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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5回:半公半私说服义士成行,佹得佹失拖得捕快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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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王守仁沉吟不语,好像正在思量着什么,误以为被自己言中了,韩若壁眼光一瞟,又道:“如此,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误会了。”王守仁缓缓摇首,道:“别说宁王目前尚未扯旗造反,就是真的扯旗造反了,战场上的事还得由朝廷下令安排人马,和我有无关系都不好说,你就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了,哪可能要你领着你的兄弟们去和宁王开仗?”
韩若壁道:“那大人为何好像有什么话不好说似的。”
王守仁道:“其实,是因为事情有变,我需要考虑、衡量一下才好告诉韩朋友。”
韩若壁微疑道:“事情有变?怎么个变法?”眼珠转动间,他又皮笑肉不笑地调侃道:“该不会是事情没有变,可大人的想法却有变吧。”
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王守仁道:“俗话说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你能够保持‘不变’,主动权便仍在你的手里。毕竟,不管是事情,还是我的想法如何变化,你不参与进来就完全无伤。”
心头一动,韩若壁道:“大人的意思是,重要的不是事情变了,也不是大人的想法变了,而是我变了?”
王守仁稍点了一下头,道:“至少你已开始考虑想要帮我的忙了,因此才会关心事情的变化以及我的想法。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
虽说自己心思上的波动被对方查觉到了一二,韩若壁并不觉怎样,只道 :“我可是什么都没考虑,不过是好奇想知道罢了。好吧,如果大人介意,我倒乐得就此告辞。”
说完话,他做出一副准备告辞离开的架势。
王守仁笑了笑,抬手示意他坐下,道:“说起来,我要你帮忙之事和刘谨的‘三杀’颇有些关系。”
这句话确是出乎韩若壁的意料了,顿时,他兴致大增,问道:“难道不该是和宁王有关系?”
王守仁道:“和宁王也有些关系。”
韩若壁重又稳稳坐下,道:“大人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王守仁道:“你也知道,之前我去五台山找承信大师,是为了请他下山帮我一个忙。”
韩若壁点头‘嗯’了声,道:“不错,承信大信说他因故不便下山。”
惋惜地叹了一声,王守仁道:“他不便下山帮我是因为身患恶疾。”
“身患恶疾?”韩若壁半信半疑道:“我见过他,怎么没瞧出来?”
王守仁道:“我也没瞧出来,但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仍是有所怀疑,韩若壁追问道:“什么样的恶疾?”
王守仁道:“病灶在他身上,具体怎样我并不清楚。”
韩若壁想了想,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瞧那老和尚身子骨硬朗得紧,不会得什么大病,找个大夫快些把病治好不就得了嘛。”
面色黯淡了一瞬,王守仁道:“开始我也是这般说他的,可据他说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此种恶疾根本无药可医,只剩下几年的日子好活。”
原来,一年前承信法师发现自己腋窝处生了个葡萄大小的瘤子,先是不痛不痒,后来随着瘤子长大一些,开始隐有痛感,病灶处也逐渐变色、溃烂,伤口久久无法愈合,再后来甚至会感觉钻心般的疼痛,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期间,他曾下山找郎中看过,想把瘤子割掉,但郎中却说这瘤子模样怪异,坚硬如石且推之不动,如果一刀割下去,人就活不了了,拖着兴许还能多活三五年,只能开些调顺气血的补药给他,希望可以撑得久些。
韩若壁心下狐疑不已,道:真的假的?不会是那老精怪懒得下山帮朋友的忙,又碍于情面才诓说得了不治之症吧。转念,他又想,不对,如果真是这样,承信法师不可能煞费苦心把他引来这里。
下意识地不愿再想这件事,清咳了一声,他故意拉开话题道:“你请承信大师下山可是为了对付宁王?”
王守仁顺了顺颌下长须,同时调整了一下情绪,道:“不是,是为了对付一个妖道。”
韩若壁道:“哦?哪里来的妖道?”
