调,黄芩仔细想了想,才正答他道:“我并非喜欢多管闲事之人,是以,若放在平日,无论是你,还是什么江湖豪客,我都未必出手相帮。”微微摇头,他又道:“不过,见识过你狗咬吕洞宾,下药害人的卑劣手段后,我当真是瞧你不起。”
红云爬起身,疑道:“不喜欢多管闲事?那为何出手帮我,掌掴‘干剥皮’?”
黄芩道:“因为我受人所托,要查明你的身份来历,另外还有话要问你,自然不能让你被人折磨残了,不好问话。”
红云疑问道:“你是什么人?”
黄芩没有丝毫隐瞒之意,直言道:“我是高邮州的一名捕快,受徐知州之托前来。”
左思右想了一会儿,红云立刻明白了,道:“徐知州......啊......就是说好来赎我的徐叔。他为何自己不来?”
黄芩毫不掩饰道:“因为他怀疑你不是杨松,让我查明你是否真是杨松。”
红云目光散乱,怅然道:“他居然不信......”
黄芩瞧着他的眼睛,道:“你到底是不是杨松?”
红云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我有那把折扇为证。”
黄芩扶起凳子,坐下瞧了他半天,道:“你并非凶悍恶徒,我没法用对待他们的手段对你,是以说不说实话全凭你的心意。”
红云死咬着道:“我就是杨松,信不信随你。”
他知道黄芩绝不会轻信他的话。
黄芩站起身,一把拉起他,边往房门口拖拽,边果断道:“带我去见‘干剥皮’。”
红云愣了,道:“做什么?”
黄芩道:“赎你出去。”
红云呆立在当场,道:“你信我是杨松?”
黄芩道:“不信。”
红云奇道:“那为何赎我?”
黄芩道:“因为我忽然明白,这可能是唯一能令你说实话的法子。”
说罢,他带着红云到了‘干剥皮’处,取出徐陵的手书,又把五百两银子交付给他,之后当场烧了红云的卖身契,在‘干剥皮’的目瞪口呆中,领着人出了‘丹凤阁’的大门。
破晓时刻,晨光熹微,云霞连成一片,湖边清风瑟瑟,湖面波光粼粼。
自从被卖身为小倌,红云已有多年没这么早起身了,是以也有多年没见过这时候的晴空了。他缓缓行至寂静如画的湖边,低头望向那一泓清冷、干净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鼻子一酸,立时泪流满面。反身,他趴在一棵垂柳的树干上,一边捶打树干,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开始时还只是抽抽泣泣,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越哭越投入,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痛苦尽数哭尽,做个了结一般,到最后几乎成了嚎啕大哭。
时候尚早,湖边没甚旁人,倒是不必担心有人注目。
黄芩木然站立一边,瞧着他哭,没有言语,不曾干涉。
他自己极少会哭,是以不懂有甚好哭的。
哭声渐歇,红云以衣袖拭去泪水、鼻涕,道了声“痛快了!”
转身他向黄芩郑重道:“多谢恩公仗义相救。”
黄芩面色俨然道:“你不该谢我,该谢‘杨松’。若非有他,你断不能被赎出来,所以,你若想报答他,为他做点事,就先告诉我你到底姓甚名谁。”
红云垂下眼光,瞧着自己的脚尖,道:“事到如今,我再没良心,也不能打逛言了。我本姓艾,原是雷州府海康县人,早年县里台风袭击,沙暴为害,房子、地都毁了,家里父母见没了活路,就狠心将我卖给人伢子,后来几经辗转被转卖到这里。”
“你果然不姓杨。”黄芩道:“那把折扇是从何处得来的?”
红云道:“是我的一位好妹子‘绿袖’临走前送我的。”
黄芩迷惑道:“好妹子?”
红云笑了声,道:“鸨头儿规定小倌们只能以姐妹相称,‘绿袖’来‘丹凤阁’的时候比我早,年纪却小我两岁,我管他叫妹子。”
黄芩道:“那把折扇是他的东西?”
