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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章 惆怅此情难寄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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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少侠,前面的出云涧是拜见师父的必经之路,但也是最险的一道天堑。您小心了。”卢远萌正说着,傅放就听见前面传来潺潺水声,只见一道深涧横在面前,唯有一条铁索连接两岸。傅放探头向下望去,但见崖壁光滑潮湿,崖下云雾迷蒙,虽然听得见溪流声音却无法见底。有这么一个天堑横在岛主门下驻地与外界的交通要道上,想来若不是具备一定武艺的人还真无法通过。
“这崖其实并不深,只不过山间湿气重,崖下都是水气,‘出云’之名也由此而来。虽然如此,溪间都是礁石,若是真掉了下去也不是好事。”看见傅放有些兴趣的表情,卢远萌笑着添上了几句。
傅放吐了吐舌头,跟在何施施后面,微微运用轻功,轻轻松松几步便掠过铁索。
这时,除了童谅,几人都已过了铁索。何施施心下微觉不对,回头唤道:“小谅,怎么了?快过来啊。”
但童谅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他举步欲前,却又收了回来。来来回回几次,眼见对面几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最终咬了咬下唇,道:“我这就过来。”
说罢,他略略提气,眼睛一闭,按着踏波行的身法口诀向铁索迈出步子。
正当童谅想如以前一样轻轻飘过铁索之时,傅放却突然一阵心悸,拨开站在卢远萌,直向那铁索冲去。与此同时,就见童谅竟然一脚踏空,直直向涧中跌落!
电光火石之间,连何施施的惊呼都未来得及出口,傅放就一个纵身也跳下涧崖。
傅放在空中一手揽过童谅的身体,同时另一手迅速抽出他腰间佩剑,硬是用足了全力将手中剑插向崖壁。那无雨剑真真锋利无比,不仅立插入石,居然还在坚硬的石壁上划出一道七八尺长的裂缝这才停住。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傅放却觉得像过了几百年一般。确定两人无恙后,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傅放抬头看去,剑身三分之二已经入石,总算比较稳当的让他们悬在了半空。他听见崖上云雾中传来何施施与卢远萌紧张的呼唤,于是运点中气喊回去:“我们没事!马上就上来!”接着就不再多说什么,任只能看见一片雾气的两人在上面干着急。
他低头看向怀中童谅,只见他面如金纸,嘴唇苍白,额上豆大汗珠已是不住滚下,看上去极为痛苦。
傅放急了,无奈一手不得不紧握剑柄无法松手,只有连声唤道:“喂,童谅!你没事吧!喂!”
经过刚才变故,童谅发现自己内力已经衰退到几乎无法运用的地步,再加上刚才一阵刺激,胸口传来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几乎立刻昏厥过去。
但童谅岂是软弱之人,他硬是忍住好像被无数把尖刀翻绞着的痛苦,咽下刚才几乎又要立刻冲出口的腥甜,才淡淡开口道:“我没事。谢谢你。”
这大约是两天来他对傅放说的第一句话了。
“你再说没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看看你自己,有这样‘没事’法的吗?”傅放瞪着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那我该怎么说?傅大侠?难不成我该说,‘我的事很多,麻烦你赶快把我们俩弄上去’吗?”
童谅没好气的一句话突然冲出口来,才发现不对——他以前可从没用过这样类似玩笑的口气说过话啊!意识到这点,童谅忽觉无比尴尬。而他现在这种表情,也是傅放从未见过的,以至于让他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还是禁不住笑出声来。不过童谅这一个“失言”,却打破了在两人间持续了将近四天的僵硬气氛。而此时的他们两人又哪里像是命悬一线的被吊在悬崖峭壁上,根本就如同手捧清茶坐在庭院里对话家常。
这时,傅放手中剑有了微微颤动,看样子两个年轻男子的体重还是逼近了剑的极限。傅放不敢用力,只是更加抱紧了童谅。童谅心知不该,但身上被傅放的手臂接触的部分还是不争气地热了起来,几乎要在他的身上留下永久的温度,连带胸前的疼痛更深一重。
这时,傅放却脑中火花一闪,似是想出了办法。他正色道:“童谅,这剑是不是非常重要?”
