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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鬼有贞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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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时一位光禄大夫叫做陈枫涯的曾经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康熙年间,在枫泾,有一个太学生,叫做箫寿。他在家里祖传的一处别业庄子里念书,有一回念书念得头疼,就一个人在花园子里散步,忽然看到一处角落的草丛间有几块断裂了的石头,他一时好奇,俯身去看。那几片石头薄而长,像是碑,只是被风雨侵蚀,上面又长满青苔,已经脏污陈旧得不成样子。
但妙的是,在一片脏污之中,竟然还有隐隐的字迹可以显现出来。箫寿连忙采了一旁的蕉叶擦拭,渐渐就见到了几行小楷,虽然雕琢的字迹已然模糊,但努力仍然能够分辨。
写的却是:“XX年间XX月日,宗氏有女,因病猝死,葬于此地。其素有娴名,贞柔温婉,而豆蔻年华,奈何天妒红颜。”
底下还有两行小诗:清霜凛凛凋残叶,澹月溶溶罩晚烟。
这是明末清初朱中楣的诗,白霜残叶,淡月晚烟,孤寂中带着数不清的惆怅和惘然。箫寿念了一遍,忍不住叹气,心中立即有了一个温宛如好月的青年女子,她一身月白的飘逸长裙,手中拿一把团扇,遮住一半的脸面,一双眼睛仿佛秋水,要往前看,又似不敢,睫毛盈盈,说不出的动人。
箫寿刹那间就被自己心里YY出的女人给迷倒了。
各位读者不要觉得箫寿看了一块碑文就能YY女人好像脑神经回路有问题似的。他家里并不富裕,平日里供着他念书,已经是有些点点吃力。箫寿也知道家里不容易,因此拼了命地用功,平时除了念书,基本上没有任何别的娱乐活动,因着这股劲头才考上了太学。
所以呢,也很自然的,箫寿童鞋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不要说碰了,他见过的几个女人也不过是自己的母亲姐姐,还有家里两个小丫鬟,另外就是庄子里的村妇。母亲姐姐可是要恭恭敬敬的,丫鬟又太小,村妇根本没有YY的余地,所以箫寿如此饥渴,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
见到了这块碑以后,箫寿却是有些魂不守舍了。他回去念书,念了一会儿脑袋瓜里面就浮现出来那女人的情状,不由又扼腕叹息一阵,竟是几个时辰都不曾好好地把书看进去。吃过晚饭,他又禁不住散布到那里,看着草丛中低伏破败的石碑,他忽然心里一动。
箫寿转身就去了书房,把平日自己吃的几颗果子摆在碟子里,拿到了石碑那边,弯下腰把碟子放在石碑前头。他道:“看碑文,应叫你宗姑娘……宗姑娘,小生陡见你墓碑,想必你的墓地就在这左右,相见即是有缘,因此奉上果盘一碟,还请原谅小生唐突。”
一点动静都没有。——当然一点的动静都没有,难道还能有鬼不成?箫寿说了话、放了果碟,心中却是安宁不少,絮絮道:“姑娘一人埋在地下,如今断垣残碑,旧宅也被翻新成我家如今的庄子,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也是,百多年了,还能剩什么呢?人都是一杯黄土,往日里挣到的,就像是浮华梦里的泡沫,撇一撇就没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惊,连忙住嘴。
就算是浮华梦里的泡沫,他也要争,更要努力地去争。家里就得了他一个男丁,若他再不加倍用功,如何报答父母养育的恩情,如何光耀门楣。他还记得自己考上秀才的时候,家里人有多高兴。其实不过是个秀才,但全家上请了镇子里最好的厨子,做了好一顿精制的菜肴,那味道到现在仍然记得。
其实箫寿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他天性是懒的,更不愿意去挣什么功名,但这么多年下来,他却始终勤勤恳恳,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勤奋。因为若一旦松懈下来,他就会觉得疑惑,不知道自己这么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箫寿站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天上枯树枝梢挂着的惨白的弯月,片刻低下头,转身回去了。
