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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二十四回:愁黯黯无计可施铸梭枪,路漫漫相知相属竟成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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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芩面露不齿之色,道:“我是他祖宗!”
韩若壁当然知道他并非‘一卷空’,但表面仍摆出一副坚信不移的姿态,道:“可这‘奈何散’分明是‘一卷空’吃饭的家伙什儿,你若非他,怎么会有?”
原来,大盗‘一卷空’名声极响,所到之处,银钱分毫不剩,全被一卷而空,是以江湖人称‘一卷空’。□□上有闻,此人从不与人合伙,是个独来独往的独行盗,且每隔几年才犯案一次,行事风格也与一般大盗迥乎不同,当真算得一个奇人。本来,几年才犯一次案,频繁程度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可能有甚名气,可俗话说的好:‘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一卷空’每次蛰伏过后,一旦出现在某处,便会犯下不但轰动江湖,而且令官府头痛不已的大盗案。说他犯的案子大,是由于他总要选定某个地方最为繁华的那条商街,作为行盗目标,于一夜之间扫荡过整条街上的所有店铺。此种连环盗法,单件案子的损失须得累加,数额最是惊人,是以件件都是当地衙门捂不住,必须上呈的大案。但除去可以直接花销的银钱,‘一卷空’从不盗取店内货物。无论多么贵重,也一件不取。会有如此取舍,并非他心存善念,不过是深知贼赃只有在销赃后才能变成银钱,可想要销赃,就要与外人打交道,也就容易被人摸清底细黑吃黑,抑或留下踪迹被官府追查到。另外,在行盗过程中,他不喜害人性命,只靠特制的迷药把人迷倒,再行入室抢盗。时至今日,对他的身份来历,江湖上仍是无人知晓,而官府更是一无所知。其实,‘一卷空’的轻功、武功都极是一般,之所以能横行二十余载不被抓获,除了狡猾擅变,小心谨慎,善于隐藏,且从不与江湖人士交往外,也与他溜门撬锁、调制迷药的天赋异禀,这方面本事冠绝江湖,有着极大的关系。
他调制的独门迷药,叫做‘奈何散’。把这种迷药取名‘奈何散’,皆因哪怕只要闻上丁点儿,立马昏睡倒地,非得等六个时辰后方可自然醒来,那期间任是名医、高人想要救治,也是奈何不得。
现下,黄芩居然会有‘一卷空’的‘奈何散’,却叫韩若壁如何不疑?
本就无意相瞒,是以黄芩爽快答道:“这‘奈何散’是他送我的。”
韩若壁愣一愣,道:“送你的?何时?”
黄芩道:“抓住他的时候。”
韩若壁万分惊讶道:“你抓住了大盗‘一卷空’?!”
黄芩道:“前年,他想在高邮犯案,我便抓了他。”
韩若壁略有迟疑道:“可据我所知,二十余年来,他从未被捉拿归案啊?”
黄芩不以为然道:“因为我又放了他。”
韩若壁‘啧啧’两声,道:“哪有你这样做捕快的。”
黄芩道:“他和我约定好,此生都不会再到高邮,我便放了他了。”
韩若壁摸着下巴,作势问道:“朝廷悬赏捉拿‘一卷空’的花红年年看涨,前年是多少来着?”
黄芩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若壁笑道:“替你算算损失了多少银子呀。”
黄芩淡淡道:“你好像忘了,捕快抓人可是没有花红的。”
韩若壁道:“那倒是。不过,倘若你把‘一卷空’抓了送去邀功,即便没有花红,也该有不少好处。说真的,他明明是个剧盗,你因何不把他捉拿归案?”