“你问这……啊,难道……”童谅刚要开口,就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啊了一声。
“是啊,我们俩若要上去,这把剑看样子是保不住了。”傅放苦笑道。
童谅低头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那便也无法了,你看着办吧。”想及陪伴自己多年的爱剑即将被毁,童谅心中毕竟不忍,口气颇为无奈。又想起是因为自己不慎坠落山涧才导致不得不舍剑救人,心口更加疼痛。
“我知道了。你抓紧。”傅放一手揽紧童谅,把剩下的力气全部用到另一手上,努力一撑,整个人向上带起,脚正好点到剑柄之上。那一点似乎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一点之下傅放全身连带怀中的童谅却是斜斜跳起两三丈,而剑身也啪地折断,落入深涧,只剩一截剑身就此留在峭壁之上——一把稀世名剑就这么毁了。
傅放那刚才那一点其实用的是“燕翔六式”中的第四式“燕冲天”,不过又略有不同。真正的身法就如他之前在江口躲过暗器暴雨之时,可以垂直地面向上跃起好几丈之高。但刚才若是按原样使来,就算能向上跳几丈,但没有之后的着力点,非得来个“先上后下”不可。而借着现在这个斜跃,他就能点到对面崖壁,接着成“之”字型不断跳跃,便可最终回到最上面。
童谅也不知剑折断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觉身子好像晃了几晃便被放下地来,间隔不过一瞬。傅放那最后几跃,用的是“燕翔六式”第五式“燕双飞”。原来的身法是可以如瞬间移动般飞速移动身体,以至在人眼前几乎形成两个相同的人影,“双飞”因而得名。现在怀中多出一人来,速度自然减慢,但何施施卢远萌还是只能看见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云雾间快速跃动,眼睛一花,傅放就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他俩面前,稳稳地放下了童谅。
见了傅放本事,何施施暗暗心惊。峭壁上光滑潮湿,刚才的身法即使轻功绝顶,若无法瞬间判断选好角度,再加以内力辅助稳定下盘,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落下。但傅放无疑完美的做到了这点,且面上表情轻松,不见一点惊惶为难之色。
“傅少侠轻功绝顶,在下佩服!”何施施诚心赞叹,“谢谢你救了小师弟!”
“无妨无妨,我与童谅本是好友,好友有难在下出手相助不是理所应当?”傅放随便摆了摆手,便低头去看童谅情况,眼中关切之色不喻言表。
见了傅放的表情,何施施心中又是一紧。她对童谅向来爱护照顾,但见傅放真情流露,她却大皱眉头,暗中捏了把汗。
而那边,童谅站起身来,却是连个“谢”字也不再道一个,一把推开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的傅放,全身发出冷然肃杀之气,道:“让开。”接着回头对何施施卢远萌道:“父亲在等着了。我们快走吧。”
见刚才还与自己谈笑的童谅变脸比翻书还快,傅放大大一怔,却立刻回复笑容,心道:“这家伙,居然不好意思了。”唤了声:“童谅,等等我。”便追了上去。
童洋所居的玄奥堂位于坐隐郡坐隐山深处,与附近东方旭轩的抱朴斋,何施施的至乐轩等建筑构成了一个小小群落。几座毫不张扬的简朴建筑零落分布在山谷间,与精心布置的流水树林相映衬,也组成了一个包含玄学奥理的阵势。所以当何施施等人领着傅放在山间左退右进地盘桓了一两个时辰之后,那片清幽的谷间风景让傅放眼前一亮的同时却也一惊,而后叹道:“天同岛主的居所果然不同一般!”何施施这回倒只笑了一笑,便不再多言。
傅放跟着他们穿过条条排列分布甚有讲究的道路,来到青砖白墙的院落之前。朴素庄重的建筑风格却也颇为大气,但毕竟看不出是位当朝王爷的住处。见了此处,傅放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佩进而亲切的感觉。他哪知童洋不仅身世不凡,加之年少丧偶,性子谦冲淡泊,长年隐居在此钻研琴棋书画和武学,居住风格自然淡雅。
何施施似乎也没通报,径直走了进去,就见一位挺拔沉稳的男子端坐在大厅正中,旁边立着一位身长修立的青年。她走到坐着的男子面前直接拜下,道了声:“师父。”
那男子点了点头,用似乎冷静到骨子里去的声音道:“我都知道了。小谅呢?”
“师弟他……”突然,何施施的脸上露出了难言的古怪表情,正欲说什么,却突然把几乎要出口的话语生生咬断,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父亲,大师兄。”跟着进来的自然是童谅。只见他缓步来到童洋面前,微微行礼,生疏地简直就像拜见主人的客人。
见童谅这样如此疏远,童洋却一点也不为意,道:“小谅,一路辛苦了。先到后堂休息吧,还是你想直接回离相居?”话说到此,童洋脸上的表情忽然缓和了,连说话的语气都温情起来,已经完全像个父亲对爱子的关怀。
“父亲……您没事吩咐么?”童谅微微点了点头。
“没有。你可以去休息了。”
“是……对了,父亲,这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他叫傅放……”童谅刚要退下,却略略偏过身去,将傅放让到了厅堂的中间。
傅放正好奇这俩父子之间冷如主客的关系,忽然就成为了注目的中心,略略尴尬的上前一步,行礼道:“晚辈傅放,拜见岛主大人。”
“你就是……傅放?”听见面前那给人感觉高高在上的冷峻前辈居然发出了略略迟疑的话语,傅放心下奇怪,于是抬起头,却正好望见童洋那如同走势凌厉的刀锋雕刻出来的面容。
初见童洋,傅放立刻被他双目发出的深不可测的气势所震撼了。因为只有武功高到无法言喻地步之人才有可能有那样的眼眸——漆黑幽深,恍如绝对无法望见底的深潭;眼中没有精光四射的魄力,但就是这种完全掩去锋芒的气质才更让人无法忽略。若童洋是那种让人一见就有压迫感的人,傅放或许还不会如此震撼,但就因为他气质掩藏得太好,若非傅放见过的人已多到让他把一眼看清人的本质变成一种本能,还真无法把面前这位看上去依旧年轻的男子与闻名天下的天同岛主联系起来。
但傅放又岂是会随便把心中所想展现出来的人物?他在这位几乎可以把天下看在眼中的人面前淡淡地笑了:“晚辈正是,不知岛主有何见教?”