王守仁答道:“此人是汀州某股匪寇的头领,自号‘龙虎真人’。此前,我曾派一队兵马去汀州剿匪,被他带领手下的悍匪给打败了,他还扬言说他已炼成半仙之躯,道法堪称天下第一,并且手里持有道家的法宝‘玄阙宝箓’,不惧千军万马。”
“玄阙宝箓!?”韩若壁眨了眨眼,有点吃惊道:“我听说过,那可是威力巨大的道家法器,不想竟落到了这个野道士的手里。”
“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王守仁面露欣慰之色,道:“得闻‘龙虎真人’手里持有‘玄阙宝箓’后,我担心即使能剿灭以他为首的那拨悍匪,我方军士也会伤亡惨重,付出极大的代价,于是暂令军队撤出汀州稍作修整,同时自己赶去了五台山,想请承信大师下山对付此人。”
微一沉吟,韩若壁道:“我明白了,你是希望我帮你去对付那个‘龙虎真人’。”
转眼,他又不解道:“对了,刚才你曾说这件事和‘三杀’、宁王都有些关系,莫非这个‘龙虎真人’是以前‘三杀’的人,现在又投靠了宁王?”
王守仁淡淡笑道:“你想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龙虎真人’早已被诛杀,他手下群匪也被我剿灭了个干净。至于他有没有投靠宁王,我并不知晓,也不必知晓。”
这却是韩若壁完全没有料到的结果,他惊讶道:“还没请到帮忙之人,你就敢去剿灭‘龙虎真人’了?‘玄阙宝箓’的威力难道是吹出来的?此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干仗法,实在过于草率,你们的损失也一定很惨重吧。其实,何不等等看,或许承信大师改变了主意,又跑来帮你了呢。”
显然,他是觉得王守仁应该再等等,想想别的法子,或者再找找别的懂法术的人帮忙,不该轻易和对方硬碰硬。
王守仁目光一凛,道:“有人帮忙固然好,但没人帮忙,也不必停滞不前,该打的仗还得打,该损失的还得损失,剿匪之事本就不容懈怠,为了去五台山,我拖延了一段时日,回来后发现原来情势已是刻不容缓,不能等到夏至以后了。何况,承信大师有病在身,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来,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来,来的人是你。 ”
紧接着,他又道:“而且,后来我们发现那个‘龙虎真人’其实只是个通晓道术的江湖术士,虽然懂些歪门邪道的法术、手段,但他根本没有‘玄阙宝箓’,那些话不过是说出来唬人的。所以,在我增派兵力,几番全力猛攻后,他就走投无路了,我方的损失并没有之前预计的惨重。”
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声,韩若壁接茬道:“原来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假真人。”
王守仁心宽意放地笑了笑,道:“其实很多敌手都是貌似强大,真到动手时才知道原来不过尔尔。”
暗自盘算了一下,韩若壁一摊手,道:“既然你要我帮忙的并非这件事,又何必绕来绕去地说道它。”
王守仁心道:以你的为人,我若不把前因后果说个清楚明白,你如何肯信我?
