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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戎策(上) ...

  •   才过未时天色便阴沉下来,眼看又是一场雪。京城里十一月的寒风吹在人身上刀子似的难熬,司礼监随堂梁植忍不住抱起肩膀,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再去看看,大公公什么时候能下来?”

      “是。”小太监答应一声,顺着甬道进了宫门。

      一会儿功夫,有几个人从宫里慢悠悠踱出来,中间抱着手炉的青年望着眼前黑压压跪着的一片人怔了怔,过来搭话,“梁公公怎么在这儿?”

      “节哥儿,”梁植大喜,扯住青年袖子一迭声叫苦,“宫外刚送进来的孩子,还等着大公公挑拣分派呢,偏偏今天万岁爷议政到这时候还没散,咱家在这里正没着落,误了差使是小,这些个猢狲还没发衣裳,跪在这里大半天了,再下了雪,冻坏了可怎么使得?”

      此刻已经飘起了雪花,沈节望了望天色,又见这些小太监年纪都还在孩提之间,一色青衣平巾,冻得缩头缩脑,年纪大的倒还撑得住,有几个年纪小的几乎已经要哭出来,随手指着两个小的问:“叫什么名字?”
      两人抬起头来,见沈节披着崭新的碧色油衣,身形削瘦,宛如孤竹般笔挺的立在细雪里,与寻常太监们的恭顺模样大不相同,知道是个管事的人物,都恭恭敬敬叩头报名:

      “潘智和。”

      “李六顺。”

      “李六顺?”沈节觉得这个名字拗口,望着那个个头还不到自己腰带的孩子笑,“什么六顺?”

      “家里排行第六,学塾先生说六六大顺,就起了这个名字。”

      “好个猴崽子,要按这么个排法,那我们节哥儿该叫三阳开泰了。”梁植叱道,“净身师傅没教你么?”

      那孩子见梁植变了脸,一时吓怔了,更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潘智和却叩头禀道:“回公公,师傅教过我们: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便是六顺。这是《左传》上的话。”

      “有出息。”沈节道,“咱们这些奴才,都是没家没业的微贱之人,托赖着主子的福气才能有份衣食,只有伺候好了主子才能一顺百顺,你以后便叫李顺吧。”

      李顺仍然怔怔的,半晌才想起来叩头。梁植还要训斥,沈节却拦住道:“他还小,先随我在养技斋里养着,这个潘智和看着还机灵,送到大师兄手里,余下的送到各处,别在风口里跪着了。”

      “还是节哥儿仁厚,”梁植立时眉开眼笑,亲手拉起两人叮嘱,“好小子,以后都好好孝顺师傅,一步登天的时候,莫忘了咱家,也莫忘了你们三公公今日的提拔。”

      沈节微微一笑,也不以为意。

      先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沈文达在宫中四十余年,只收了三个徒弟,大弟子沈理如今掌管司礼监不说,二弟子沈据极得皇帝林开喜欢,十八岁时便升了昭乾殿掌事,亦是红得发紫的人物,故此沈文达逝后,沈节虽仍只挂了个内书房提督的闲职消磨时日,也没什么人敢小看一眼。

      这些内情李顺自然不识,只见养技斋里的人出了门人人奉承敬重,便觉得自己师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沈节每日少言寡语,把他随便丢给几个老太监学规矩,也老老实实一心侍奉。

      这一日午时方过,李顺练完了功课,见沈节捧着茶碗坐在廊下望着梅花静静出神,不敢惊扰,随着老太监沈安在角房煎药看火。

      突然门口一阵脚步声,两个年长内监领着几个捧着包袱的小太监进来,稍矮的圆脸青年眉目甚是开朗清澈,笑嘻嘻道:“小三儿收了个徒弟,哥哥们特地来道喜。什么样的好孩子能让你破例另眼相看,快叫出来让我瞧瞧。”

      沈节噗嗤一笑,招手叫过李顺:“顺儿,快给你两位师伯磕头,不给红包就抱着你二师伯的腿别撒手。”