黄芩撇撇嘴,道:“这二十余年来,他前前后后犯的案子虽然只有七八桩,但数额加起来十分惊人,若要归案,必是死路一条。有种说法是‘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一卷空’并未杀过人,似乎还罪不至死。”
韩若壁伸手,极自然地推搡了他一下,轻蔑笑道:“可还有一说是‘杀盗人,非杀人。’”停顿了一刻,他摇了摇头道:“算了,别用‘罪不至死’忽悠我了。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可你黄捕头是不会在乎‘一卷空’的死活的。”
黄芩只得直言道:“我在乎高邮,只要他和高邮无关,死活随他。”
韩若壁了然笑道:“原来你是不想他在高邮被抓。”
黄芩点头道:“树大招风,他盗走的银钱总计数目巨大,是挥霍掉了,还是收藏起了,没人知晓。但是,这世上从来不缺好事、好财,或煽风点火之人,会硬说成被‘一卷空’藏匿起来了。如果把他关押在高邮大牢侯审,那笔似有似无的银钱,则可能替高邮招来一众说不清的麻烦。我并非真怕麻烦,只是讨厌自找麻烦。”
韩若壁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实话说,若是‘一卷空’真被你收押了,连我都忍不住想往高邮大牢里走一遭,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被盗银钱的下落来。那绝对是笔大数目,冒险一探也是值得。”
黄芩点头道:“连你都这么想,可见□□上有此想法的,必定大有人在。放他那件事,我没有做错。”
佯叹一声,韩若壁道:“只是,你如此做,虽然替高邮避免了麻烦,却也因此放纵了案犯,岂非有辱捕快之职?”
黄芩毫不在乎,挑起眉梢,道:“那又怎样,有本事你抓了我去告官?口说无凭,小心先打你三十大板。”
韩若壁笑了笑,转开话题道:“这么说,‘一卷空’是为了酬谢你放过他,才送了这瓶‘奈何散’给你?”
“哼”了声,黄芩道:“那小老儿猴精似的,岂会主动送我东西,自然是我‘要求’他送的。”
韩若壁道:“你要他一瓶‘奈何散’又能有何用处?”
黄芩嘿嘿笑道:“我也不知道有甚用处。只不过当初抓他极是不易,是以放他走时,总是心有不甘,便要他送了这瓶对他而言十分贵重的东西给我。听他说,‘奈何散’的配料十分的精贵,调制过程又是二十分的特殊,费时几年才能调制好一小瓶。我想,这恐怕也是他几年才出来行盗一次的主要原因吧。”
韩若壁小心将瓷瓶收好,嘻嘻笑道:“你没甚用处,却正好便宜我了。”
二人又说道了一阵,发觉早间饭点已到,便一起出屋,到前堂吃食去了。
吃食过后,韩若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屋补觉。黄芩则先到柜台前,向掌柜的讨来了纸和笔,又转回自己房里鼓捣了好一阵子,稍后径直出了客栈大门。在街上转了一圈后,他来到之前和韩若壁一道去过的那间铁匠铺子。铺子里,郑岩不在,只有那个瘦高个儿的小徒弟一人。
小徒弟瞧见有人进来,上前问道:“客官,可是又来找我师傅喝酒?”
他还记得黄芩。
黄芩不置可否,四下环顾了一阵,问道:“你师傅呢?”
小徒弟道:“给姜百户送刀剑去了。”
黄芩问道:“何时可得回来?”
小徒弟道:“明后天就得回来。”
黄芩想了想,问道:“一般的兵器标枪你们可会打造?”
小徒弟点头道:“会的。”
黄芩拿出一张画好图样的纸,递过去,道:“若是按照这上面的尺寸,打造五十只小标枪,需要费时多久?”
小徒弟接过,只见纸上画了一只标枪,样子和一般军用标枪没甚区别,只是小了好几号。按上面注明的尺寸推算,大约只有正常标枪的五分之一大小。想了想,他道:“若是全力打造,有个三五天就得了。”
黄芩点头道:“那好,就按这个打造吧。需要多少银子?”
小徒弟将图样放置一边,伸手道:“银子倒是不忙。客官要打造兵器,还是先把地方长官的特许令拿来瞧瞧吧。”
黄芩皱眉道:“怎的还要那种东西?”
小徒弟抓抓头,疑道:“客官是和我装糊涂吗?你从关内来的,怎会不知兵器都该由兵仗局统一打造?朝廷可是明令禁止私自打造兵器的。”黄芩啼笑皆非道:“关内是管得严些,可哈密这地方武器黑市遍地,真有遵循此种法令的必要吗?”
小徒弟撅撅嘴,道:“咱们可是正经铁匠铺,必须遵循大明的法令,没有特许令,别说五十只小标枪,就是一把寻常砍柴刀,也不能给您打造。还请客官见谅。”
黄芩只感无计可施,‘哈’了声,嘲意笑道:“这真是见鬼了,大树沟的黑市上,各种兵器应有尽有,我不过想打造这么简单的东西,竟是不成?”