红云点点头,道:“他才是杨松,那把折扇是他死去的爹留给他的。四年前,他被一个豪客赎买走了,当时因为感念我平素和他最为亲近,才送了折扇与我做留念。”
黄芩道:“那折扇上原有个明珠扇坠,你可曾瞧见过?”
红云摇头道:“若真有明珠,应该不是早先遗失了,就是被绿袖小心收藏起了。”
黄芩又问道:“你可知他被赎买去了何处?”
红云摇摇头道:“不知。”细细回想了一下,他又道:“不过,赎买他的人是个苗王土司之类的,听说来自苗疆,出手阔绰得很,象是有使不尽的银子一般。我记得那人很是钟爱‘绿袖’,一连十几日,每日都来捧他的场,离开扬州的时候,便花银子把他赎走了。”
黄芩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没甚言语。
见他似是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话,红云主动赌咒发誓道:“我这些话句句属实,若有一句假的,便再被卖进‘丹凤阁’做小倌。”
这个誓言对他来讲,已算是狠毒到家了。
终于,黄芩移开了目光。
想起被人赎走的‘绿袖’,红云不禁啧啧艳羡,又道:“被那样的人赎买走,衣食不愁,日子肯定过得不错。”
黄芩道:“现下,让你和他换换,你可愿意?”
红云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道:“在‘丹凤阁’时,我是极愿意的。但此刻又想,苗王土司虽好,绿袖总归还是得过取悦别人的日子,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了,现下能自己做自己的主,才最好。”
黄芩撇了撇嘴,心道:可见绿袖过得并没多好。
隔了一会儿,他对红云道:“你若是够聪明,就该早离此地。”
红云感激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干剥皮’未必肯这样善罢干休,这里不宜久留。恩公,你也要小心才是。”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黄芩轻声道:“今日正好遇见你,有件事,我想顺道问一问。”
红云道:“恩公请问。”
抿了下嘴唇,犹豫了片刻,黄芩才问道:“你曾是丹凤阁的小倌,想必知道男人和男人做那档子事时,应该如何做。我就想问问这个。”
红云掩口笑道:“莫非恩公心向此道?倘若如此,红云正是求之不得,甘愿献身恩公,做足功夫,到时恩公就一清二楚了。”
黄芩微恼道:“不说就算了,休要消遣我。”
红云妩媚一笑,忙道:“恩公,别急嘛。其实简单得很,用手,用口,用屁股上的那个洞都行。不过,丹凤阁的客人大多喜欢把小倌当女人看,是以爱扮那挖粪窟的屎虫,顶屁股洞的客人最是为多。”将客人比作‘屎虫’,可见他表面上献媚迎合,实际上多为不屑。
黄芩听言,大有不适之感。
娇叹一声,红云接着又道:“天见可怜,那也是我们最为辛苦的一种方式。”
他说这些话时的动作、语气都十分扭捏,可见人虽然出了‘丹凤阁’,但扮女人扮得久了,很多细小的动作、习惯,短时间内还没法转变过来。
暗里琢磨了一会儿,黄芩疑问道:“这种方式当真不易。你们辛苦,客人却是快活?”
红云笑道:“那是,花钱就图个快活,你见过有谁花钱买辛苦的?”面上微微一红,他又道:“当然,遇上个中高手,做的可心时,能将人顶得爽到天上去,我们自然也快活无比。不过,极偶然的,也有个把个喜欢撅起屁股给人顶的客人。”
兀自乱想了片刻,黄芩皱起眉,嘀咕道:“也是奇货了。”
红云笑问道:“我这般说道,恩公听明白没有?”
象是没听到他的问话,黄芩的目中浮现出一片迷惑,口中喃喃道:“......却是有些难办......”
红云完全听不懂,问道:“什么难办?”