      沈理比二人都年长一大截,眉目斯文举止稳重,搀起李顺仔细端详了一番,叮嘱了几句,从沈据手里抢过红包,和自己的一并放进李顺手里。

      “好孩子,”几个人进屋落座,换了茶上来,沈据望着李顺夸赞,“就是个子太矮了些,比寻常十岁的都差着一截。”

      “他本来也不是十岁,”沈节道,“过了年才七岁,被父兄们使了银子送进来,却不管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受得了宫里规矩,会不会被师傅打死。先放在我这里养些时日,再送到二哥手里罢。”

      “我可没那个功夫,”沈据摇手,“别的不说,如今先皇后的丧已满,万岁爷眼看便要重新立后,宫里宫外忙的人仰马翻,只有小三儿你在这里清闲,不帮一把不说,倒还想着给哥哥找差使。”

      “可惜我这个身子骨当不得事,”沈节望着他轻描淡写地一笑,“不然谁不想在主子面前露脸?”

      “不说这个。”沈理道,“以后你在内书房里再给据儿挑几个机灵的就行了,这个你留下,这里也缺人伺候——咳嗽好些了么?”

      “不过就是这副模样罢了。”沈节收了笑容,叹着气道,“两位师兄都是忙人,往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想必也不是为了这些小事来的,宫里新主子的人选,皇上还是定不下来?”

      “小三儿这回可猜错了。”沈据依然笑嘻嘻的,“万岁爷的事儿向来出人意表,咱们私心里揣度,不是瑜娘娘就是德娘娘,这两位主子都年轻,圣眷都好,性格行事待底下人也都好。这倒也罢了,只是眼看着藩王又要朝觐,个个要钱要粮的哭穷,圣心不悦,刚刚发落了我们两个,开革了御前差使回来闭门思过,正好咱们兄弟三个也聚一聚。”

      这倒出乎沈节意料,他又重新想了想:“魏王?”

      “好个鬼机灵的小三儿!”沈据抚掌大笑,连沈理也展眉莞尔。

      “这有什么难猜的?”沈节按着胸口咳嗽几声,“连着三年大丰,四边又顺当无事,朝廷削藩的底气也比平日足些。魏王爷又是万岁爷的亲兄弟,和旁人不同。若非是太后开了口让万岁爷为难,寻魏王的由头发落人,便是万岁爷先拿事发落了来堵太后娘娘的嘴,是不是?”

      “自然是万岁爷先下手为强,”沈据眯起眼睛,“收魏王爷五千两银子的礼,只挨一顿训斥,这样的好差使,你哥哥们不干谁干?”

      既然事情只是如此,不过是三天两日的搅扰。沈节定下心来,看着几个老太监收拾出东厢,自己躲回西厢房,见各处管事都来嘘寒问暖,更是人前少见。他素来性孤体弱,沈理甚是体谅,沈据却性情跳脱,总缠住沈节不放,令他甚是烦恼。

      冬至日,宫里处处喜气洋洋地逢迎主子,养技斋这一日倒难得的清净。沈节咳嗽了一个晚上,起来得甚迟,精神分外不济,摆上早饭时已近午时,听见外边沈据的声音便道:“顺儿,你二师伯来了,快出去说我身子不适,饶我清静清静罢。”

      “哥哥却是来向你报喜的。”沈据眉开眼笑地搂着李顺进来,“万岁爷下了旨意,明日哥哥们便回去当差,你有的清静了。”

      “阿弥陀佛。”沈节也笑了,令老太监上茶,把条盘撤下去。

      他向来茹素,早上也不过一碗冬笋汤,两碟小菜。沈据望了望,收起笑容摇头:“小三儿,再怎么清心寡欲,也别太苛刻了,师兄弟三个,只有你个头比我们差着老大一块。矮些也就罢了,还一把骨头。日后地下见到师傅,必定责骂师兄们不懂事,小时和你一起抢肉吃,长大了也不知道关照。”

      “师傅哪会为这个骂人?”沈节失笑,“别的不说,哪个师兄不是哄着骗着我吃肉,什么时候和我抢过?”