小徒弟断然摇头道:“如果客官觉得黑市上能买得到,那尽管去黑市上买好了。‘神光堡’里这几家都是正经铁匠铺,没有长官的特许令,是不能随便打造兵器的。”
其实,‘神光堡’的这几家铁匠铺暗中打造一些简单的刀、剑、标枪等兵器,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只不过他们的雇主要么是堡内的熟客,要么就是经由堡主尚廷筠授意而来的。现在,黄芩初来乍到,就贸贸然跑来要打造五十只小标枪,小徒弟当然会存有戒心,加上师傅郑岩又不在家,出于谨慎考虑,就更不可能擅做主张,答应给他打造兵器了。
见黄芩虽然被拒绝,却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立于原地,低头在想些什么,小徒弟道:“客官,要不,你去问问尚堡主,说不定他能帮上忙。”毕竟黄芩的朋友曾请他师傅喝过酒,对于刚才的直言回绝,小徒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好心指了一条明道。
黄芩随口道了声谢,转身就离开了铁匠铺。小徒弟的提议,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心知就算去找尚廷筠,人家也未必肯出力帮忙。况且尚廷筠此人城府极深,之前想买下司图口中上千只箭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是以,对于他是否表面故作不在意,可暗里已存了心思插手此事,以便从中捞取好处,黄芩实在是没底,于是便不想惊动于他。反正已是无可奈何,他暂且放下心事,回到客栈,倒头大睡起来。
次日一早,韩若壁收拾好行装,拎上包裹,敲响了黄芩的屋门。
黄芩边开门,边道:“这就走了?”
韩若壁“嗯”了声,笑道:“我向来光明正大,来就来,走就走,不似黄捕头一般会偷偷摸摸地溜掉。”
一副没听出他话里讥讽之意的样子,黄芩只是堵在门口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说罢就要关门。
韩若壁伸出一只脚抵住门框,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黄芩催促道:“你还是快些走吧,小心错过了时候,‘长春子’便要飞了。”
韩若壁摇头笑道:“有了你送的‘奈何散’,它飞不了。”说着,他一侧身,完全不顾黄芩的身体正挡在两扇门中间,硬挤进了门里去。
见若是不让开,就等于被他投怀送抱了一般,黄芩只得让过一旁。
大剌剌地走进屋里,韩若壁在桌边坐下,道:“离十五还有些日子,你就打算一直闷在‘神光堡’里?”
黄芩关上门,回身道:“不然还能怎样?”
韩若壁嘿嘿笑道:“我有个好提议。先前,你不是担心我吗,不如干脆跟我一道去劫长春子,就不用担心了。如何?”
像看怪物一般,黄芩道了声:“异想天开。”
韩若壁撇嘴一乐,做了个怪相,道:“不出所料。”
因为暂时不急着走,他抬手就想将拎着的包裹放到桌上,免得自己还要受累提拎着。这时,他的目光也跟着移到了桌面上。只见桌面上有一个打开了一半的背囊,另外还有整整齐齐的五串青钱。一串,一百钱,五串,五百钱。
显然,在韩若壁进来前,黄芩正在整理背囊,要么是打算把青钱放进去,要么是拿出来。
若有所思地笑了声,韩若壁平淡道:“刚才结帐时,我听掌柜的说,有人拿四分碎银跟他换了五串青钱,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黄芩行至桌边,将青钱放入背囊,平静道:“就是我。”
韩若壁‘嘘’了声,神色夸张道:“拿一小块不到半两重的银子,去换共计五百枚,重俞五斤半的青钱,我该说你什么好呢?出门在外,背的、抗的本就够多的了,谁还特意换一堆小钱带在身上?黄捕头,莫非你是属骆驼的,不嫌重啊?”
