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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十三回:偶遇孺子可教即兴指点,恍记前尘碎迹心如刀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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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其将黄、韩二人带至一间闲置的民居,一番安顿后,告辞去参加礼拜了。
宽敞的院落中,冷风扬起的黄土时不时侵袭裸露在外的皮肤。韩若壁掸了掸面上的灰土,禁不住笑道:“黄捕头,你看,我们又有好几日要朝夕相对了。其实,如果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黄芩讥讽反问道:“莫非这就是你要带的口信?”
韩若壁尴尬一笑,道:“何必那么当真呢。”
黄芩道:“是了,你自己从没当真过,便觉凡事都不必当真了。”
韩若壁一把拉起他的手,正经八百道:“我不当真,可我用心。当真做事,只能把事做对,用心做事,才能把事做好。”
被他捉住了手,黄芩心里一阵别扭,急忙甩开。韩若壁低头瞧向自己空落落的右掌,感觉掌心处还留有瞬间前黄芩手心里火热的温度。他轻声道:“你的手......好暖。”
黄芩扫了他一眼,道:“是你的手太冷了。”
韩若壁凝目道:“若我说:‘对北斗会,对你,我不但用心,而且打算全力以赴。’,你信是不信?”
他说得如此认真,黄芩听在耳中只觉一阵不自在,面上微热,连着干笑了几声,道:“别的我不信,但若有人说,论说笑的本事,江湖上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我一定相信。”
见他竟似有些不好意思般顾左右而言他,韩若壁心下暗笑,提高了嗓音,得意道:“莫小瞧了说笑的本事,能把黄捕头‘说’到‘笑’,原也不是件容易事。也就是我韩若壁妙语连珠,舌尖灿花,才能常常搏你一个笑模样。这一点,纵是心有不甘,你也不得不承认吧?”
黄芩无奈地笑了笑,道:“好了,莫要自卖自夸了,再说下去,你这张嘴,怕要说成天下无敌了。”
见他梨涡微陷,想是暂时忘了之前的事,只道机会来了,韩若壁伸手作邀请状,道:“眼下时候还早,一起出去走走?”
黄芩点头肯定道:“是要出去走走……”就在韩若壁以为他应下了,准备和他一道出门时,黄芩下颌稍抬,恶意笑道:“却不需和你一起。”说完,他自顾自大步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韩若壁愕然半晌,瞧着黄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无懊恼地叹了声,心道: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莫非他就是降我的那一物?
猛的意识到此种想法示了弱,他又使劲摇头,狠狠道:“哪能这么想!这么想就脓包了!什么他降我,要降,也该是我降他才对。”紧接着,他连‘呸’了数声,直道‘晦气’。呸完,他也出去闲逛了。
明日就是‘宰羊节’,礼拜过后,家家户户都忙着打扫屋舍,选取健壮的牲口预备宰杀,同时还要精制各类菜食、糕点,以供节日之需。一部分回人聚集在礼拜寺前的广场四周,布置场地。他们搭起色彩缤纷的伞棚、布棚、布帐,铺设起各式各样的板车、木桌、地毯等,为即将到来的盛大节日做着准备。
黄芩不喜热闹,只是各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和地形,即使遇上好客的回人,拉他一起感受节前的欢乐气氛,他也会微笑谢绝。仿佛没了韩若壁跟在旁边,外界再怎么热闹,也难真正影响到他了。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等走到一片荒芜之地时,他发现四下已再无旁人。又走了一段,经过一处残缺的土墙,黄芩突然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声稚嫩的、刚劲有力的呼喝。心生好奇之下,他绕过土墙,瞧见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回族少年,右手紧握一把钢刀,正皱着眉头,边呼喝,边一下一下地奋力刺杀,似乎是在练刀。他练得十分认真,以至于有人站在旁边观看,都没能查觉到。黄芩也瞧得十分认真。
他瞧见少年每次把刀刺出前,摆出的架势都是将左臂伸出,且手掌竖起,挡在身体最前面,而握着钢刀的右手却紧贴着身体,相对于前伸的左臂,靠后了许多。
黄芩觉得有些奇怪,张口道:“哪有这样练刀的?”