      “这倒是。”沈据立时又笑嘻嘻的,“我记得你刚来那一年冬天,大哥派人送回来糟腌猪蹄,羊肉包,你连沾都不沾,我只当你瞧不起人,偷偷把肉丢到素汤里,结果后来被你算计,坏了师傅的酒,让师傅狠狠打了一顿——你我不知明里暗里斗了多少场,最终也没分个高下。”

      “可惜第二年春天二哥就出去了,”沈节笑道,“再见面,也和大哥一般都有师兄气度了。”

      “咱们弟兄三个不是从小一起,没那么深缘分,”沈据见他依然神色淡淡不为所动,不由得叹气,“可论情分也差不多。人人都说你是仗着我和大哥的势,我却知道论聪明手段你也差不多,只是别有一番脾气心思罢了。虽说哥哥们在一天便必定护你一天,可如今朝政一日紧似一日,哥哥们难保失手,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二哥说得不错。不如把我换到直殿监浣衣局去,也省得招人眼目。”

      沈据气得拂袖而起,却见沈节甚是郑重,全不是玩笑神色,耐着性子重新坐下,正色道:“小三儿,哥哥说得可是正经话。”

      “我也一样。”沈节垂下头审视盏中碧绿的茶色,“当初师傅病重,便要把我送进神宫监,不过是没办成罢了。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御前去伺候?”

      沈据想起沈节常年不愈的咳嗽,皱起眉长叹了一声。

      两个人默然坐了良久,到了掌灯时分一起去给沈理请安。因为是正经八百的节气,沈理令人在正堂布下满满当当一桌酒菜,请两人小酌。沈节凑趣,沈据便也把愁云抛在脑外划拳行令,沈理正望着二人打滑耍赖的行径暗暗偷笑,不意却有人在院里咳嗽一声:“沈理。”

      那声音甚是洪亮,颇有威严。屋里霎时静了下来,沈理和沈据忙着掸衣襟,整冠束带,沈节冲着二人点了点头,躲进了里间。

      一时林开进来,环顾一周笑道:“倒是扰了你们的酒兴。你那个最小的师弟呢?既然在这里,就叫出来让朕瞧瞧。”

      沈据大喜叩头,沈理却拦道:“万岁恕罪,他正病着,别过了病气,万岁爷日后再见罢。”

      伺候林开来养技斋的清和殿掌事张桢为人甚是谨慎,听了一个“病”字便吓了一跳,仰头对林开道:“万岁爷,不如——”

      “不妨事。”林开道,“朕听说他是宿疾,不是风寒痨病,就是有一点半点失礼,朕也包容。”

      “谢万岁爷不怪之恩,奴婢莽撞了。”沈节出来叩头,才说了数句逢迎话脸已经涨得通红。

      “万岁爷恕罪——”他吃力的迸出来几个字,伏在地上一阵咳嗽,吓得张祯立时挡在林开前面,仿佛眼前病弱不堪的人是即将起身噬人的猛兽。

      “万岁爷恕罪。”沈理沈据跪在一旁,一迭声请罪。

      “不妨事,”林开指着案头的茶盏对沈据温言道,“把这个给他。”

      待沈节理过气息,林开便端详着他问:“多大年纪了?”

      “奴婢二十一岁。”

      “哪一年进来的?”.

      “洪德元年。”

      “这么说也有五六年了。哪里人?”

      “成州。”

      “成州?在家姓什么?”

      “在家姓宋,进了宫才改的。”

      “哦。”林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望着正堂的匾额若有所思,“养技斋?怎么改了这么个名字?”