无声地收纳好青钱,黄芩扫了他一眼,道:“我有的是力气,带得动,你啰嗦什么。”
摊一摊手,韩若壁道:“反正都已经啰嗦了,不妨再啰嗦几句。我知道黄捕头身大力不亏,可你不嫌这一堆零零碎碎的麻烦吗?我出门就最怕带得零碎,从来只带银子。当然,如有必要,还可拿些金珠傍身。”
沉默了一瞬,黄芩道:“我没你那等阔绰,一出手就是银子、金珠。我觉得越小的钱,越经使。”
盯着桌上的背囊瞧了好一阵,韩若壁似疑非疑地缓声道:“好吧,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你不愿说的,我就全当不知。”
黄芩暗里舒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见韩若壁还是坐在那里,一面两眼发直地盯着桌上的背囊,一面自言自语的不知在嘀咕什么。
故意咳嗽了一声,黄芩道:“还赖着不走作甚?”嘴里虽然在撵他走人,手上却替他倒了一杯茶。
韩若壁没动窝,只是笑道:“是该走了,除了‘长春子’,还得给哈吉娜送信去。”唉叹了声,他又苦着脸道:“这封信可不好送啊。”
黄芩奇道:“不过是封信,有什么好不好送的,给她就是。”
韩若壁站起身,背负双手,踱出几步,漫声吟了起来:“朝眠夜起,沉香断续,丽人苦盼佳信。梅心惊破,雁过伤心,一纸堪绝情。泪湿罗衣,醉生梦死,不过别离滋味。只怕是,鸣沙山头,香消玉殒。”
黄芩听出了点意思,奇道:“你担心哈吉娜会自寻短见?”
韩若壁点头,道:“这世上,情爱一事,对于女子总是最重要的。”
“没了性命,还谈的什么情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吧。”黄芩疑道:“莫非你偷看了尚廷筠的信?那信里有甚特别的,能让哈吉娜生出寻死之心?”
韩若壁道:“别的信我也许会偷看,可这封,不用看也知道写的是什么了。”轻叹一声,他又道:“但凡侠枭英豪,有哪个年少轻狂时,不曾负过一两位小姐佳人的?这种信,我写的比他好,还用得着看他的?”
黄芩以奇怪的目光瞧着他,道:“莫非哪家小姐也为你寻死觅活过?”
韩若壁煞有介事道:“莫笑痴情不惜命,女儿最怕是伤心......唉,万幸的是她寻短见时,我及时出手,救下了人命,不然难免有愧于心。”
黄芩听言,也不说话,只好奇地定定然瞅着他。
被瞅得一阵发怵,韩若壁半是试探,半是埋怨道:“黄捕头,‘妙不可言’那晚,你可是说睡过女人的。既然睡过女人,想必与我一样,也有过男女之情,是以我这种情形,你该懂的。是也不是?”
黄芩皱了皱眉,似是恍然若失。
见了他的反应,韩若壁先惊后喜,哈哈连笑两声,道:“哎呀,你不会真连男女之情都没试过吧?没试过,自然没机会当负心人了。”眼珠转过一圈,他一拍桌子,大笑道:“我懂了,你说睡过的女人,八成都是用银子伺候的窑姐儿。”
听言,黄芩咬牙嗔目,面色顿黑。
韩若壁又不怀好意地上上下下把他踅摸了一遍,窃声揣测道:“不对呀,瞧你的样子不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该是常去逛窑子的主儿,倒象是那种哪天实在憋坏了,才草草逛了那么一回的。老实说,去过几次?是不是没几次就后悔了?到底是不是?”
黄芩恶狠狠瞪着他道:“我的私事,何时轮到你嚼舌头?!活着已是不易,你还有空玩弄情爱,以做负心人为乐,可见不但是个色胚,还是个贼胚!”
韩若壁怔了怔,道:“你是因为我嚼舌头恼了,还是因为嫉妒吃醋恼了?”
被他如此一问,黄芩面罩寒霜,猛得长长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一脚把他踢出去的冲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他已抬手扯起韩若壁的包裹,直塞入它主人的怀中,冷声道:“你干什么来的?”
韩若壁呆了呆,道:“我......告辞来的啊。”
黄芩眯着眼,强忍住怒气,道:“辞也告了这半天了,还不走人?我耐心有限,再不走,便赶你出门了。”
见他铁青了脸,想是真恼了,而自己上路的时刻也的确不容再有耽搁,无奈之下韩若壁只得拎起包裹,灰溜溜地,七分假装三分有意地,几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黄芩的屋子。离得客栈,他牵了马,迅速穿过神光堡的大门,之后便翻身上马,一带马头,往白羊镇的方向跃马疾奔而去。
马不停蹄地赶到白羊镇,韩若壁骤然听闻哈吉娜因为婚盟将近,不但已被哈默达禁足,不许离开‘白羊镇’半步,而且也不准面见任何外人。无奈之下,他只得暗里找到了哈杰。哈杰到底是小孩子性情,此时已从失去二哥哈多的悲痛中恢复了过来,见到韩若壁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哥哥怎样了?”