黄芩没答他,转身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了。
这时,日头高升,湖边行人多了起来,红云怕‘干剥皮’派人出来报复,也赶紧离开了。
到了客栈,黄芩麻溜地收拾好行囊,就打算去码头搭船回高邮。
往码头去的路上,必须要经过一条繁华的阔巷,巷子里有扬州十分著名的青楼‘莺苑’。
经过‘莺苑’门口的时候,黄芩瞧见那座三层高的华美楼舍前,不知为何层层叠叠围满了路人,几乎把整条巷子都给堵住了,另外还有十数名捕快从‘莺苑’的门口奔进奔出,不停地忙活着什么。
见前路被人群阻了,黄芩心生好奇,于是左右扒拉开众人,挤进了人群里。
迅速挤到最里圈时,黄芩发现另有七八名捕快守着楼前的一块空地,不断嚷嚷着,叫看热闹的人群往后退。
只见那块空地上满是血污,一具女尸面朝下趴在那里。女尸的脑袋看上去象个烂柿子,脑浆流了一地,牙齿也碎得到处都是。以她的打扮穿着看来,应该就是‘莺苑’的妓女。女尸身边,仵作正打开随身装有各种验尸器具的木箱,准备初步检验死因。
瞧见女尸的死状,黄芩心道:八成是头下脚上,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想着,他仰头往莺苑的顶楼上观望,瞧见一扇开着的窗户处正有两、三个捕快探出身子,一边向下瞧看,一边讨论着什么。
这时,黄芩身边几个瞧热闹的人就此事互相闲聊起来。
一个衣着华贵,披金带银,瞧上去象是做买卖的商人无限懊恼道:“我听说扬州的一众青楼里,‘莺苑’不算最大的,名气却是最响的,经常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外族姑娘,货色够特别,够新鲜。如今我从外地慕名而来,可它竟出了命案被查封了,唉......不知还有多少日子才能开张啊。”
想必他是特意跑来光顾此地的外地嫖客,却真是来得不巧了。
另一个头用包巾,腰束布带的老妇拍着心口处,连呼了几声‘侥幸’后,道:“我可是眼见着这姑娘从楼上跳下来的,差点就被她砸着了。真要那样,岂不白饶进去一条老命?”
对面绸缎铺里跑出来看热闹的小伙计,道:“‘莺苑’最近真是邪了门,前些日子刚死了老鸨,今个儿又死了姑娘,莫非是撞了鬼,着了魔了?这样一来,就算重新开张,也没人敢上门吧。我瞧那些个姑娘们真该排队去求管仲爷保佑了。”
边上一位身着折裙的中年妇人一甩手中帕子,瞪他一眼道:“什么鬼啊怪啊的,你知道什么?有风才起浪,无潮水自平,这个死了的姑娘,就是那个一刀把老鸨捅死了的苗子的妹子。”
小伙计讶异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好容易见着有人知道缘由,周遭人都好奇地围拢上来,催促她快说。
那中年妇人道:“我当家的就是衙门里走动的,所以大概知道这件事。听说这姑娘是个苗子,被人伢子从苗疆贩来了这里,卖进了‘莺苑’。不知怎的,姑娘的哥哥一路追着人伢子的踪迹过来扬州,据说是为了把妹子赎回去。那哥哥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按说银子也凑的差不多了,老鸨也勉强应下了,可估计人伢子的这趟买卖不地道,有猫腻,后来老鸨又临时变了卦,死活不让赎人,还暗地里准备把他妹子转卖到别处。那苗子也是个飙人,一怒之下就把老鸨捅了,而后逃了。”
小伙计嘿了声,道:“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遇上这种事,谁能不发飙?以我看,那苗子根本没错。”
中年妇人叹了声,继续道:“毕竟他是光天华日之下把人给捅死了,是以州府衙门当即发了海捕公文,四处缉拿他。”
先前的老妇指了下‘莺苑’的大门,颤颤巍巍道:“那老鸨不晓得‘给人留三步,便是于已留三步’的道理,把人往绝路上逼,可见是个作死的。”
巷子拐角处烧饼店的老板娘也凑上来,问道:“可他妹子为何死了?”