      “奴婢不争气,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便胡乱起了这个名字,以示时时不忘师傅教诲。”

      “是么?倒是个好名字。”林开笑了一声,起身道,“既然是沈文达的徒弟,必定有过人之处,明天便来御前伺候吧。”

      “求万岁爷恕奴婢的罪,”沈节跪地不起,“奴婢宿疾缠身,身弱福薄,若是冲了驾——”

      “不妨事。”林开笑道,“你来做司礼监秉笔,只去书房里替朕管折子,其他朝会起居自有旁人伺候,就是有冲撞之处,朕也容你。好好安心当差孝敬吧。”

      “天恩浩荡,”沈理松了一口气,小声提醒,“还不快谢恩?”

      沈节无法,只得重重叩下头去,隔日便收拾一番,领着李顺和几个老太监搬到廊下,众人都道他是沈理的师弟,十分巴结,不意沈节性情孤僻异常,每日除了公务从不多说一句话,也都只得罢了。

      进了腊月,宫里颁下册立瑜妃为后的诏书来,宫里立时添了十倍的忙碌。好在这早都是意料中事,各处准备的周全,办出了十二分的热闹体面。林开太后都是大悦,特地赏宫人消闲一日,然而司礼监却仍不得闲,除了忙着分发赏物升黜宫人,还得伺候林开把明年恩科的主考选出来。

      “成州,”十几个州都要一一推敲,林开有些不耐烦了,朱笔随便在一个名字上一圈,“就是卢治罢。”

      “卢大人是洪德元年的状元,才学资历也还算好,”沈据笑道,“奴婢听说他素来对成州才子甚是留心,万岁爷英明。”

      “朕听说此人虽有文才,却行事倨傲不检,”林开讶道,“想不到倒是个用心做事的人才。”

      “主子见得极是。奴婢也听说此人虽对成州才子留心,却不是为了作养文气,不过一时争胜罢了。”

      “争胜?争什么?”

      “奴婢也不知底细,只依稀听说当年成州出了一个姓宋的神童甚是了得,卢大人与他两次论文俱不分高下,想着元年恩科或可分个胜负,不想那人得罪了权贵不知所终,卢大人便一直对成州子弟耿耿于怀。”

      “原来如此,”林开蹙着眉慢慢回想,“洪德元年前的成州——没听说有宋姓的才子啊,他得罪的是什么人?”

      “宋家是成州富户,持家谨慎,宋家子弟虽有功名,却只闭门读书,从不招摇,”沈据道,“当初若非卢大人听闻宋家竹园极好,刻意前去赏玩,也遇不到他。后来成州布政使伍知非看上了他家的庭院,几次强买不成便捏了个通匪的罪名把宋家老少流放平州,又打点了一番,一路上死得大半,虽是传说有几个侥幸逃了性命,也难分真假虚实。这些话还是昔年师傅去成州回来时奴婢听来的,隔了五六年,也只记得这么个大概了。”

      “如此说来,倒更是死有余辜了。”林开冷笑一声,把朱笔摔在桌上,“这么个贪虐之人,却偏偏得先皇器重。朕洪德二年才杀他真是下手迟了,平白让朝廷少了个可用之才。”

      “那人虽有文名,也不过是个寻常举子,有主子这么一句话,九泉下也必定瞑目了。”沈据叩头道,“天下都知道万岁爷求贤若渴,明年主子便可得一批卢大人一般的人才,岂不是朝廷大喜?”

      “不错。”林开想着天下英雄尽入毂中的意味,不觉莞尔,“你且起来。朕看沈节文字甚好,叫沈节把折子送到阁里去,拟好了旨意,也让他去宣。”

      这便是要提携沈节做些露脸的差使了。沈据格外替沈节多叩了一个头才出门,到值房里传过口谕,扶起沈节笑嘻嘻的道:“小三儿,哥哥给你揽了个发财的差使,回来可得分我一半。”

      沈节目光从名单上掠过,脸色微微一变:“二哥,我可从没见过什么场面,若是办得砸了——”

      “主子的圣谕,你还敢推?”沈据沉下脸,“那班翰林都是些书生,怕什么?小三儿,我知道你聪明,可别在这时候犯浑。”

      沈节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一笑,抱着匣子到内阁里,待中书舍人捧出诏书来,一同到翰林院宣旨。直州主考钦点的是侍读学士吴文,历宦多年甚是老成,率领众人领旨谢恩已毕,便上前探听口风。沈节把银票接在手里,随便敷衍了几句,说了些圣恩浩荡取才公正的套话,又笑道:“咱家听说这一科主考里还有个圣上亲取的状元?”