韩若壁故意逗他道:“大哥哥我很好啊。”
哈杰瞪他一眼,道:“谁说你了?我说的是黄芩。”
掏了掏耳朵,韩若壁道:“谁叫你说的不清楚,我不也是大哥哥嘛。”
哈杰一呲牙,道:“你是大无赖才对。”
韩若壁叹了声道:“都说小孩子容易收买,真是一点儿不假。一把‘西瓜头银腰刀’就把你收买了,黄芩也该知足了。”
哈杰急不可耐道:“你到底找见大哥哥没有?”
韩若壁点点头道:“找见了。”
哈杰板起脸孔道:“那我叫你告诉他,我的刀法精进神速,你有没有说?”
韩若壁点头如捣蒜,道:“当然有,当然有。”
哈杰一脸期盼道:“他听了怎么说?”
韩若壁眼珠转动,拖拖拉拉道:“他听了......就说......”
哈杰忍不住催促他道:“你快说,他说什么?”
韩若壁扮起黄芩的模样,道:“他说‘有没有那么快啊,别是哈杰那小子说瞎话吧。’”
哈杰急红了脸,道:“你才说瞎话!大哥哥不会这么说的!”
其实韩若壁根本没和黄芩提到过哈杰,自然只有瞎说。
他摊开手,咬定了道:“他就是这么说的,信不信由你。”
哈杰想了想,道:“那下次你再告诉他,什么时候来‘白羊镇’,我练刀给他看,他就知道我绝不是说瞎话了。”
韩若壁道:“好。”
哈杰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一定要记得告诉他哦。”
韩若壁敷衍道:“一定一定。”
转脸,哈杰一脸不屑地打量了他一下,道:“你走的那天,镇上的姑娘们一趟趟往你那儿跑,送你东西,给你饯行,连大大都说你是个极麻烦的人了。这次你又一个人跑回来做什么?”
韩若壁笑道:“听说你姐姐就要订婚了,我想送一件贺礼给她。”
哈杰警惕道:“汉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道你对哈吉娜有什么企图?”
韩若壁‘哼’了声,摇了摇头,道:“小小年纪,防备心这么重,不是什么好事啊。”
哈杰凶巴巴道:“要你管?!”
韩若壁笑道:“别人家的娃娃,我哪儿管得了。”接着,他道:“我无意间寻到了一对材质特别的耳环,不管什么人戴上,都不会起麻疹,所以就想送给你姐姐了。”
哈杰仔细想了想,立刻高兴起来,道:“这些天哈吉娜总是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事不开心。我想,若你那对耳环真有奇效,能解了她多年的苦恼,说不定她就会开心起来了。”他伸手道:“快把耳环拿来,我送去让她试试看。”
韩若壁假意探手入怀,似是想取什么东西,转而又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白送了这么好的礼出去,连收礼之人亲口说个‘谢’字都听不到,这怎么成?我定要亲手交给哈吉娜,让她多说几句好听的谢我。”
他如此装模作样是为了顺便逗哈杰玩儿。
哈杰仍是个大小孩,是以不免心想:倘若换成是我,给别人送了好礼,也一定想听对方亲口说声谢的。因此,他觉得韩若壁说的没错,于是嘴上道:“是该让她亲口谢谢你。”但他又为难道:“可大大已经下了禁令,外人是见不到哈吉娜的。”
韩若壁假装想了想,道:“你又不是外人,见她应该不成问题。这样吧,你马上替我传个信,就说我在镇外的‘鸣沙山’脚下等她。如果明日午时前,她还没到那里,我就不等了,她也不用想着那对耳环了。”
哈杰迟疑了很久,才点头说好。虽然答应了,他并没有立刻去传信,而是站在原地,微有担心地瞅着韩若壁。
韩若壁敦促他道:“还不快去?”
哈杰略有狐疑道:“如无意外,等聘礼和使者到后,我姐姐就要和霍加的长子订婚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别是想惹出什么事情来吧?”