继而,他一脸严肃道:“我想请你帮忙,不让‘玄阙宝箓’落到李自然的手里。”
韩若壁愣了愣,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王守仁道:“‘太玄天师’李自然你一定听说过了。”
之前说话时,他曾提到过李自然的名字,而韩若壁并未表现出不知道此人,是以他推断韩若壁至少听说过李自然。
韩若壁点头,语含讥讽道:“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此人可是宁王帐下的第一红人,名头大得很呐。”
王守仁面色沉凝道:“宁王若是举事,朝廷必然派兵平定叛藩,大阵仗是免不了的。两军对阵拼的本是‘生人’的勇力,在这一点上对每一个‘生人’而言都是对等的,但若其中一方还有道术、妖法相助,便等于借来了‘神怪’的法力。‘生人’的勇力与‘神怪’的法力则完全不对等,因此另一方难免会生出畏惧之情,士气大受影响,进而也不可能百分百地发挥出原有的‘勇力’了。当然,如果提前做好准备,一般的道术、妖法也不是没法子克制,但如果法力高强如李自然,又得到了‘玄阙宝箓’这样的道家法宝相助,必定会给另一方造成极大的威胁,因此产生左右战局的影响也不一定。”
“原来大人是担心李自然的法力。”韩若壁道:“说实话,他的法力怎样我不得而知,但总不会强过唐赛儿吧。另外,‘玄阙宝箓’如何能和他扯上关系?”紧跟着,他又道:“我听说那件法器早年曾落在刘谨的手里,江湖上传言是个趋炎附势的道士献给他的,但刘谨伏诛后朝廷派人抄他家时并没能发现这件法器,想来已是不知所踪。”
王守仁的眼光闪动了一瞬,道:“并非不知所踪,而是在抄家前被‘三杀’的人暗中取走了。我想,被取走的应该还有许多金银珠宝。”
韩若壁疑道:“刘谨都死了,‘三杀’不是早该完蛋了吗?”
王守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朝中不少人都以为刘谨伏诛了,他的‘三杀’组织也就烟消云散了,其实,这只是表象,那些‘三杀’的成员都还在。虽然这些年来他们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并不好,但靠着□□上的营生和从刘谨那儿得来的财物,应该也不会太糟。”
歇了口气,他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那些‘三杀’余孽听说宁王意欲举事,觉得翻身的机会到了,想投靠宁王。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关系联系上了李自然,说要把手上的‘玄阙宝箓’作为礼物送来给他,并希望李自然可以将他们引荐给宁王。”
韩若壁惊了惊,道:“难不成李自然已经拿到了‘玄阙宝箓’?”
王守仁道:“虽然早就该拿到了,可目前还没有。据我的探子报告,那些人进入广东境内后曾派人来和李自然通过消息,但之后就再没了音讯,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韩若壁也觉蹊跷,寻思了几回,问道:“难道李自然那边就这么算了?”
王守仁道:“ 宁王正忙着准备造反,李自然估计也不轻松,可能没有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吧。我想,如果再过几个月‘玄阙宝箓’还不送到,李自然就要派人去取了。”
若有所思了一阵,韩若壁道:“有没有可能‘三杀’里的人中途改变了主意,不愿把‘玄阙宝箓’送给李自然,所以掉头回去了?”
王守仁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极小。”
韩若壁面露为难之色,道:“要帮你的忙就得去广东,可‘北斗会’也有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啊。”
王守仁歉然一笑道:“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左思右想了一阵,韩若壁道:“无妨,反正你也知道宁王出了花红要抓‘北斗会’的当家,所谓狡兔三窟,我们‘北斗会’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总要寻几处安身立命的所在才好。”
他虽是说了,但没有具体的地点,几乎等于没说,倒不用担心王守仁有异。
王守仁道:“原来是找安稳地方啊。其实这事你根本不用着急,目前,宁王和他的手下都忙得很,连王府内都设立了军器制造厂,没日没夜地铸造刀枪盔甲,哪有空闲顾得上你们‘北斗会’。”
韩若壁将信将疑地瞅着他,寻思了半晌,‘啧’了声,道:“你说得未免太过夸张了,宁王再猴急也不可能这般明火执仗地造枪造砲吧。”
王守仁笑道:“你要是不信,完全可以到王府周围走一遭,听一听里面传出的砧子、锤子的敲打声可是假的。”
听了他的话,韩若壁心下稍宽,嘴上仍是犹豫着道:“宁王就这么迫不及待?”