      “若说状元,”吴文亲自把躲得远远的一个翰林扯过来,“便是这位洪德元年御笔钦点的卢大人了。”

      沈节连忙拱手:“大人高才,咱家久仰了。”

      卢治冷冷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还礼:“见过公公。”他此刻才正眼打量沈节,目光蓦得一震。

      “果然是个气度过人的状元郎,”沈节赞了一句,转过脸去,“万岁爷整日夸赞,咱家,咳咳,久闻大名了。”他掏出帕子掩着脸不住咳嗽,见吴文知趣的领着人退了出去,方缓过气来道:“大人留心地方人才,万岁爷甚是喜欢。不瞒大人,咱家也是成州人,大人这般看顾成州,咱家也就觉得大人比旁人亲近些。”

      “不敢当,”卢治盯住沈节的脸不放,极力回忆,“公公是成州哪里人?”

      “哪里人倒先不必说,”沈节把雪白的丝帕掖进袖里,大大方方地仰起脸来,“我却知道大人一直想在成州找一个人。”

      卢治倒吸了口冷气,目光更是火一般灼热的定在沈节脸上:“你,你知道?”

      “朝里多一半人知道,”沈节又咳嗽了几声,声音甚是虚弱,“咱家自然也知道。只是当初宋家获罪之前,本还有一线生机,卢大人知道么?”

      “是谁?”

      “那也是成州有名的大户,世代为商,家资殷富,那家老爷看中了宋公子的才华,五十寿辰时请他赴宴,便有结亲之意。不想那人却不识好歹,在席上竟道此处铜臭逼人,惹得宾主失色,都道这个小举人不识好歹,这亲事不结方是幸事。”

      卢治愕然:“我怎么没听过?”

      “大人有所不知,”沈节笑道,“那家人倒也着实赌了一口气,正逢朝廷选秀,便把女儿送了进去。他之前便花银子堵了众人的口,如今又身为国戚,更没人敢提起。”他无声微笑,缓缓道,“成州陈国丈——”

      这句话仿佛是地府索命的冥旨,卢治惊得“啊”了一声,背后一阵寒气,结结巴巴地道:“想,想不到——”

      “皇后主子的脸面便是朝廷的脸面。”沈节望着卢治安然一笑,“卢大人自然知道轻重。”

      “下官,下官,”卢治心悦诚服地拱手,“卢某谢公公指点。”

      “好说好说,”沈节眉目间瞬间绽开恭顺的笑意,“咱们一般都是万岁爷的奴才,还望卢大人日后多多照拂。”

      卢治性情孤高不群,闻言脸上笑容登时便僵了僵,半晌方艰难道:“公公,公公客气了,敢问公公何以对宋家知道得如此详细?”

      “不瞒大人,咱家入宫前也姓宋,论起来和那宋知节还是远房的堂兄弟,”沈节叹了口气,声音哀怨无限,“却因为这个狂生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他见卢治目光中的失望愈来愈深,便不再说宋知节的坏话,转口道,“若是当初有大人的看顾——”

      他声音本就纤细,卢治被他这几句幽幽的话说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勉强敷衍道:“如此,如此,实在委屈公公了。旨意已下,卢某也要回去打点行装,告辞了。”

      他狠狠叹了口气,抛下沈节大步落荒而逃。

      沈节见他去得远了,方才收拾起懒洋洋的谄媚神色,招过两个老内侍:“回去罢。”

      “公公,”他和卢治谈了这许久,吴文甚是疑虑,凑上前亲手把一块玉佩塞过来,“但不知——”

      那张脸上一成不变的圆滑和善刺得沈节心口一痛,胸中蓦得涌上无边无际的厌烦,不由得一把甩开吴文的手:“大人为官这么久,难道真的不明白?!”