韩若壁笑道:“你若不放心,尽管跟着哈吉娜一道来。我欢迎之至。”不等哈杰再说什么,他转身一边走,一边懒懒地摇了摇手,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到时见啊。”
哈杰犹豫地点了点头。
出了‘白羊镇’,韩若壁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往‘鸣沙山’而去。
哈密的‘鸣沙山’横卧于戈壁草原之上,被塔水河和柳条河左右蜿蜒环绕,距白羊镇只有半日路程。此刻,已近午时,但日光暗淡,阴风阵阵,是个很差的天气。放目远望,但见山下的两条河水已因严寒而全部冰冻,除了正在冰缝中饮水的一匹白马,以及立于一边的白马的主人韩若壁,不见其他人的踪影。又等了一会儿,仍旧没见人来,韩若壁压了压风帽,紧了紧衣领,就准备上马离去了。
这时,远处一骑飞奔而至。到了近前,马上人勒住马缰,掀开盖头,翻身下马,正是哈吉娜。
韩若壁上前,发现哈吉娜那张原本圆圆的脸蛋削瘦了一圈,不禁怜惜道:“哈小姐,没几日功夫,你怎的瘦得脱了形?”
哈吉娜顾不上回答,只急忙问道:“他如何说,可有什么法子让我不用嫁给别人?!”她当然知道韩若壁骗哈杰传话,是为了约她出来,有要事相告。
看着她渴望而惊惧的眼神,韩若壁不知如何作答,默然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哈吉娜颤抖着手,打开信,无声地看了起来。她看得极慢,一字一句地,生怕漏过什么重要的内容。待一遍看完,哈吉娜脸色惨白,拈住信纸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了。抬头,她瞧向韩若壁,仿佛溺水之人瞧见面前的浮木一般,口中喃喃道:“他叫我安心嫁给别人......我......是不是眼花了?”她希望韩若壁说‘是’。
韩若壁轻叹了声,摇了摇头。
哈吉娜又低下头,再仔细看向信纸,嘴唇无声地轻颤着,似乎在默念纸上的内容。这一遍念完后,她的泪水和那张信纸一同落了下来。信纸脱离了拈住它的手,立刻被肆虐的寒风吹得老远;泪,在流至颌角前,冻成了无数的小冰粒。
严冬冱寒,滴水成冰。
哈吉娜的整个人也好像被冻结了起来,除了流泪,连眼珠都一动不动。
瞧着眼前的哈吉娜,韩若壁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是因为被自己的‘寒冰剑’刺中,才变成了这副模样。陪着她呆立了好一会儿,韩若壁讪笑了一下,道:“哈小姐,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一直站在这儿。”
流出的泪水已冻成两条细细的冰棱,积聚到了眼皮底下,令得哈吉娜再也无法流泪了,只剩一脸漠然。
韩若壁左右瞧了瞧,又道:“要不,我先送你回‘白羊镇’吧?”
迟钝地转动着的眼珠,好容易聚焦到韩若壁身上,哈吉娜轻声道:“我暂时不想回去。”她缓缓地把盖头重新戴好,道:“你走吧,我不用人陪。”
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不用人陪,韩若壁道:“你不至于做傻事吧?”
哈吉娜果断地摇了摇头,道:“哈多已经去侍奉真主了,我不可能让父亲再失去至亲。”
韩若壁微有茫然道:“可你不回去,你父亲不一样等于失去你了吗?”
哈吉娜道:“只要我活着,就有回来见他的一天,他便不会真的失去我这个女儿。”
听见她这么说,韩若壁知道她无心寻短见,暗松了口气,道:“那目下,你打算去哪里安顿?”
哈吉娜漠不关心道:“这里天大地大,总有我的栖身之所。”
由于心里还掂着‘长春子’,韩若壁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可猛然间,刚才还如同冰雕玉柱般一动不动的哈吉娜,竟跳将起来,冲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韩若壁第一次发现,这个不通武功的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力气。他讶异道:“怎么?”
哈吉娜以凄厉的声音呼喊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他能放得下!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寒风中,她的声音仿佛绝望的呜咽。
在一连喊了几十句‘我不信’后,哈吉娜全身的力气好像因为这样的呼喊而被耗尽了一般,跌坐到地上。
韩若壁扶起她,道:“别骗自己了,他若放不下,为何要写这样的信给你?”