惊觉有人,少年不免吓了一跳,特别长的睫毛连着猛眨了好几下,才收了刀,将一双深蓝色的、亮晶晶的眼睛瞪向黄芩。
黄芩不顾他的惊讶,直言道:“别人练刀,起手式都是把刀举在身前,可你练刀时,因何刻意把刀缩在最后面,而把另一只手臂挡在前面?”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戒备问道:“我没见过你,你是什么人?”
黄芩道:“你就当我是一个和你一样喜欢练刀的人好了。”
少年上上下下地瞧了他几眼,道:“汉人?”
黄芩点头。
少年以手背擦了擦就要流下来的鼻涕,有些瞧不起的样子,道:“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一定不懂刀。”
黄芩开怀一笑,道:“好吧,你就当我是个外行,所以才要向你请教。”
虎起一张脸,少年道:“不对!你定是瞧我年纪小,想拐弯抹角地取笑于我!”
黄芩摇头道:“虽然我念的书不多,却也知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愣了愣,少年道:“这话是谁说的?说的真好!”
黄芩道:“说这话的人,是汉人里一个很有名的大才子。”
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少年道:“想不到你们汉人里也有这般有见识的人。”
黄芩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要这么练刀了吗?”
少年洋洋得意道:“这还不简单?自我八岁开始练刀起,就知道应该把刀放在后手了。”
黄芩道:“说来听听。”
少年道:“把刀放在前面挥舞,是最笨的招式,因为敌人只要一脚,就可以踢掉你的刀,所以,一定要把刀藏在后面。至于把手臂放在最前面,是因为手臂可以当盾牌使,最多也只会被敌人的刀划一下,砍一下而已。而等敌人一刀砍中我手臂的时候,我的刀就可以刺出去,一下结果了他的性命。”
黄芩心中一惊,暗道:这孩子练的竟是如此拼命的招数。
他问道:“那你的一只手臂便不要了吗?”
少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在真正的拼斗中,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和一条性命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黄芩摇头叹道:“可惜......”
少年疑道:“有什么可惜的?”
黄芩道:“可惜教你的人,最多只能算是实战方面的行家,却连‘高手’二字都还称不上,真正是误人子弟。”
闻言,少年跳将起来,怒道:“不许你胡说!教我这些的,是我二哥!他可是很了不起的高手!你连他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黄芩“哦”了声,撇了撇嘴,不屑道:“我不知道你二哥是谁,但若你自甘如此,只当我从没说过,继续照着他教的练就好。我先走了。”
眼见这少年练错了路数,黄芩本有意替他纠正一下,可又看他如此固执,顿觉没有必要,就打算一走了之。可是,那少年却不准他走,闷头冲上来,一把抱住他,跺着脚大声道:“你快道歉!快道歉!我二哥哈多,是族里的第一力士!没有人比他力气大!你若是不为瞧不起他而道歉,我就叫大大罚你!”
‘大大’是当地小孩子对父亲的口头称呼。
黄芩心中一动,道:“你二哥是哈多?”
少年停止了嚷嚷,仍旧紧抱住黄芩,以防他逃走,仰起脸,疑道:“你认识我二哥?”
黄芩心道:原来他竟是哈多的弟弟。随即道:“只是照过面,谈不上认识。不过刚才并不知道你说的人就是他。”
少年怀疑质问道:“我都没见过你,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黄芩道:“就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见的。”
少年喜道:“真的?”
黄芩道:“真的。”又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微嗔道:“我暂且不走,你快松开手。”
少年一脸喜笑道:“这么说,二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太好了,太好了!”
黄芩皱眉,心道:看来他并不知道哈多的死讯。
见他暂时没了要走的意思,少年松开手,又倔强道:“你到底道不道歉?”
沉默了一瞬,黄芩只道:“我很敬重他。”
看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而且这句话虽然算不上道歉,但也是对二哥的肯定,少年勉强作罢,道:“好吧,那我就让大大放过你,不罚你抄经了。”
黄芩笑道:“想罚谁就罚谁,你大大这么有能耐?”
少年道:“那当然,我大大是族长嘛,族里的人都要听他的话。”
黄芩惊讶道:“你和哈多都是哈默达的儿子?”