王守仁道:“所谓先下手为强,他当然想赶在朝廷毫无准备前举事。”
忽然,韩若壁脑中灵光一闪,笑了起来,道:“这样吧,我先答应帮你这个忙,至于能不能帮成功可不一定。不过,如果帮成功了,‘玄阙宝箓’就得归我。”
王守仁点头应允道:“我只求东西不落在李自然手里,你能拿就尽管拿去好了。”
离开座位,来到王守仁的案前,韩若壁笑道:“王大人,皇上还不差饿兵呢,酬劳什么的我也就不提了,可出门办事总少不得许多花费,我要的不多,你就随便拿几百两银子给我当盘缠吧。”
王守仁站起身,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苦笑道:“说真的,我自己都穷死了,实在是给不起几百两银子。”
韩若壁拉长了脸,道:“不会吧,堂堂三品大员,区区几百两银子都给不起?”
苦思了好一阵,王守仁以商量的口气道:“这样吧,上次皇上说我荡寇有功,赏给我五十两银子,要不,全给你?”
听上去似乎很慷慨。
韩若壁闻言,嘴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个大倭瓜般,半晌作声不得。良久,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难以置信道:“皇上真的只赏给你五十两银子?”
王守仁苦着一张脸道:“千真万确。”
替他叹息一声,韩若壁道:“算了,不提那个荒唐皇帝了,你麾下那么多兵丁,随便挤挤抠抠也能弄出几百两银子给我吧。”
王守仁继续哭穷道:“正是因为麾下兵丁多,所以才更缺银子。时势不好啊,上面经常给不足饷银,还得靠钱管事等人多方经营才能按期如数凑齐,哪有余地挤抠出几百两银子给你当盘缠?”
知道榨不出他什么油水,韩若壁只得道:“好了好了,你莫哭穷,我也不找你打饥荒了。”
王守仁向他拱手作谢,道:“多谢体谅。”
转而,他又笑道:“那皇上赏给我的五十两银子,你还要是不要?”
韩若壁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聊胜于无而已,还是留给你念着皇上的那点儿好处吧。”
王守仁哈哈大笑起来。
顿时,韩若壁有了种着了他的道儿的感觉。心有不甘之下,他眼珠子上下左右那么一转,忽然嘻嘻笑道:“连江湖上耍把式卖艺的都知道‘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何况大人差人办事?如此,既然大人帮不了钱场,那就帮个人场吧。”
“人场?”王守仁微怔了怔,道:“莫非你想要我派几十名兵丁给你?这倒是无妨的,只怕派不上多大用场。”
“不需那么多。”韩若壁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在王守仁面前晃了晃,道:“我只要一个人。”
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王守仁反问道:“就一个人?”
韩若壁眯起眼,点头道:“大人是三品大员,调个把公人应该不费多少力气。”
王守仁实话实说道:“那可是难说,假如这人不是我的手下,我恐怕也调不动。”
韩若壁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个我懂,那就要考验王大人的路子野不野,人脉广不广了。”
王守仁考虑了一刻,道:“好吧,你姑且说来听听要哪个公人。”
韩若壁眼波微转,一挑眉毛,嘴角带着坏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我要高邮总捕黄芩。”
“高邮总捕?”王守仁愣住了,道:“一个捕快?”
韩若壁点头道:“就是一个捕快。”
王守仁奇道:“你是□□魁首,他是公门捕快,你不怕他抓你?”
韩若壁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这人向来只认能力说话,因为曾经见识过他的本事,知道他那样儿的一个可以顶十个用,所以要他。”
王守仁道:“可以一个顶十个用的原也不少,为何你偏偏要他?”