      吴文惊得退了一步,还来不及明白眼前纤细妩媚的脸何以能显出如此慑人的锋芒气度,沈节瞬间挺直的身体已经又一次佝偻下去,捂着嘴不住的咳嗽。青年好半晌才支起身子,苍白削瘦的脸上的神情一如往日般亲切小心:“大人知道,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何况这也不关大人的事,何必细究?”

      “是,”吴文回过神来,“公公说得是。”

      “咱们一般都是万岁爷的臣子,好说。”沈节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打住了话头。

      待到二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场乡试已毕,各州果然都平静安分,也没什么生员怨望的传闻,林开甚是欢喜,宫里人也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要是再像洪德三年那般闹出大案子来,万岁爷必定大发雷霆,咱们也不好过。”沈据私下对沈节道,“这个且不说,难得这次两位主子都欢喜。”他见沈节笑而不言,只得催促:“果然没有再传出昔年宋神童的话头,陈国丈甚是感激。小三儿,你还没见过皇后主子罢?”

      “册封时按班磕过头了。”沈节仍是懒懒的,没什么兴致,“先前万岁爷就恩准过,我这么个病夫模样,不必去后宫里走动。”

      “不知死活!”沈据拂袖而去,自己到坤宁宫里,替沈节告罪请安,陪了许多小心,抱了一匣赏物回来丢在沈节桌上恶狠狠道,“我也替你在皇后主子那儿请了恩典下来,以后按班磕头都免了,就在这廊下憋死好了。”

      “谢谢二哥。”沈节感激一笑,沈据勃然大怒,见沈理进门,气冲冲扯住要他评理。

      沈理听完始末,略一沉吟:“节儿,神宫监你可愿意去?”

      沈节欣然点头,沈据更是暴跳如雷,捏着拳头道:“大哥,难道你也要和师傅一样,把小三儿生生这么埋没了?”

      “我若要埋没,怎么容得你在皇上面前三番五次说节儿的好话?”沈理怒道,“只是他本就身子不好,须得好好调养,你还替他四处揽差使做什么?”

      “大哥说得是。”沈节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

      “还有你,”沈理转过脸来瞪着他,“以前年纪小,不知为自己日后打算也就罢了。如今自己在这么个人人眼红的位子上,还贪玩不思保身,哥哥们替你收拾得过来么?”

      他平素甚有威信,端起师兄架子一场训斥,两个人都收敛了好些。不只沈据不敢再在林开面前多说些闲话,沈节也连着几日勉强到御前侍奉。

      好在这些日子林开多与紫云观里的道士们一起参禅炼丹,御前时常香烟缭绕仙乐阵阵,沈节偷偷咳嗽几声,也无人察觉。但几场法事下来,非但朝廷大臣的奏折积了尺余,连素来安分度日的皇后也劝慰:“圣上春秋正盛,只要清心节欲,必得万岁,何必理这些旁门小术?”

      林开虽只四十五岁,对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年少妃嫔已经觉得有些力有未逮,被她一语触中了隐衷,不由得大怒,发作了一场,拂袖而去。

      他郁郁难解,第二日紫云观主送来些新炼的长生丹时想起皇后的话更觉刺心,见沈节立在一旁,冷冷笑了一声道:“听说上次皇后赏了你些好东西,朕今天也把这些丹药赏你吧。”

      “万岁爷恕罪,”沈节跪下禀道,“奴婢不敢领这样的赏赐。”

      “怎么?”林开把手中朱红的丸药摔在地上,“你敢抗旨?”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早先便吃过些丹药,至今药气未散,不敢再吃。”

      “药气未散?”林开仔细打量沈节苍白削瘦的脸,“你这副模样就是药气未散?”

      “奴婢叔叔家里开药铺,从小由着奴婢玩。当年奴婢胡乱选药来吃,险些送了性命,好容易救过来,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胡说,你既然自小在药铺里,又怎么会胡乱吃药?”