少年撅起嘴,皱起眉,不高兴道:“是啊,我叫哈杰。你这么直呼族长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
黄芩暗惊,心道:竟会是这样。他忆起早间把哈多的死讯告之哈默达时,哈默达不但未曾表明哈多是他的儿子,而且在人前连一点过激的情绪都没有显露过,暗里不禁大吃一惊。以哈默达当时的表现,很难有外人会想到,他就是死去的哈多的父亲。立刻,黄芩对这位回人族长的性情和城府,不得不另眼相看了起来。转眼,他看向哈杰,只觉他的面貌轮廓,确实和哈多有七、八分相象。因为眼前的哈杰,黄芩又想到了葬身在戈壁的哈多,莫名一阵黯然的同时,决定还是应该替哈多再做点什么。
他直言道:“哈杰,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我都要告诉你,持刀的敌人并不可怕,而如果这个持刀的敌人一上来,只是想踢掉你手中的刀,那是极其愚蠢的,也就更不值得可怕。”
哈杰愣了愣,道:“为什么?”
黄芩道:“因为真正会用刀的人,不用刀一样也可以杀人。”
哈杰不解道:“不用刀怎么杀人?”
黄芩道:“有时候,对手的刀向你挥来,是要杀你,但有时候,刀其实只是个幌子,如果你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刀上,那么,他的手就可以杀你,所以,刀诀有云:‘单刀看手’。关建的,往往不是刀,而是人。”
哈杰将刀暂且放置地面,低头瞧着自己生满薄茧的双手,似有所疑道:“没有刀也可以打倒对手吗?”
黄芩点头道:“可以。一个人用刀,不代表他的手不能杀人,是以,如果你以为只有他的刀才能杀人,就大错特错了。在拼斗时,你必须时刻记着,要打倒的不是对手握着的刀,而是对面的那个人。”
哈杰边想,边喃喃重复道:“要打倒的不是刀,而是人......”
黄芩道:“练刀并非依赖刀,当对手一心只是想踢掉你的刀时,你的手一样可以要他的命,又何必在意刀、手的前后呢?”
哈杰象是顿悟一般,道:“哎呀,被你这么一说,刀前刀后真的不重要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呢?”
黄芩笑道:“拼命的招数不是不可以使,但练刀的时候,最好不要以此为重,不然实战时遇上劲敌,很容易被对手一下抓住弱点,反丢了自己的性命。”
哈杰仰起头,问道:“大哥哥,你是很厉害的高手吗?”
能问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十分机灵,从短短的几句对话中,就发觉和自己说话的人并不一般。
黄芩想了想,道:“你因何这么问?”
哈杰道:“如果你是很厉害的高手,可不可以教我几招?”
黄芩微笑道:“可以。”
哈杰立时兴奋起来,道:“大哥哥,用不用叩头拜你做师父?”
黄芩摇头道:“不用,若是没有参透的天资,只会越练越糟,所以,全靠你自己。”
哈杰拾起地上的钢刀,递了过去,道:“那好,你先演示一遍,我在一旁仔细看着。”
黄芩又摇头笑道:“哪里用得着演示,我这边说话,你那边听好,记下。如果有什么疑问,随时提出来。”
哈杰愣住了,道:“我大哥、二哥都是一招一式地教我的,你这是怎么个教法?”
黄芩只道:“这是我的教法。”
哈杰‘嗯’了声,竖起耳朵专心听起来。
黄芩道:“但凡用刀高手,砍、劈、刺、削、挑、抹等必样样精通,但在学刀期间,最主要的技能只有两样。”
哈杰问道:“哪两样?”