哈吉娜摇了摇头,道:“也许,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若壁深深叹息,道:“你怎么就不死心呢?要知道,象他那样的男人,做了选择后,是不会回头的。”
哈吉娜迷惘地瞧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韩若壁‘唉’了声,道:“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一样的。”
哈吉娜疯狂地笑了一阵,道:“你才认识他多久?你不会懂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放不下我,他一定放不下我!”转眼,她象是想到了什么,眼光闪动了一瞬。
韩若壁皱起眉头道:“你还想怎样?”
哈吉娜面色哀伤道:“我还想给他一次机会。”
韩若壁疑道:“他有过机会,还需要什么机会?”
哈吉娜嚅嗫道:“其实,是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真正死心的机会。”她不待韩若壁再问,便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脸哀求道:“我求你!我求你帮我再带句话给他。”
此时,韩若壁心下懊恼不已,只觉没完没了,开始后悔早先不该纠缠进他和尚廷筠之间的事来了。他无可奈何,又颇有些不耐烦道:“带什么话?”
哈吉娜道:“你和他说,一月后,也就是二月五日那天,我会在这里从日出等到日落。如果他不来,我便彻彻底底忘了他,一心一意地嫁给别人去。”
韩若壁道:“他一定不会来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哈吉娜无比凄苦道:“难道你不想帮我带话?”
瞧着那张无助而又奇怪的面庞,韩若壁的脸上挂满苦笑,道:“帮。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哈吉娜喃喃道:“是啊,这也是我和他的最后机会了。”
韩若壁正打算再劝她两句,却见远处又是一骑飞驰而来。那马上之人身材矮小,乍看就不似一般成年人。韩若壁庆幸不已,笑道:“哈杰不放心你,跟来了。”
哈吉娜呆呆地看着哈杰的马越来越近。
韩若壁道:“如此我便先行一步。至于你回不回去,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那全是你的事了。”话音刚落,他就已掠上白马,打马扬鞭,逃也似的离去了。
哈杰到了跟前,跳下马背,跑到哈吉娜身边,道:“快些回去吧,大大已经发现你私自离开了。”
哈吉娜没甚反应,木然地瞧了他一阵。
哈杰感觉她的样子很奇怪,催促道:“哈吉娜,上马,我们一起回去。”
哈吉娜面无表情道:“你来的正好,替我告诉父亲,如果一个月后我回去‘白羊镇’,便会安安心心地嫁给他替我选的人;如果我没回去,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言毕,她跨上自己的马,往‘白羊镇’相反的方向,缓缓前行。
哈杰赶紧上马追了上去,一边与她的马并行,一边疑惑道:“哈吉娜,是不是那个大无赖对你做了什么?”
哈吉娜平淡道:“没谁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不想就这样认命,回去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哈杰迷惑道:“可是,可是,你以前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哈吉娜道:“那是因为我说了也不会有人听。”转头,她对哈杰道:“哈杰,现在我对你说了,你肯听吗?”
哈杰的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你向来最听大大的话,也是大大最喜欢的人。你回去对大大说,求求大大,也许他就不让你嫁人了。”
听见这话,不知为何,心痛不已的哈吉娜居然莫名生出了一丝愉悦。她凄然一笑,道:“这一次,我不必求大大了,我可以自己做主。”话一说完,她手中马鞭急挥,坐骑飞奔而起。
哈杰愣住了,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待他回过神来时,哈吉娜已纵马去得远了。望着哈吉娜越来越小的身影,哈杰突然觉得这个平素温柔又好说话的姐姐,倾刻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转瞬,哈杰又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原来那个温柔又好说话的姐姐才是个陌生人,而眼前这个头也不回,纵马狂奔的哈吉娜,却是身体里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至亲之人。
一时间,哈杰糊涂了。
定了定神,他一带缰绳,调头拍马,往‘白羊镇’报信去了。
是夜,月光清冷地洒在通往‘白羊镇’的一条戈壁荒道上,路两边是低矮而连绵的砾石丘。此前可能下过雪,是以还没完全消尽,道上处处可见被白雪覆盖着的沙石地,在月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一队车马由三十余人护卫着,正在这条道上缓慢行进。
车马队中间,一位头戴绣有半月、星辰花纹的巴旦木花帽的老者,面容严肃地坐在驴背上。与他并行的,是另一位壮实的维族汉子。
那汉子开口问道:“霍靳长老,时候不早了,要不要叫大伙儿找块地方搭起帐篷,也好方便休息?”