隔天晚上箫寿又想起那石碑,想了想,竟像是放不下,就又掩了书卷,去了石碑那里。这时候正是夏天,夏夜里的风带着清亮的暖意,吹过箫寿的耳边。他眯起眼睛,负着手垂头看石碑,又念了一遍碑上的诗,“清霜凛凛凋残叶,澹月溶溶罩晚烟”,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在空气里回荡。
“其实,女子不用这么苍凉的诗。”箫寿自言自语地喃喃:“宗姑娘,你竟是一个像朱懿则那样的女人么?那样不好,不好,女子胸怀太大,让男人怎么办?男人才该写出来‘兴亡瞬息成千古,谁吊荒陵过白门’这样的诗。若什么都让女人占了,男人就该要嫉妒、嫉恨,所以家门不兴了。”
他说罢,忽然又自嘲地一笑,轻轻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我也是,在这里胡乱说些什么呢?好好一个读书人,尽想这种事儿。”
箫寿对着石碑连连作揖:“宗姑娘,对不住,方才我也只是胡言乱语,你别听进去。”
他似乎见到那个月白衣衫的少女抓着团扇扑哧一笑。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过美丽,竟让箫寿有些痴了。
往后的日子里,他几乎天天夜里都要来这里走上一遭,有新鲜果子的时候,也会装在碟子里拿过来。有庄子里的仆妇看到,以为箫寿在悼念什么人,自告奋勇去换果盘,却被箫寿推辞,依旧是箫寿自己装换果碟。
他像是有了这样一个习惯,时不时地要对着石碑吐出一些平日里并不敢讲的话、并不敢发的牢骚,就像是心事终于能够有人倾听,他也自觉心怀大畅。
心情好的时候,箫寿也会吟一两首诗,有时候词句俏皮,带着些不太好的淫靡之气,譬如些春花秋月之类,他自己念了出来,也就不由脸红,自觉失礼,又要向着石碑连连作揖一番,请求碑下的姑娘原谅——因那姑娘“贞柔温婉”,定是听不得淫词艳曲的。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一回箫寿从外头和同期的生员们喝了酒回来,有些醉醺醺的,走在田畦间,忽然就见到一个极美的女子。她挽一个随云髻,月白的小袄,底下是深青色的长锦裙,群边上绣着匆匆盛放的花,灵动妩媚,仿佛花瓣能从裙上探出来。她转过头来,那面容——那面容真是无法用言语描绘,无论是水一般的眸子,远山般的眉,还有胜雪的肌肤、樱桃的小嘴,真是只有在画上的仙女才能够有这样的美貌。
箫寿自然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美人,他登时就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姑娘,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扭过头,整张脸都红透了,讷讷地拱手道:“姑娘、小、小生并非有意……这……”
“没有关系。”那姑娘却开口了。那声音动听之极,仿佛珠落玉盘:“没有关系的,箫公子,其实我们早就相识了。”
“咦?”箫寿一怔。
那姑娘手上拿着一朵野花,花朵娇艳,却比不过她的温柔笑容。箫寿瞧着她,脑子里又魔怔了,身体竟似不能够任由自己指挥似的往那姑娘身边就走了过去。那姑娘见箫寿靠近,脸上羞意渐涌,两朵红云悄然飘上,脸庞更兼娇媚。她对着箫寿眨了眨眼,忽而转过身去,往后院篱笆后的灌丛中走。箫寿连忙跟上。
“姑娘,姑娘……”箫寿低声叫着。
那姑娘却直直走入了灌木丛,又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来,眼波水盈盈的,看着箫寿,箫寿心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半天才知道要问起:“不知姑娘、姑娘姓什么?平日里并不曾见……是这附近的人吗?”
那姑娘却不说话。她凝视着箫寿,渐渐箫寿被看得发毛了,正待要再问这姑娘到底要做什么——毕竟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箫寿也看过一些不正经的野话书本,此刻脑海里就克制不住地浮现一些十分不雅、十分不雅的场面——
箫寿正要鼻血都快流出来,突然听到一声极响亮的啪声,他一愣,转眼就看到那姑娘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一张娇嫩如花的脸颊顿时就红肿起来。
箫寿急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那姑娘道:“是我错!一百多年来,我心如古井无波,如今怎么能够因为你动荡起来?我、我不能!你这可恶的书生!”
