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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意阑珊,天上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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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顾鸳瓷就被“依依不舍”的顾王氏送出了芳香苑。由小丫头引着向浣香苑走去。甫一进院,便见几个女婢正拿着耙子在翻地,那靶子显见有些分量,却不见几个婢子露出不耐之色,顾鸳瓷在吃惊之余,不由得打起几分精神。
不知是不是昨夜顾琮并未睡在浣香苑的缘故,燕姨娘起的很早,此刻,正半躺在小榻上品茗,姿态甚为优雅。
顾鸳瓷一路低着头,静静站在燕姨娘榻前,恭声问安。
燕姨娘伸出纤白柔荑轻轻一挑,只见浓长的刘海下一汪清泓怯怯看了过来。
顾鸳瓷抬眸,一瞬便湮没在了燕姨娘那一双朦胧如月、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中,不可自拔。
燕姨娘松了手,眉目含笑,轻叹,“好个乖巧漂亮的孩子。”
外人看来,燕姨娘似乎对顾鸳瓷颇为满意,而顾鸳瓷心里却隐隐觉得,燕姨娘并不喜欢她。
燕姨娘着人带顾鸳瓷去看房间,望着顾鸳瓷的背影失了一瞬的神。这个孩子,她很不喜欢,从走路到行礼到问安,统统不喜欢。这个孩子通身透露出一种气质,不是拘泥扭捏,不是正派孤傲,恰恰介于其中,待脑中蹦出那个词汇,燕姨娘终淡淡笑了。
规矩,这是属于宫廷宅院的女人。
顾鸳瓷一面熟悉环境,一面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这个燕姨娘,她很不喜欢,从神情到态度到动作,统统不喜欢。即使用一身诱人的风情遮掩着,燕姨娘浑身依旧透露出一种气质,不是恣意,不是骄纵,不是豪爽,亦不是张扬。
很多很多年以后,顾鸳瓷才想到两个字可以形容燕姨娘。
那就是江湖,她是个属于江湖的女人。
晚膳时,顾鸳瓷悉心留意了燕姨娘的偏好,一一记在心上。膳毕后,燕姨娘将顾鸳瓷传到房里问话。
“姑娘素日里都做些什么?”
“鸳瓷愚钝,平日里只学学规矩,认认字,偶尔做些女红。”
燕姨娘微微一声轻嗤,纤纤手指随意拨弄起身前琴弦,虽不成曲,却隐隐有意蕴传出。
“可学过琴?”
顾鸳瓷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思,思量的一瞬,回道,“只认了五音,不会曲子。”
燕姨娘侧过身子,“那便过来,我教你弹曲子,以后你弹给我听。”
顾鸳瓷走近一步,同燕姨娘学起了琴。与谢姨娘的悉心认真不同,燕姨娘的教学方法是全然自由式的放羊吃草,往往只弹了一遍,便没了耐心,去吃个茶的功夫回来,便要顾鸳瓷弹出来。每每及此,顾鸳瓷心中便庆幸一开始没有对燕姨娘交底。
在浣香苑的这几日,燕姨娘对待顾鸳瓷不可谓之不好,衣食用度,不曾亏欠,可是顾鸳瓷仍觉得不舒服。燕姨娘好似把她当成宠物一般,无聊的时候叫来,无趣的时候挥手便让退下。幸而她的脾气来的比较有规律,往往是整个晌午都不管她,下午才招她来玩。所以,顾鸳瓷有了自由的时间。在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翻在床上睡不下去时。顾鸳瓷终于下定决心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
换上了一身淡白袄子,配了一支珠花,顾鸳瓷出了浣香苑,向着馨香苑走去。
院子里的梅花开的正好,顾鸳瓷记得谢姨娘生前最是喜爱,可是却从不舍得催花,只好不时开下窗子,赏上一时半刻。
院中的小池塘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顾鸳瓷走近,驻足看了许久,好似在找寻什么。顾鸳瓷正陷在回忆之中,忽听身后传来了开门声。一回头,正见玉梅一边拿着木盆一边向出走。
四目相对,两下吃惊。
“姑娘不是去了芳香苑?”“梅姨没有出府?”
玉梅将顾鸳瓷请进屋,见往昔种种什物一应未变,又嗅到绣房里飘出檀香渺渺,顾鸳瓷心中某处不由得软了下来,道,“若我没记错,梅姨如今已是二十年华,为何耗在府里?外面天大地大,梅姨何愁没有出路?”