中年妇人道:“我昨个儿听当家的说,那苗子已在别处被捉拿归案了。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他被捉住,定是死罪,这点想必他妹子也知道,许是这姑娘从哪里听闻了哥哥被抓的消息,知道哥哥已是死路一条,一时经受不住,于是跳楼寻死了。”
这时,仵作验完尸体,找了块门板来,招呼几人把尸体抬走。为方便搬运尸体,一众捕快开始驱撵围观的路人。
众人纷纷散了,黄芩也继续朝码头去了。
回到高邮,黄芩将扬州之行的经过如实地禀报给了徐知州。徐陵在得知杨万泉确已身死,其子杨松沦落风尘,且四年前被一个土司买去了苗疆,难觅踪迹后,不由得大感烦闷,心绪难宁。至于额外付出了数额巨大的五百两银子,黄芩的解释是若不拿银子替红云赎身,就无法从他嘴里问出杨松的真实情况。徐陵听闻,虽然暗里心疼银子,甚至产生了一种黄芩截留了部分银钱的猜想,但一方面因为正替杨万泉难过,心思不在这上面,另一方面也是让人办事就得信人,是以没甚闲话,让黄芩下去休息了。
从衙门出来,已是月牙儿挂上天空的时辰,黄芩打算去班房转一圈就回去休息了。
他刚走到班房门口,就见邓大庆、周正等几个捕快从里面走了出来。周正的一只膀子不知为何打着夹板,缠了麻布,吊在脖子上。
他们瞧见来的是黄芩,快步迎了上来。
邓大庆满脸喜色,道:“总捕头,走,一起去!我和老周请客吃汤团,‘四喜’、‘五福’、‘六顺’随意,畅开肚子吃,吃到撑死为止,哈哈。”
‘四喜’、‘五福’、‘六顺’是指馅的种类。
黄芩当即加入他们,一起往州里最有名的‘金记汤团铺’去了。
路上,黄芩问邓大庆道:“你和老周有甚喜事要请客?”
邓大庆笑道:“你去扬州的后一天,我和老周运气好,合力抓到一个被通缉的嫌犯。嘿嘿,今日赏银发下来了,说定请大家吃一顿,一起高兴高兴。”
黄芩瞧了眼周正那只挂在胸前的膀子,问道:“抓人的时候弄伤的?”
周正点头道:“那嫌犯是个苗子,个子不大,力气好大,和他扭打在一起时,不小心被他弄折了胳膊。不过,郎中说过两月就得好,不碍多大事。”
黄芩疑道:“他是苗人?”
邓大庆‘嗯’了声,伸出手来,露出几圈深深的牙印,道:“那苗子又凶又狠,我也被他咬了好几口,不过,比老周伤得轻多了。”
周正笑道:“那苗子在扬州杀了个老鸨,怕了,就近逃窜到高邮来,却不想栽在了我们手里。”
另有一名捕快道:“那苗子蛮横得很,极可能不懂汉话,我们审问他时,他只用些我们听不懂的苗家土语咒骂我们。”
黄芩失笑道:“你们又听不懂苗家土语,怎知他在咒骂?”