她连连顿脚,眼中羞恨难当,眨眼间竟然就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箫寿吓得往后倒退几步,耳朵边还回荡着那姑娘说的话,他一想,马上就明白了——这美得仙人一般的姑娘,大概就是他宅子后院那石碑之下的宗姑娘吧!他今天竟然就见鬼了!
箫寿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嗯,是疼的。他心中倒没有因为那姑娘无故骂他“可恶的书生”而感到不解愤怒,只是觉得十分诧异,原来这世间竟然真的有鬼。而且还是十分贞洁、不敢动情念的鬼。这样一想,箫寿却又是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耳朵边忽然有人说话,低沉磁性的嗓音,是个男人。箫寿又被吓到了,往旁边挪了一步,再看过去,却是一个极英俊的男子,高高的个头,一身锦缎长袍,头束玉冠,腰中挂着别致的玉佩,虽然前朝的装扮着实古怪,一眼瞧上去却就是一个富贵风流人物。他有一双稍显柔媚的桃花眼睛,此刻盯着箫寿,眼中全是怒火。
箫寿想,这个人我也没有见过……而且怎么看上去这么生气?
他作了一个揖:“这位兄台——”
“别叫我兄台!”那男子却陡然将他的话打断了:“和我攀关系?你攀得了么?”
箫寿就有些呆了。他又不是攀关系,只是打声招呼而已。这男人着实傲慢得奇怪。也罢,既然人家不喜欢和他招呼,那就不打了,箫寿把手缩了回去,手擦擦袍子,转身就要走,却被那男人一把捉住:“你先写就坏了我妹妹的名节,这却就想走不成?”
啥?
箫寿一听这话,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火枪打了一记似的全空白了。毁名节?他毁了谁的名节?他可是一直克己守礼的极致典范,到现在连小媳妇的手都没有摸过呢!这男人怎能如此将他污蔑!简直是孔子能忍孟子也不能忍!
箫寿啪一下将男人的手打开:“你别胡说!我箫寿自问从来没有做过违背礼法的事情,我问心无愧!你说我差一点儿毁人名节,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你可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证据,如此污蔑一个太学生,你可知乃是重罪!何况这位兄台,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要说你的妹妹了,说这种谎话好歹找个认识你的人去!”
“你不认识我妹妹?哼,说得好听,方才还不是看得一脸猪哥样!”
那男人口中把话一说,箫寿又是一个踉跄,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那宗姑娘——你、你是——”
那男人怒道:“宗姑娘,叫得可真好听!若不是你每夜每夜都要去我妹妹坟前说些胡话,她能动心?若不是我也就在左近,仔细防着,还不早就便宜了你这可恶的书生!”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骂他“可恶的书生”了。
箫寿忍不住分辩道:“我原也没想过真会有人、啊,不是,真会有鬼听着……”
“你没想过?你敢说你没想过?”男人道:“看看你那些时候脸上的模样!脑子里恐怕想的不止一星半点吧!”他说的心头火起,整个人忽然在原地消失,箫寿一怔,就见那男人紧贴着自己的脸站在自己跟前,一手狠狠捏住了他的喉咙。
箫寿脸色大变,男人冰冷的手充满力量,手劲之大,箫寿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喉咙那块儿的骨头发出了咯吱咯吱快要碎裂的声音。他慌乱极了,手连忙扒住男人的大手掌,但他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比力气如何比得过人家,嘴里嗬嗬的乱叫,两脚也在地面乱踢。
那男人狠狠地看着他,片刻终于把手松了。箫寿长吸一口气,双眼翻白,脚下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连连咳嗽,疯狂地粗喘。那男人鄙视地看着他,半晌伸脚踹了他一记:“装什么样子?告诉你,我这只是一个小惩戒,若你以后还去骚扰我妹妹,我要你好看!”
箫寿梗直了脖子,脸颊通红,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没有、我没有骚扰你妹妹!”
“倒嘴硬!”男人又踢了踢他,箫寿整个人被踢到了一边,他身子打了个滚,衣衫上全是污泥,箫寿心里怒火大盛,就算他之前是说了一些有辱斯文的话、做了一些有辱斯文的幻想,可也是不知者不罪!这男人却对他踢打辱骂,未免也太过分!
箫寿喘息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指着男人道:“你这人、你这鬼好生无礼!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道:“叫你知道也不打紧。你难道还能同我寻仇?你听好了,我叫做宗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