玉梅一声长叹,“姑娘还小,有些事并不知,我也不能糊涂地让那话入姑娘的耳。”
“梅姨对姨娘的心思,小瓷感怀不尽,若有难处,我会尽一份心力。”
“玉梅别无所求,只求姑娘念我多年勤心侍奉,允我这般污浊之人,守着馨香苑吧……”说罢泪水已落下。
顾鸳瓷听到‘污浊’二字,又想到自贺水生娶了玉桃,姐妹俩大动肝火以来这三年来,玉梅只字不提配人的话,姨娘亦丝毫没有动作,心下便有了几分了然。起身去了主屋,不多会拿着一个荷包走了出来。
“这是姨娘留与我的体己,你拿着出府罢。”
玉梅哭着推辞,“我这一辈子都守在馨香苑,断不会出去的……”
顾鸳瓷一声冷嘲,“我姨娘不需要一个女人为她守着!”玉梅一时被那冰冷吓着,连哭声都止住了,“姨娘若在世也不会让你这般的,你且拿了钱,自寻出路,若实在无处容身,再回来守着罢。”玉梅仍是坚辞不受,顾鸳瓷无奈软下声,“我现住在浣香苑,燕姨娘得宠,连带着我的银钱首饰也是一样不缺,你不必挂心,好好寻条出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玉梅闻得这番话语,当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玉梅一辈子记得姨娘、姑娘的大恩大德。”
顾鸳瓷扶起她,问道,“那日,我姨娘缘何会吐血?”玉梅一阵局促难安,顾鸳瓷又劝道,“事到如今,梅姨还要瞒着我吗?”
玉梅摇了摇头,“其实,我,我也是觉得奇怪,唉,所幸我便全说了,那日,姨娘是见了大少爷后才吐血的!”
“什么?!大哥哥!!”顾鸳瓷稚嫩的手紧紧抓住玉梅,直将指甲也印进了她的手背上。
玉梅浑然不觉,道,“大少爷是悄悄溜来的,一来便告诉姨娘刺伤她的刺客被抓到了,说那刺客其实并不是我大历人,是什么伏真人,又说什么伏真余孽都被抓住了,还有太子什么的,中秋节前一天都杀了头……我站的远,但也看到姨娘脸色忽然一片死灰,我忙将大少爷劝走了,一回屋,正见姨娘吐了一口血……”
顾鸳瓷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切,过了半晌才回过神,道,“梅姨将这一切都忘了吧,出了门也不要提顾府只言片字。鸳瓷在此拜别梅姨,愿梅姨一世平安。”
顾鸳瓷回到浣香苑时,正赶上摆膳,燕姨娘淡淡瞟了眼一身素白的顾鸳瓷。顾鸳瓷忙进屋换了身淡青色的,回到席间,却见刚刚还摆满一桌的吃食,已然被撤得一干二净。
晚膳前,顾鸳瓷照例要为燕姨娘弹曲子听,燕姨娘却摆摆手,拿出一本镶了硬皮的书丢了过来,“今日不听曲子,你将这个读与我听。”
顾鸳瓷打开书,念了起来,“宇宙有至理,难以耳目契。凡可参悟者,即属于元气。气无理不运,理无气莫着。交并为一致,分之莫可离。流行无间滞,万物依为命。穿金与透石,水火可与并。并行不相害。理与气即是……”顾鸳瓷一面读着一面奇怪,这经文非经文,律诗非律诗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可又不敢开口问燕姨娘,只得一直读了下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书只读了一小半,可顾鸳瓷的嗓子已干哑的快发不出声音,肚子又饿的咕咕直叫,然燕姨娘却不叫停。一阵心酸袭来,顾鸳瓷想起与往昔谢姨娘在馨香苑的和乐安宁,一时心中无限委屈,却又无可发泄,只得挺着。不知过了多久,燕姨娘翻了一个身,道“听累了,你出去罢。”
顾鸳瓷回房喝了大半壶的茶水,又命人上了些点心,囫囵了几下,趁丫头不备,将其中两块偷偷藏在了荷包里。
自那日始顾鸳瓷每日都要将那本书读上一个时辰给燕姨娘听,这对顾鸳瓷来说无疑是大大的折磨,她曾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结果是,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一日只有一餐。顾鸳瓷也尝试着走些捷径,比如做些丝帕荷包去讨好她。燕姨娘却毫不为动,反而斥责道,“针难道是用来绣花的吗?”顾鸳瓷直觉得在浣香苑的日子如同身在地狱一般,却又无可奈何。
傍晚,顾鸳瓷躺在小榻上,陷入了沉思。究竟怎样才能讨这燕姨娘的欢心呢?
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只怕会死的更快。
陪她聊天散步?她从来都是惜字如金,院门也从不肯出的。
给她做些点心吃食?可是自己并不工于此道,况她也未必领情。
顾鸳瓷哀叹连连,第一次觉得哄一个女人开心是如此之难。她垂下头,喃喃叹道,“如果我是秦晟就好了……”
正在瞌睡的顾朝华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秦夫子幽怨的目光看了过来,顾朝华急忙伪装成看书的样子。秦夫子无奈地摇摇头,心下感慨,如此聪灵过人,却偏不肯将心思用在读书上,难道天下间除了那人,便果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了么?秦夫子一声长叹,手中戒尺敲在了昏昏欲睡的顾朝华的头顶。
顾朝华疼得一瞬便清醒了,望着秦夫子敢怒不敢言,只喃喃叹道,“为什么我不是左小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