“傅放……那么你就是师承倾城一剑的……”童洋沉吟道。
“晚辈正是。难道前辈与家师认识?”傅放敏锐地发觉了童洋语气中一丝淡淡的异样情绪。
“岂止是认识……尊师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难道……二十年多前把父亲从天牢中救出的高人就是倾城一剑么?”童谅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出声。
童洋缓缓点头,叹道:“尊师现在还好么?若不是我终生无法离开天同,定要亲上倾城山……”
“家师是闲散惯了的人,他老人家三年前便下山云游去了,我也一直没他的消息。不过多谢岛主关心,师父他向来福大命大,身体稳健,此刻想来必是在哪里逍遥游,您大可放心。”傅放哈哈一笑掩去眼中的孤寂哀愁之色,淡道。
“那便甚好。傅少侠也难得来天同,我们定要好好招待了。对不对,师父?”接过话头的却是一直立在童洋边上并未出声的大弟子,东方旭轩。
童洋微微颔首,沉声道:“不错,小犬有友如此,是他的福分。这一路上他必是得你多加照顾了,我们也该好好感谢。远萌,傅少侠在岛上的一切事宜就交给你了,食宿游玩必不能出一点差错。旭轩,你先带小谅下去吧。”
两人领命,就见东方旭轩走到童谅身边,低声道:“师弟,我们先去后堂吧。”接着,又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道:“师父和我有事问你。”
童谅刚想出声说些什么,忽见父亲与大师兄无比严肃的目光,终究把话头吞了回去。他微微点头,跟了下去,只是在临走之前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傅放,抿了抿唇,便不再看他。
傅放怎可能没有注意到童谅那一瞬的视线,事实上,在这厅中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除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卢远萌,各人心中都有心思,厅堂瞬间陷入沉默。
不过这沉默并未持续多久,童洋便出声道:“善水榭似乎很久没人住了。施施你命人尽快打扫一下,安排傅少侠先住下吧。”
何施施点头退下,厅堂中就只剩下童洋与傅放两人。
感受到与众不同的沉重气氛,傅放反倒一勾唇,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承蒙款待,晚辈感激不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听前辈刚才说的善水榭,想是取‘上善若水’之意吧?”
“没错,不知傅少侠有何见地?”
傅放哈哈一笑,道:“晚辈哪有什么见地,只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晚辈无德无能,哪里配上这么有意境的地方!”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为不争,故无尤。依我看,傅放少侠也未必完全没有这种气质。”童洋锐利的眼光中带有控制的很好的笑意,而他的话与目光却让傅放不由背上一紧——好厉害的眼光!不晓得自己的内心在那一瞬之下已经被他看穿了多少。
傅放笑容不改,信步走了几步,一眼看见厅堂之上悬挂的“玄奥堂”匾额,不禁脱口而道:“好字!岛主果真是大才而不出世,若是中原那些号称的才子学士们见了,必知自己肤浅。”
童洋倒是神色不改,道:“傅少侠怎知这匾额是我所书?”
傅放坦然看着童洋,笑道:“家师曾经说过,‘书法者,点应如高风坠石之形,竖当具万岁枯藤之象,捺可比崩浪雷奔之势,提犹如百钩弩发之态。’现在看这字,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掘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能有如此胸怀气度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了。现在若出现在天同,必定只有您能写的出来。”
童洋点头道:“傅少侠果真是家学渊源,不过能配的上如此气度的,倾城一剑本人也是可算上一个吧。”
傅放摇了摇头,道:“他常说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前辈既然与家师有此际会,大约知道他早年‘倾城太子’的名号吧?”
“不错。前朝‘倾城太子’的名头当年谁人不知!虽然我出生时前朝已然覆灭,但有关他才情的传说可是流传了很多年。”
“他老人家说自己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没有放眼天下的气势,而只是自顾钻研围棋与书画,拘于方寸之间,要写出像您这样气象万千的字来,自然是不可能的。”傅放笑道。
“是你师父自谦了。有才如他,胸中自有天地,也万不是我们这些晚辈可以参透的。”童洋起身,远望门外青山,面上满是向往叹服之色。
过了一会,他忽然转过头来,对傅放道:“傅放,你可说是小谅二十年来的第一个好友。从他眼中我就看出,你对他的意义远非我们可比。但有些事并非可由个人感情制御。你是个有为的青年,前途必不可限量。其实我也很希望你能跟小谅多多交往,但对他而言,并非全是善事。”
“此话怎讲。”傅放听出童洋话中异样,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童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道:“若是命中注定,之后你自会知道。”言罢,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径自往后堂而去。傅放半天猜不出他话中含义,只得自顾自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