黄芩道:“就是‘砍’和‘刺’。其中,‘砍’是天生技能,但凡四肢健全者,人人都会。不管是市井混混斗殴,还是田间村夫打架,都知道去拿把菜刀,出来砍人。”他冲哈杰点了点头,道:“刚才我瞧你运刀,已可以以刀作‘刺’,想是比那些人要高明许多了。”
哈杰自豪笑道:“我大哥说,‘刺’比‘砍’要凶狠、厉害,所以我一直在练‘刺’。”
黄芩道:“不错,一刀砍在人身上时,常常血花四溅,皮肉翻开,场面看起来极其恐怖,可往往出不了人命;但拿刀刺人、捅人,就算见不了多少血,也经常会一刀结果掉人的性命。正所谓‘砍’伤‘刺’死,所以‘刺’的杀伤力远比‘砍’要大上许多。练刀之人,能知道‘刺’的威力巨大,是一件好事。”
话峰一转,他继续道:“可是,千万莫要忘了,刀的设计背厚刃薄,本身就是为了‘劈’和‘砍’而准备的。如果专喜练‘刺’技,大可以选择剑、匕首等其他锐利、轻巧的武器。‘劈’不是最主要的技能,因为它要求过高,是要求‘破开’,也就是将目标分为两半,才算是‘劈’。没有一定功力的人,根本做不到。而且,‘砍’练到一定程度后,力量足够大了,也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劈’。所以,‘砍’才是最需要练的。‘砍’的最大的目的,不是一刀砍死敌人,而是以最快捷的方式,令对手在被血肉横飞惊骇住的同时,失去战斗力。”
哈杰疑道:“难道‘刺’就做不到这点吗?”
黄芩道:“对于用刀之人而言,‘刺’的最大的弊端是,一旦刀刺入对手的身体,便会与对手靠得极近,这种时候,对手若还有一息尚存,就会做困兽之斗,很容易造成鱼死网破的态势。所以,有经验的高手一记杀招猛然刺出,击中对手后,往往会撒刀纵开,以躲开对手的临死反击。当然,不论何时,大多数用刀之人还是不愿丢开自己的兵器的。而‘砍’的致死机率虽然不大,却可保持足够的距离,不会出现那样的险境,若敌人实力不济,‘砍’也一样能把对手毙于刀下。”
哈杰摇头道:“可真如你这么说的话,凡是以‘刺’为主的兵器,不都有这样的坏处吗?那用剑之人要怎么办呢?”
黄芩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道:“问的好。凡以‘刺’为主的兵器,都会特别讲究步法,所以才有‘刀如猛虎,剑似游龙’之说。刀法对步法的要求远不及剑法等高,所以在这点上,不好与它们相提并论。”
哈杰用力点头,只觉得以后练刀,一定要先把‘砍’练好,才是正道。
他眼珠连转几转,又问道:“那么,在大哥哥你看来,刀和剑比,哪个更好用呢?”
黄芩笑道:“若是练到高深之处,什么兵器都一样好用。但就普通而言,刀更简单实用,尤其在以一敌多的混战时,比如战场之上,刀就比剑好用得多。”
哈杰问道:“为什么?”
黄芩道:“象剑这样的武器,往往以刺杀为主,虽然刺中人时,致死的机率极高,但在混战中,一旦刺中,怕是连拔出再战的时机都未必能有,就又有大批敌人杀将上来了。那样,除非是绝顶的用剑高手,否则极难自保。而刀,以劈砍为主,如遇多人围杀,虽然致死的比率不及剑,却可有效地击倒、击退敌人,只要身手过得去,即可发挥很大的用处。”
哈杰连连点头笑道:“我就知道我选的没错,刀是最好的!”
黄芩道:“于刀而言,‘刺’的技能最多只适合二人对决,而且,极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有‘砍’,才能十荡十决。”
哈杰听不懂,问道:“什么叫‘十荡十决’?”
不待黄芩回答,土墙后,一个声音懒洋洋传出道:“‘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唉,人家说的是枪。黄芩,你莫要拿来乱用好不好。”
黄芩面向土墙,道:“早觉墙后有人,出来。”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循循善诱的一面,真是不错。”伴随着赞叹,一阵抚掌叫好声响起,韩若壁从那面土墙后绕了出来。
黄芩道:“原来又是你跟来了。”
韩若壁苦笑道:“我哪里是跟来的,分明是逃来的。关外的大姑娘、小媳妇未免太热情了些,我消受不起,只好躲来这里,寻个清静。”
哈杰瞧了他几眼,告诫道:“这位哥哥,那你可要当心点儿,若是无意间接受了族内姑娘的爱慕,就要入赘到我们这儿了。到时,你不但要信我们的真主,还要事事都遵循我们的习俗。”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笑看黄芩道:“那不是连猪肉都没的吃了。我要是入赘了,你怎么办?”