      “奴婢小时候看杂书,读了些丹经道诀,以为可以清心平气,便也试着烧来吃,”沈节道,“却是错了。”

      “清心平气?”林开把几个字静静念了一遍,沈据面白如纸,低眉垂目立在一边捏着一把汗,不料林开却道,“朕原本也这么以为。去传我的话,赏紫云观那班道士些银两,放他们出宫吧。”

      沈节松了一口气,从容叩头:“万岁爷恕罪。”

      “就知道你在扯谎,朕怎么能和你一般见识?”

      “奴婢,”沈节的脸红了红,“倒是真试过那些个方子。”

      “呵呵。”林开大笑,撂下沈节走了。

      这一夜林开临幸坤宁宫,进膳时便在皇后面前夸赞:“这个沈节,既没有内官逢迎习气,也不似大臣一般死板,倒是难得。”

      “既然是个好奴才,”皇后婉然笑道,“臣妾明日便重重赏他。”

      沈理面有难色,小心翼翼道:“他是个病秧子,来这里只怕主子娘娘忌讳——”

      “不妨事,”皇后望着林开微笑,“万岁爷看中的人必定是好的。”

      “说得不错。”林开沉醉在温柔无限的眼波中,一把攥住了皇后的手。

      沈节素来不喜到后宫走动,第二日听到去坤宁宫问安的口谕时,一边叩头一边咳嗽,几乎伏地不起。

      “节哥儿,”传旨的张祯十分不忍,“若怕失仪,在殿门口磕个头就回去也使得。”

      “皇后主子提携我呢,”沈节狠狠握住他搀扶的手臂,苍白的脸上现出无力的笑容,“咱们奴才可不能,咳咳,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他带着李顺一起到坤宁宫,恭恭敬敬向上叩头:“奴婢沈节,给主子娘娘叩头。”

      “起来说话。”皇后甚是和气,随便问了沈节几句,便颁下赏来。沈节方要告退,抬起头正与里间端赏物出来的宫女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面色微微一变。

      皇后心细如发,立时道:“寇云。”

      “主子恕罪,”寇云垂下眼帘,“刚刚奴婢忘了回主子一件事。”

      沈节叹了口气,叩头辞出,立在殿外等候。不一刻皇后便重新宣他进去,待他谢过赏,和寇云一起仔细审视着他道:“你是成州人?”

      “奴婢是成州玉林府人。”

      “你我倒是同乡,”皇后平和的笑容开始颤抖,“进宫几年了?”

      “七年。”

      “七年?”皇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从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奴婢以前一直在内书房当差,没福气伺候主子娘娘。”

      “好个伶牙俐齿的奴才,你在家也是姓沈?”

      “奴婢入宫前姓宋,随师傅改的。”

      “你既然在玉林府住,可听说过你们那里有个出名的神童宋知节么?

      “娘娘恕罪,奴婢自幼离乡,入宫后更是绝了家乡消息,就算有,也不曾听过。”

      “是么?”寇云望着沈节平静恭顺的脸微微摇了摇头,皇后的语气立时平和了起来,“下去吧。”

      “不是他?”她待沈节退出便急不可待地问。

      “不是。”寇云摇头,“那个人甚是傲气,不像这个人这么软弱小心。”

      “傻丫头,”皇后莞尔,“我以前难道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历经波折,改了脾气也未可知。”

      “相貌声音也有些不同,”寇云坚持,“那人举止和旁人不同,我记得的。”

      “不同?怎么个不同?”

      “小姐想想,敢在老太爷面前说他铜臭逼人,须得有泼天的胆量,这么个人物,就是再怎么磨难,能到这宫里来么?”