周正笑道:“头儿真是说笑了,这行做到现在,见过那么多凶徒,虽然听不懂,只瞧他的样子,也知道是在咒骂了。”
黄芩瞧他一眼,道:“先前你吃了他的苦头,之后定是私下里教训过他了,这也难怪他要骂人。”
他心知那苗子在牢里必被周正等人整治过了。
周正等几名捕快互望了一下,嘿嘿窃笑不已,算作默认。
邓大庆带头说明道:“头儿放心,我们懂得分寸,手底是有数的。”
黄芩点点头,道:“如此,你们吃他的苦头也算是报回来了,就到此为止吧。我在扬州也曾听说了此事,那苗人是个可怜人,以后莫再为难他了。”
几人连连称是,说绝不再犯。
黄芩没再说什么,和他们一道进到汤团铺子,饱饱吃了一顿汤团。
第二日,黄芩一人去到州衙大牢,向牢头说明要单独审问抓到的苗人。牢头拿了钥匙,领着他来到一间囚室门前,开了锁。黄芩让牢头回去牢门口守着,说审完了自会叫他,便走进了这间囚室。
阴暗潮湿的囚室里,有个头戴布包头,身穿短衣短裤,打着绑腿,肩上搭了块形如斗笠的织花披肩的苗人男子。他的面孔脏兮兮的,口角高高肿起,衣裤灰蒙蒙的,那块披肩更是破破烂烂。
令黄芩讶异的是,他的手脚虽戴有重镣,却没象寻常囚犯一般为图舒服,靠墙坐在地上,而是笔直挺立着站在囚室中央。
他所站的位置,正好是这间囚室内唯一能投射下阳光的一小块地方,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清晰可见。
黄芩心想:他之所以选择站在那里,是希望被阳光照在身上吧。
苗人男子瞧着黄芩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黄芩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苗人男子看都不看他,仿佛听不懂一般。
黄芩道:“你不用装,我知道你能听懂,也能说汉话。”
苗人男子头一偏,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黄芩道:“你在‘莺苑’能和老鸨交涉,要求赎回妹子,我不信你不懂汉话。
苗人男子还是不理睬他。
瞧向男子肿起的口角处,黄芩道:“我那几个兄弟下手倒是不轻,但你得明白,他们只知道你是个被通缉的嫌犯,抓你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你因为拒捕打折了其中一人的胳膊,是以我也不能说他们这么做有什么错。不过,我已经交待过他们,以后不会再对你怎样了。”
苗人男子瞧看了他一眼,似是不太高兴,却仍旧不出声。
黄芩继续道:“我这么交待他们,不为别的,只为在扬州时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比不得一般凶徒。现下,你可愿同我说上几句话?”
苗人男子瞥了他一眼。
黄芩道:“你不出声也没用,当街行凶,害人性命这样的重罪,前景并不乐观。其实,我对你没甚恶意,信不信由你。”
苗人男子的嘴唇抖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抿住了。
黄芩‘哼’了声,微有鄙视,故意激他道:“我见你千里行凶,本以为也该是条血性汉子,所以才来问几句话,却不成想你只是在牢里吃了一通揍,就连说话的胆子都被吓破了。既然你要认怂,装软蛋,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了。”说着,他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我并非没胆子说话,只是不屑和汉人说话。”
苗人男子终于开了口。
黄芩暗里笑了笑,道:“不错,开了口了,你果然是条汉子,我没有看错人。”
苗人男子傲然地抬了抬下巴。
黄芩摇头,继续道:“不过,作为一名在逃嫌犯,你实在是最蠢笨的一个。其实,逃出扬州城后,你就该弃了一身引人注目的苗人衣饰,改换成汉人装束,否则,即便不在高邮被抓,也会在别处被抓。”
苗人男子吐了口吐沫,道:“我死也不穿汉猪的衣服!”
黄芩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比起换一套不屑穿的衣服,你宁愿被口中的汉猪抓起来论罪杀头。”
苗人男子怒道:“你......”
其实,他只是因为逃得慌乱,没考虑到衣饰细节罢了。
黄芩道:“有件事我想不通,还需向你请教。”
苗人男子讥声道:“想要我的口供,好给我订罪吗?”
黄芩心平气和道:“说实话,你犯下的杀人罪铁板钉钉,人证、物证俱全,何需我多废唇舌?我是有事不明,想要问你。”
苗人男子见他语气实在,似乎真有什么事要问,于是面露疑容,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