韩若壁佯叹一声,道:“像他那样的着实不多,我只认他。”
王守仁疑道:“若是你以前被他抓捕过,所以记恨在心,想趁机报复他的话,我可是不能依你。”
韩若壁的脸笑得绽开了花,道:“原来大人是这么想的,难怪了,哈哈。大人放心,我要他绝非为了害他。”
见他的样子不像有假,王守仁也不愿再多深想了,点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那个捕头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瞧你的笑模样应知不会害他,容我想想办法吧。”
见他首肯了,韩若壁感觉一阵神清气爽,像是天边刮来一股顶头软风,将他近来的心浮气燥全都吹走了似的,再瞧向对面的王守仁,登时亲切了许多。
扫了他几眼,王守仁又道:“交浅言深本是大忌,不过我瞧你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便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韩若壁爽快道:“请讲。”
王守仁道:“虽说狡兔三窟,但挖窟终究不易,一窟已是极费功夫,再去挖掘另外两窟更要多花气力,万一选的地方不对,在挖窟的时候被狐狸盯上了,就得不偿失了。”
韩若壁知道他指的什么,于是道:“莫非大人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
王守仁道:“以我愚见,你的狡兔三窟怎么也敌不上曹丞相的八十一疑冢。”
寻想片刻后,韩若壁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道:“高明!真是高明!”哈哈一笑,他又道:“如果当官的个个都像你这么厉害,我们就没得混了。难怪,你要剿的那些匪寇都倒了大霉。”
王守仁笑而不语。
韩若壁又道:“其实,开始时还不觉得怎样,但越是和你聊,便越觉你与众不同,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
王守仁笑道:“你这是在奉承我吗?”
虽然韩若壁确是有那么丁点儿夸他的意思,但也不尽然。
摇了摇头,韩若壁道:“并非奉承,而是肺腑之言。不过,我也知道你不可能生来便是如此,必是博览群书、勤于思考后才达到的,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博览群书,勤于思考之人都能像你一样知道许多事情的道理。”
王守仁道:“你太言重了,我不过是喜欢想问题罢了。”
韩若壁摸了把下巴,道:“得想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想得出那许多啊。”
王守仁道:“每个人都一样,只要愿意想,总能想出来一些。”
韩若壁歪了歪嘴,又耸一耸肩,道:“那又何必呢?你不觉得想了那么多,却没有当初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来得快活吗?”
将他的话仔细回味了几遍,又认真地琢磨了一番,王守仁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没有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快活了,”颇有意味地停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但却比那时候幸福。”
韩若壁愣了许久,嘴巴张过数次,似乎想说什么,但就是没法说出来,想来是这句话在什么地方深深地打动了他。
良久,他的嗓音有些干涩,道:“不快活还能幸福吗?”
王守仁面上半含笑意道:“‘拥有’就可以让人快活,‘付出’才会让人幸福。”
韩若壁稍稍恍惚了一瞬,道:“我不明白......”
王守仁面上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道:“你只要愿意多想想,一定可以明白的。”
回过神来,韩若壁爽朗笑道:“得快活时且快活,我才不要想那么多,弄得自个儿脑仁疼。”
之后,两人就各项事宜又商量了许久,直到帐内点上火烛才算罢了。
韩若壁步出大帐时,周围已经黑了下来,夜幕中云如薄絮,星如亮钉,玉钩似的月牙儿藏在后面若隐若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伸展了一下双臂,蓦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被火光照亮了。韩若壁寻思一瞬,向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行到近前,他展颜笑道:“他乡遇故人,缘分!走,我请你喝酒去。”
笑容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种温暖人心的光芒。
倪少游手持火把站在那里注视了他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天黑了......我,我是怕夜路不好走......想送你。”
刚才,他明明只是想着把火把交给大当家就离开,可一瞧见那久违的笑容,心底里就又感觉到了某种情愫,某种梦想,虽然它们正在化为泡影,却仍然努力地不断滋长,因为情愫和梦想原本就是会不断滋长的。
韩若壁点点头,道:“那就一起走一段吧。”
二人一并出了营门。
弯弯曲曲的野道上,倪少游大约领前了半个身位,以便更好地替韩若壁照亮前路,但显然又刻意地不愿领前太多,毕竟他想离韩若壁近些。
韩若壁边走边道:“你怎么从军了?”