黄芩嘿嘿回道:“我先讨一杯喜酒喝,再看人家闹你的新房。听闻闹新房的花头极多,新郎官丑态百出,若能瞧上一瞧,未尝不是件乐事。”
韩若壁连连摇头道:“那我可绝不能入赘,哪能给你机会看我出丑。”
黄芩笑道:“你在我面前出丑,已是家常便饭,亏你还不自知。”
韩若壁心道:我岂能不知?还不是为了博你个笑模样或气模样,总之是我爱看的模样,为这,我牺牲太大了。
哈杰手指韩若壁,问黄芩道:“他是你朋友?”
黄芩想了想,点头道:“算是吧。”
他一句‘算是吧’出口,哈多没觉怎样,韩若壁已是开心地笑出声来。他还记得在分金寨时,雷铉说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黄芩成为朋友,可黄芩却断然摇头说:“我是捕快,你是水贼,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可现在,这个捕快竟然承认,盗匪身份的自己是朋友,怎能不让他笑出声来?他立刻窜上前,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就天南海北、诗书翰墨的追着黄芩,闲话起来。
见二人聊上了,哈杰独自一人拿了刀,到一边练习起‘砍’来。可没练几下,他又跑回来,把黄芩拉过身边,皱眉道:“大哥哥,我还有一点想不通。”
黄芩道:“哪一点想不通?”
哈杰道:“之前,你说过,‘砍’是天生的技能,那么,若我拿刀一味地乱砍乱练,则和那些仅凭此种天生技能,打架伤人的混混、村夫有什么区别?又怎么可能练成高深的刀法?”
觉得他问的奇怪,黄芩摇了摇头,道:“你是学过刀的,练习的‘砍’技,和他们的乱砍怎会是一回事?同样是‘砍’,从挥出的角度、力道,到过程中的变化、速度,任何一点的不同,都会导致根本性的不同。普通莽夫用刀,只知从上往下,兜头盖脸地劈下来,所以胸口空门大开。若是遇上你这种会用‘刺’的,只消伸出手臂,挡他一挡,再一刀刺上去,自要他不死也得重伤。当然,你自家的手臂也得挂彩,这就是我说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若是遇上会砍的,那都是旋身扭腰,或斜向上,或斜向下地侧向挥砍,根本不容人近到身前,就更不要说想刺中他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练习的‘砍’明明是功夫,怎会和他们的乱砍相提并论?”
哈杰恍然大悟道:“原来只一个‘砍’技,就如此大有讲究,可惜从没有人教过我。”
这点,黄芩倒是没有想到,望着他,道:“我只道你不愿花力气练‘砍’,却居然没有被指点过。”
哈杰道:“大哥、二哥倒是教过我好几种‘刺’的技巧。”
黄芩皱了皱眉,回头四顾,瞧见身后不远处有一棵胡杨。
他向哈杰招了招手,便向那棵胡杨走去。
这棵孤零零的胡杨很枯槁,高约四丈,粗及人腰,因为是冬天,所以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奇形怪状地从树冠伸展开来。
到了树下,黄芩回头道:“哈杰,把刀借我。”
哈杰递上钢刀。
黄芩接刀在手,对哈杰道:“我只演示一遍,你要仔细瞧好了。”
说着,他转头又对迫不及待地跟上来的韩若壁轩眉而视,道:“你比他还急着想瞧,是不是?”