      “虽是如此,但他若是知道宋家的底细——”

      “他那个徒弟,和咱们九爷年纪差不多,”寇云想了想,“要不主子把他要过来做九爷的伴读,一来是个伴儿,二来也是个把柄。”

      “也好。”皇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转眼便又是年关将近。这一年朝廷后宫都平静无波,让林开竟然也生出几分岁月疏淡的感慨来,他一边品嚼着这份少有的平和心境,一边信手翻着长至节前众臣送上来道贺的陈词滥调,随口称赞沈节的批红:“这一句精到,只是不免尖刻。”

      “万岁爷恕罪。”沈节应声叩头。

      “你有什么罪?”林开推开奏章起身,“朕看这些腐儒也不顺眼。”他踱了几步,停在沈节身边,“我大齐最不缺的便是满口空话之辈,这些人自己惹人厌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朕选些年少的人才放进翰林院去历练,却也都和他们一般染上了暮气,实在可恼。”

      “众人皆醉,何必独醒?”沈节仰头微笑,“焉知不是有几个韬光隐晦的好人物在里面?”

      “说得好!”林开大笑,“韬光隐晦的何止是翰林院,朕看后宫里便隐着你这么一个人才,不放在朝廷上实在可惜。”

      “万岁爷,”沈节大惊失色,“奴婢一心让万岁爷开心,才卖弄些个小见识给主子解闷,主子万万不能当真,且朝廷里的大人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奴婢和他们站在一处,连眼睛也必定耀得瞎了,还怎么伺候主子?”

      “胡说什么,”林开含笑斥道,“我知道你不成器,又年少没什么历练,只是日后让你去跑腿传话长长见识罢了,朝廷里的事自有朝廷的大臣们主持,能有你什么事?”

      “万岁爷最是英明。”沈节心满意足地谢了罪出去,在廊下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之后沈节的差使却渐渐多了起来,林开不住遣他往重臣府里走动,起初只是宣旨,后来便随便指些小事让他处置,到了洪德八年四月,靖州水患,更御笔钦点沈节与户部尚书陈鼎一并前去赈灾修堤,安抚灾民。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饯别宴上沈据甚是犹豫,“小三儿,大师兄托我捎给你一句话:朝里多少年不遣内臣出京办事了,你可小心些。”

      “户部陈大人和我同去,万事都是他居中统筹,地方上有大员操持,我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奴婢,能有什么差错?”沈节微微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沈据见他胸有成竹,便也不再多提。

      沈节出了京,五月里靖州官员便有雪片般的奏折入京,沈理连着看了几日,都是同声称赞陈鼎统筹得当,沈节恭顺谨慎,方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无民变之虞,便应重修堤坝,以备秋汛,六月初五,圣谕下,着工部都水司郎中胡无忧至靖州逐段勘测水势。胡无忧年初京察时方升为郎中,正是功名心盛的时候,他草草收拾行装,当日午后即启程,快马加鞭,六月初九掌灯初上时入靖江城。

      靖州知府薛鼎城甚是殷勤,亲自设宴款待,胡无忧却觉众人心神不定,隐有忧色,寒暄几巡停杯道:“下官奉旨前来,明日还要见布政使吴大人和户部陈大人,这便住了酒罢。”

      薛鼎城却面有难色:“不瞒大人,前几日东江又有水寇骚动,两位大人心悬国事,亲往查看,如今都不在城里。”

      “东江?”饶是胡无忧功名心热,也不由得大惊失色,“那个所在虽驻有水营,但南面晋人水寨近在咫尺,大人们岂能亲临险地?”

      “我等正是为此忧心,”薛鼎城叹道,“东江水师甚弱,屡败陈人之手,两位大人在军中,倘若——”

      他停杯不语,胡无忧却被他话中寒意激得打了个寒战,忙强自举杯道:“话虽如此,两位大人洪福齐天,必定无碍。”

      “借大人吉言。”众人纷纷举杯,喜色全无地一饮而尽。

      胡无忧也觉无味,忽见数名军校擎着军书直闯进来,不由得变色。薛鼎城更是脸色苍白,酒杯“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他顾不得收拾袍襟上的酒襟,立起身来壮着胆子厉声喝问:“如何?”

      “大捷!”为首军校口齿甚是便捷,“六月初七,东湖凤威军大捷!”

      “什么?!”薛鼎城惊喜万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平戎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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