倪少游回道:“离开‘北斗会’后,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但总觉得不该呆在原来的地方,就动用了一些旧关系,想把沅陵的房产处理掉,方便走人。就在那时候,我遇上了钱老大,他也正想处理掉家里的房产。”
韩若壁道:“他又有房产了?这么说,钱家庄被烧后,他一定东山再起了。”
倪少游回道:“正是。不过,当时他呆的地方流行起了瘟疫,他的婆娘和女儿都病死了,他很是心灰意冷,于是无心再做钱庄了。后来,他听说我被你赶出了‘北斗会’,暂时无处可去,就拉我一起从军了。”
韩若壁骂了句:“你脑壳坏了吗?”然后又道:“不是我说你,在江湖上,你的对手都是你挑的,就算遇上情况不对,你还可以脚底抹油。从军,那是在战场上,可比不得江湖,哪有你挑的份,想溜也没那么容易。有那么些银钱在手上,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多好,偏要跟着别人从军吃苦头。钱老大是死了老婆没了孩子,一心想报仇,所以自个儿找罪受,你这又是何苦?”
回头望向那张已经被深深地印在脑中,怎么也忘不了的脸,倪少游心头一阵激荡--原来他的大当家还是关心他的。
他呐呐道:“越是舒舒服服,我就越会多想,想回北斗会,想跟在大当家身边,反而越是过得苦,越不会想那么多。“
感觉遗漏掉了什么,韩若壁‘咦’了声,道:“你那个小葛呢?”
默然了片刻,倪少游道:“我把你给我的银子都给了他,让他走了。”
只觉一口气没喘上来,韩若壁哼哼唧唧了几声,道:“你出手倒是挺大方的。”
心里,他后悔道:全便宜那个小倌了。早知如此,真该少给他一些。
没觉察出韩若壁有异,倪少游继续道:“大当家,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韩若壁道:“老样子,有肉吃肉,有酒喝酒。”
喟叹一声,他又道:“只是没有‘醉死牛’了。”
倪少游笑了笑,道:“‘醉死牛’的酿制方法不是已经写给大当家了吗?”
韩若壁笑道:“我成天东奔西跑的,哪有酿酒的功夫。”
倪少游试探道:“如果大当家肯让小五回去北斗会,哪怕只是做个小喽罗,小五也可以天天给大当家酿酒喝。”
说到底,他还是想回‘北斗会’。
脚下紧迈了几步,从倪少游身边赶了过去,韩若壁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向不远处望了望,道:“就送到这里吧。”
倪少游跟上,递过火把,道:“大当家,给你。”
韩若壁没有接过,而是温言道:“前面不远就是大路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回去路上用得着。”
说罢,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倪少游又依依不舍地追前几步,道:“大当家,保重。”
被火把照的半明半暗处,韩若壁回头冲他摇了摇手以示告别,继而往前溶入了深深的黑夜里。
倪少游垂下头,喃喃自语道:“这条路要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该多好啊。”
转身,他调头回去了。
高邮州,初夏的夜晚还是挺凉爽的,可床榻上的徐知州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同睡在一张床上的知州夫人虽然困得不行,但被身边那个蛆一样蠕动不止的身体所干扰,也没法子入睡。
终于憋不住了,徐夫人拿脚不轻不重地踹了徐陵一下,气恼地抱怨道:“是床上扎了钉子,还是你身上长了刺?穷折腾什么,快睡!”
除陵唉声叹气道:“我又不是不想睡,实在是睡不着。”
接着,他继续瞪着眼睛,又是翻又是扭,像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睡觉的姿势。
徐夫人没了撤,只得忍下气恼,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子,尽量关切地问道:“衙门里出了什么烦心的事儿?”