韩若壁违心地呵呵笑道:“哪有。”
黄芩轻蔑笑了声,道:“若几下就被你瞧出我的来路,我跟你姓。”
被他说破了心思,韩若壁苦笑了两声,道:“虽然我很想让你跟着我姓,但经你这么一说,又觉没甚信心了。”
黄芩再不多话,提刀上前,随手一刀就向树干砍去。他这一刀是由左上向右下方砍落的,且砍出的同时,刀随身走,身体也随之一侧,挡住了可能出现的空门,虽然简单无甚变化,且由于只是演示,未加注丁点儿真力,但那把钢刀就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一般,行刀路线自然顺手之极。
接下来,他又以同样的方向连砍了两刀。乍看这两刀,与之前的一刀似乎一样,但若观者足够用心,还是可以发现细微的不同之处:其中一刀的起刀速度慢,快要斩落时,却突然变得极快,易令对手在躲闪时机的问题上判断失误,而中刀;而另一刀的起刀时运力少,似乎不像砍,倒有削的嫌疑,但半道中却暗加了一倍的气力在刀上,是以砍落时,切口比先前两道要深上许多,易令对手因轻敌失策,而产生失误。
接连三刀砍下,黄芩立刻反手又从右上往左下连砍了三刀,其中的变化虽然也是极其细微,但与先前那三刀则是各不相同。
待他反身把刀递还给哈杰时,树杆上已左右各留下三条,共六条刀痕。哈杰接过刀,贴近树干,直着眼睛细看黄芩在上面留下的刀痕,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好像真的明白了不少。
转头,他感激地对黄芩道:“光凭瞧这一会儿,我绝不可能把‘砍’的要领全部参透,还好有这些痕迹在。有了这些,我就可以一遍遍回想你今日的演示,终有一日会统统吃透。”
黄芩道:“如果练得勤,过个年把,就会有较大的精进。至于统统吃透,还要看你自己的悟性,这个谁也帮不了。”
哈杰点头,稍后欢欣鼓舞地一会儿挥刀演练、一会儿再去树干上瞧瞧,如此停停歇歇了好一阵。
见韩若壁一直埋着头不说话,黄芩走到他身边,挑衅道:“韩大侠,瞧出什么没有?”
韩若壁抬起头,苦着脸道:“我只瞧出你的刀法直接、有效,已经脱离了招式的限制。”
黄芩道:“本来就没有招式,又何来的招式限制。”
韩若壁摇头道:“难道你怕被我瞧出来路,所以故意不以招式教他?”
黄芩笑道:“不是。我那样教他,是因为最早时,我自己的刀法就没有招式,完全是拼杀琢磨出来的。直到后来,才有幸得了高人指点。”
韩若壁奇道:“拼杀出来的?哪有这种练法?”
黄芩不答反问:“你见过狼群吗?”
韩若壁点头道:“见过,但只是远远地瞧见,不是瞧得很清楚。”
黄芩道:“我瞧得很清楚,连它们身上的毛发都瞧得清,体臭也闻得见。那时,我年纪小,还不懂武功。”
韩若壁睁大了眼睛,道:“你和狼群遭遇过?”
黄芩边回忆,边道:“曾经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我被困在一个林子里,也许不是被困,而是根本不愿走出去。那座林子里有好几个狼窝,离我极近,狼群每天都在周围出没,我随时可能成为它们口中的食物。”
韩若壁惊了惊,道:“林子里只有你?”
黄芩摇了摇头,道:“除了我,还有一把刀,虽然只是拿来砍柴用的。”
韩若壁道:“那种情况下,一把柴刀能有什么用?”
黄芩道:“那之前,我也觉它很没用,但那之后,我知道它很有用,可以拿来保命。”
韩若壁道:“我不信一把柴刀可以杀得光狼群。”
黄芩森森然笑道:“不需要杀光狼群,只需要令它们害怕,让它们明白,和我比起来,还有太多其他食物更容易捕获。”
韩若壁奇道:“狼也会害怕?”
黄芩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它们不但会害怕,而且每一只都不一样,有的胆大,有的胆小,有的很容易就因为害怕而退开,有的则很难......直到有一天,我杀了它们的头狼,所有的狼才都开始害怕,不敢靠近我。”他叹了声道:“当然,也许是我比较幸运,没有遇上饿极了的狼群。”
韩若壁哈了声,道:“这么说,你是想让我相信,你那一身绝世武功,是靠杀几只野狼练出来的?