霍靳摇头道:“不休息了,继续赶路。我看这会儿没什么风,连夜赶路的话,明天日落前就能赶到‘白羊镇’了。”
那汉子踌躇了一下,道:“可万一夜里变了天,刮起大风,再想搭帐篷就麻烦了。”
霍靳一脸严肃道:“出来办大事,麻烦是不能怕的,真要变天,可以找个地方先躲一阵。我们此次出来,事关联姻,责任重大,这一百匹布绢、十余匹骏马,以及那只价值连城的‘长春子’,都是越快送达越安全。何况明日是单数日,如能在明日到达,自然更吉祥些。”
原来,维族人把单数看成是吉祥的数字,所以喜欢把重要的日子选在单数日。
那汉子点头称是。
霍靳又吩咐道:“乔客潘,去提醒大伙儿打起精神,等到了‘白羊镇’再休息不迟。”
乔客潘前前后后地把每个人都通知了一遍。大家见没有休息了,也只得打起精神,继续驾车的驾车,护卫的护卫。
本来,没有了风,这条戈壁上少有的狭道,就只剩下深夜的寂静了。可现在,辚辚的车声与得得的蹄声,费力地划破了这片深夜的寂静。这声音没有惊动其他人。因为附近除了这队人马,根本就没有其他人。霍靳、乔客潘以及一众人等都无言地赶着路,他们已习惯了这种一遍遍重复着的、单调而又催人昏昏欲睡的声音。
随着车队的行进,大家瞧见前面大约三十丈开外的地方,隐约有几团微弱的光亮渐渐显现了出来。因为离得还远,是以瞧不清是什么。
乔客潘请示霍靳道:“前面有光亮,不知是什么东西。”
霍靳皱起花白的眉毛,思考了一下,道:“叫大家边戒备,边往前再走近一些,一旦能瞧出是什么了,就立刻停下。”
众人纷纷拔出刀剑、架起□□,车队、人马大约又往前走了十余丈,才全部停了下来。他们发现,前面的道路上不知何时被一字儿摆上了四盏白色的‘气死风灯’。
‘气死风灯’实际上似类于灯笼,中间点上蜡烛,用糊窗户的纸糊住外面。这种灯不容易被风刮灭,所以叫气死风灯。
这四盏‘气死风灯’挡在路上,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乔客潘见霍靳一直沉默不语,既不下令上路,又没有别的说法,不禁有些烦躁道:“霍靳长老,前面不过是四盏破灯笼,可以放心继续走了。”
霍靳摆了摆手,沉声道:“你当这四只灯笼是自己长脚跑上路的?”
乔客潘“啊?”了声,道:“大概是什人放在路上的吧。”
霍靳沉声道:“这里少有人烟,为何要放灯笼在路上?是什么人放的?会不会是马贼?有什么阴谋?”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乔客潘应接不暇,只得道:“我不知道。不过几只破灯笼,能有什么阴谋?”
霍靳语气肯定道:“我也不清楚,也许是那些放灯笼的人有问题,又也许是灯笼里的蜡烛有问题......不管怎样,都绝对有阴谋。”
他此刻的感觉就象明知前路险阻,却不知险阻在哪里一样。
霍靳又斟酌了一阵,吩咐道:“这样,乔客潘,你派手下最为得力、机敏的侍卫独自上前,去把那四盏灯笼逐一戳破、弄熄,然后丢至道旁。车队仍留在原地待命。静观其变后,再做打算。”
要知道,那四盏灯笼距车马队尚有二十丈之远,纵然有什么稀奇古怪,派一个侍卫前去毁了它,也不过牺牲掉一个侍卫,对后面离得远远的车马队根本构不成威胁。
有如此应对,霍靳当真是审慎心细、老谋深算之人。当然,霍加之所以会派他作为此行的使者,护送长春子去‘白羊镇’商讨联姻一事,也是因为深知他为人可靠,能力远胜过族里其他人。
乔客潘依命选派了一名精干的侍卫前去处理掉了那四只‘气死风灯’。直到那名侍卫顺利完成任务,返身而回后,也没发生任何事情。霍靳还是不放心,又让车马队原地戒备了一阵,见周围依旧安然如前,这才下令一边注意加强戒备,一边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