虽说平日里徐夫人常以行事泼辣引以为傲,但如果仅仅因为夫君睡不着,就踢他下床,那就不是泼辣,而是丧德了。是以,每到此种时候,追求‘德、泼兼备’的徐夫人对徐知州都会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加有耐心。
徐陵又连‘唉’了数声,道:“蒋知府差人带了调令来,想借调黄芩去他那儿,但又同时捎过来一封信,征求我的意见,意思是我同意借便借,不同意借就不借。”
徐夫人‘吆’了声,道:“我当什么事呢,借调就借调呗。上次不是有个贼寇跑来说和他有仇,还说他是江湖上的大魔头‘吴刀’嘛。借调走了不回来才好呢,省得留在咱们这里叫人提心吊胆。”
徐陵将盖在腰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道:“其实,那个贼寇走后,我问过几个对江湖上有所了解的衙役,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吴刀’,所以不好说是真是假。”
徐夫人又打了个哈欠,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快点儿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徐陵不满地转头瞪她一眼,道:“你一个老娘们儿懂什么?我派人上京里查问过了,不管他是不是‘吴刀’,他都应该是江彬的人。”
“江彬?那个四镇兵马统帅江彬?”这下徐夫人来了劲头,撑起脑袋来,问道。
徐陵‘嗯’了声算作肯定。
徐夫人道:“你怎么知道?莫非是江彬亲口说的?”
徐陵嗤笑一声,道:“就算真的是,他也不会亲口说。”
徐夫人眼睛一翻,道:“那你凭什么说黄芩是江彬的人。”
徐陵道:“上回他不是给了我五百两银子嘛,我找了个由头留下了他的指印,然后写了封信,连同指印一起让家仆送到京里你哥哥手里了。”
徐夫人面色一变,‘哼’了声,道:“不提我哥哥还好,一提我哥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原先,他不过是个知县,远不如你,可现在人家已是京里的堂堂四品大员了,你却还在这犄角旮旯当知州。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徐陵不耐烦道:“我就喜欢躲在犄角旮旯逍遥自在,不愿跑去京城攀附献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本事你别嫁我,嫁你哥哥去。”说着,就拿毯子把头蒙了。
徐夫人当即跳坐起来,扯起公鸡打鸣般的嗓子,大声骂道:“你说的什么浑话?!读的书都拉粪坑里去啦?!”
见惯了她撒泼的模样,徐陵只顾蒙着头,完全不理不睬。
骂了一阵,徐夫人一把拽过毯子,自己打了个圆场道:“好了好了,不提这些了,你说说看,我哥哥帮你查到了什么?”
见婆娘先软了,徐陵也退了一步,闷声闷气道:“在信里,我说让你哥哥拿上指印,帮我去捕快营里核对一下黄芩的指模印。如此一来,不就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冒的了吗。”
徐夫人急着想知道结果,忙问道:“那对上没有?”
徐陵皱眉道:“你哥哥在信里说没能找到他的指模印,又说据管事的讲,签押册这类东西年代久了,少有人打理,虫吃鼠咬的早就残缺不全了,还说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查看,全摞在库房里落灰,要不是那次江将军把所有的签押册借去查看,发现残缺了不少,因而责令他们以后务必小心保管,他们也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揉着手里的毯子角,徐夫人边想边道:“那不就是说没法核对黄芩的指印嘛。你怎会觉得他是江彬的人?”
徐陵笑道:“你哥哥为官极是精明,写信时常把自己的真实意思表达在暗处,至于看信的人能不能看得明白,就不关他的事了。”
徐夫人疑惑道:“难道你看出我哥哥的意思是,黄芩是江彬的人?”
除陵摇头道:“当然不是,你哥哥只是觉得江彬会把捕快营的所有签押册借去查看这件事本身很奇怪,值得商榷,所以才特意写在信里让我知道。”
摁了摁脑门,徐夫人道:“也对啊,江彬位高权重,怎么会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徐陵睁大了眼睛,也坐了起来,道:“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个想法。”
徐夫人问道:“什么想法?”
徐陵压低了声音道:“或许那些残缺的签押册并非是虫吃鼠咬所致,而是江彬捣的鬼。”
徐夫人追问道:“他那么做有什么好处?”