黄芩道:“几只?不是几只,是许多许多只。”
转眼,他的目光变得有点咄咄逼人,道:“你相信吗?我以前杀过很多狼,所以现在,就算赤手空拳走进狼群里,所有的狼,包括最凶狠的头狼都会由于害怕,而不敢靠近我。”
韩若壁似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皱起眉头,道:“我也曾经听闻,只要专门从事杀狗的人,从狗身边走过,既使那是一条狂躁无比的狗,而且从没见过这人,也会驯服地趴在地上,连叫都不敢叫上一声。也许是杀多了某种活物,身上自然就有了特别的杀气,而狼、狗之类比人更为敏锐,能感受得到这种杀气,所以才会害怕吧。”
转而,他摇头道:“可要令我相信你的武功,是从杀野狼得来的,无论杀多少只,我都不信。这怎么可能?”
黄芩眯眼笑道:“当然不可能,但是,在那一刻,我瞧见了‘那扇门’。”
韩若壁沉思半晌,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师父其实是一群野狼吗?”
黄芩狡黠笑道:“你又想探我的底,可惜我偏不告诉你。”
韩若壁“嗤”了声,不屑道:“不用你告诉我,我总有法子挖出来。”
这时,哈杰收起刀,手搭凉棚,努力向镇口的方向望去。
韩若壁随着他看的方向瞧去,却什么也没瞧见。他问道:“小子,看什么呢?”
哈杰喃喃道:“说不定二哥马上就回来了。”
韩若壁笑着道:“原来是等哥哥,也算兄弟情深了。”
黄芩在他背后轻推了一把,低声道:“他的二哥是哈多。”
韩若壁愣了愣,回头张口道:“哈多不是已经......”没容他说下去,黄芩暗里伸手,捅了他一下。韩若壁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没在哈杰面前继续挑明此事。
哈杰焦急地盼着,自言自语道:“今天二哥赶的回来吗?”
韩若壁问道:“赶回来做什么?悠哉游哉得多好。”
哈杰瞧向就要落山的夕阳,忐忑不安道:“二哥答应我,在这次‘宰羊节’的摔跤大赛上,一定把脱脱木打败,赢来那把‘西瓜头银腰刀’送我。可他今天要是再不回来,就赶不上报名参加这次摔跤大赛了......后天就要比赛了啊。”
他继续又望向镇口方向,踌躇了一会儿,道:“我想要那把银腰刀很久了,可每年摔跤大赛的冠军都是脱脱木,那刀也一直在他手里。他弟弟脱桑吉经常拿刀来馋我。脱脱木是族里的跤王,可我相信,这次二哥一定可以赢过他。”
韩若壁道:“一把腰刀而已,你就这么喜欢?”
哈杰没有回答,而是把两条愁云深锁的眉毛紧蹙在眼睛上面,定定地看向黄芩,道:“哥哥,你说我二哥能回来吗?这次摔跤大赛,他能把‘西瓜头银腰刀’赢来送我吗?”
他期望从黄芩的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在那双和大海一样深蓝,蕴含着无比期盼的眼睛里,黄芩忽然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一种渴望。
深深的渴望。
恍惚间,他的耳边朦胧地响起了另一个更稚嫩,而且很虚弱的女孩的声音:“哥哥,你说妈妈能回来吗?她能找到吃的,带回来给我们吃吗?”
一个男孩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定能。妈妈不是常说‘放心,有妈妈在,天塌不下来。’吗?”
但是,说话的男孩心里知道,‘天’是会塌下来的,因为妈妈已经被饿死了。
如果换成后来,换成那个男孩再长大一些,也许,他会说:放心,有哥哥在,天塌不下来......
黄芩忽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那真是疼极了。
韩若壁发觉他神色不对,上前道:“怎么?”
黄芩缓过神来,淡然笑了笑,道:“没什么。”
他又望向哈杰,面上表情十分复杂,答道:“谁知道呢。”
对他的答案,哈杰有些茫然。
黄芩转身疾步而去,甚至没同哈杰道别。
韩若壁大为不解,追了上去,道:“走这么急做什么?”
黄芩边走,边模模糊糊地念叨了一句:“......西瓜头银腰刀。”
韩若壁不懂,道:“你叽叽咕咕什么呢?”
黄芩挥手撵他,道:“没什么意思。别跟着我了,我是去见族长。”
韩若壁仍旧跟着,狐疑不已道:“不是刚见过吗?你又要去见他做什么?”
黄芩不理他,只管向来时的大屋方向走。韩若壁也不再追问,只管满心疑惑地、默默地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