徐陵道:“或许除了黄芩,他还暗中招揽了‘捕快营’里的其他一些捕快,把他们安插到各处,但又不希望别人再回来挖这些人的根,所以就找个机会把那些签押册弄得残缺不全,无法核对了。”
吞了口吐沫,他又道:“又或许,‘捕快营’里的那些捕快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江彬想借用那些捕快的身份,安插他从江湖上招募来的人到各地为他做事,所以不希望别人查出那些人的身份。”
徐夫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努力听明白,却又没法完全听明白,只觉一阵头疼,道:“老爷,你能说得简单点儿吗?”
徐陵叹了声,道:“简单点儿就是,黄芩很可能是江彬的人,是江彬把他安插到我这儿来的。”
徐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狠命拍了一下徐知州的大腿,道:“对了!”
徐陵立刻咧了咧嘴,皱眉道:“你轻点儿。”
徐夫人急急巴巴道:“你还记得上次刑部莫名奇妙地调黄芩入京一事吗?”
徐陵‘啊’了声,道:“是了,一定是江彬的意思。哎呀,他八成就是江彬的人了。”
徐夫人眼睛左瞟右瞟了一阵,格格笑道:“不知道顺着黄捕头这根红绳,能不能攀上四镇兵马统帅的高枝,如果能的话......“
徐陵喝止她道:“别瞎琢磨,我躲在高邮就是图个安逸,不想攀附权贵,否则顺着你哥哥的那根红绳不是更容易?”
徐夫人急了,道:“你这老顽固,当官图的什么?不就图个奉妻荫子,富贵荣华嘛?再说了,我哥哥和江彬能比吗?他那个四品官,压你是足够了,放在京里,连颗芝麻都算不上。”
徐陵慢条斯理道:“别看人家爬得高,风光无限,也有摔得重的风险。”
此类争吵在他家已不是一日二日了。
知道说不动他,徐夫人重重地躺了下去,赌气一般道:“如果黄芩是江彬安插来的,就等于是江彬的眼线,你又不想攀附江彬,留这种人在高邮有什么好?还犹豫什么,让他调走吧,也省得我多想,至少安生一段日子。”
徐陵也躺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他管用啊。有他在高邮,高邮就安生,就不出事。前次我派他去苗疆办事,结果那段日子州里出了好几桩案子,闹心得很。”
拿后背对着除知州,徐夫人道:“说到底,你是不想放他走。”
徐陵在枕上晃了晃脑袋,无奈道:“可不放他走也不成啊,总不能不卖蒋瑶的面子,他不但是我的年谊,更是我的顶头上司。”
徐夫人揉了揉快要抬不动的眼皮,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州里出了案子,自然有一群捕快去办,办得不好,就打他们的板子。难道没了黄芩,他们都不办案子啦?这世道,没了谁不能办事啊,不过是办得好,办得坏的差别,办得好有赏,办得坏有罚,只要有人办事,你就能安安稳稳坐你的官老爷。想不到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却如此少见识,居然为个捕快劳神。”
徐知州猛然一怔,似是倍受触动。
徐夫人转头瞧了他一眼,催促道:“别再想了,快睡觉吧。”
外面已是三更天了。
第二日一早,徐陵把调令交给黄芩,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让他起程去扬州蒋瑶处报到。
对于这件事,黄芩老大的不痛快。他想要的是留在高邮这块小地方,以他的方式保护这里的百姓,守卫这里的安宁,过绝对不算平静却十分简单的日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但是,这一两年间,随着他东奔西跑,走南闯北,原本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开始有了跃动的趋势,回来高邮后就隐隐地、渐渐地感觉到了一种不自由。这种不自由基于他的公人身份,基于他必须听从上司的调遣,基于他因为精力分散而无法全力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如果他还想留在高邮做想做的事,就不得不忍受这种不自由,把心再次按压下来。眼下,他总算恢复了之前的状态,那种不自由的感觉也正在慢慢消失,可这种时候,徐知州居然又要把他调往别处,当然令他十分不满,但他又不便公然抗命,只得往扬州去了。
骨子里黄芩并不是个被动的人,很排斥单方面的承受,所以往扬州的途中他已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想出法子来对付此类把他调往别处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