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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章 小楼莲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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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猜猜,那救了你的男子,究竟是谁,”宁琅托腮,听得极是认真,“……朝中第一名捕,姓秦名歌字中游。”
“咦?”月殇吃了一惊,道,“难道你真如传闻里所说那般神机妙算?”
“这倒不是难事,能够在那水深火热中救你,想来也只有官门中人调派兵马去制住了局势才有可能,想想那些个出生入死不是瘸腿就是瞎眼的铁骨硬汉们,自有股书生气质而又英俊不凡的只得那几人,如今又让你在扬州城门口进退不能,那便只有此刻正在城中的秦捕头了,有何难猜?”
“他人在何处,你又知道?”
“魔刀刀谱就在阮天仇独女阮云岫的手中,五年前魔刀故居死伤一百零七人之后,这名女子便消失于江湖,直至近日她与冷公子的婚事大白于天下,世人才知,这些年来,她在哪里。想必这场婚礼上觊觎那刀谱的人仍旧不乏,因此冷大人才靠朝中人脉请了这天下第一名捕来保护阮小姐的安全,若我猜的不错,你这一趟目的何在,不说也罢。”
“与你说话,果然轻巧,”月殇笑叹,“此去凶多吉少,更少不得与那人动手,我总要有人托付,才不枉月殇也来过这世上一遭。”
宁琅点头不语,而月殇一个轻巧起身,将拭好的剑兀自挽出连串剑花来,而后归于鞘内,连同那万道剑芒一并归于一线,回头对宁琅轻轻抱拳,便飞身踏退,瞬间隐没于月色之后。
再看石桌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银钗。
“果然粗陋。”宁琅取来握在手里掂量,这般自语道。
沉思片刻,便将头上玉钗拔下,而用那枚粗制银钗插于发端。
世间事,从来都并没那么简单,却也不见得有多复杂。
只是,要用对了心中那一根正好的弦。
夜色隐去、天光泛出鱼肚白时,车也行至扬州城下。
经昨晚那一闹,宁琅索性与善舞换了衣裳,命她坐在厢内,自己则与莜夜并肩赶车。
夜、舞二人不知为何,却也并不多问。
这一天难得宁琅神清气爽,马车行至城外五里处,已没有多余行人,才知不但府县中的差役悉数被拉出来城里城外的巡走,更是从近处营中借来官兵数百人,不像办喜事,倒是一付查办棘手案子的模样。
莜夜将手里缰绳交给宁琅,自己则翻身下了马,向着城门而去。
不过走了几步,城外守兵已是个个握上了腰间刀柄。叹一声草木皆兵,只得抽出冷尤亲笔的请帖来示与几人,守兵们见了,都是面面相觑,却仍不肯放行。
“官爷,若是不放心,不妨请你家老爷前来定夺。”莜夜好心提醒道。
为首一人并不敢十分得罪,却也面有狐疑之色,听了这话才点头道:“是,小人这便去请秦大人,怠慢这位爷,还请多包涵。”
“不妨事。”莜夜含笑回礼,然而话音未落,不远处已有一个极是清和声音响起,守军回身望见来人,登时立定,行了军礼。
“铁藜山庄的人,断做不得假,几位贵客请进吧,估摸着时辰快到了,冷大人正在前往迎接的路上。”来人一袭茶色轻衫,做了个请的手势。看他举手投足,果然有些书生气质,眉目也清秀得几乎略显弱质,惟有手掌上几个厚重茧子,才能看出是自小习武之人。此刻他正要接过帖子递还给莜夜,却冷不防被宁琅夺去,竟颇有善舞一贯泼辣之风。
“如今守卫这般森严,秦大人怎么看都不看我家主子一眼,就这么放进去了?真出了事,你可怎么向人交待?”
别人不说,车里的善舞先扑哧一声笑了,这几句说话的口吻,叫她学得竟是分毫不差。
“姑娘说的极是,”秦歌却也并不恼怒,微微颔首,“只不过江湖之中口口相传的铁藜先生,在下有幸,此刻已然见过了。”
“秦大人慧眼如此,叫小女子好生敬佩,行万里路的人果真不同凡响。”宁琅拍手赞道。
“先生自谦了,只看一眼便知在下秦歌,自当是读万卷书的人才有的气魄。”秦歌轻笑,上前几步亲自牵马进了城门,远远便望见扬州府尹连同部下及家眷已是一路风风火火的小跑而来。
见得马车,冷尤径自深深作下一揖,朗声道:“先生亲临扬州城,下官失职,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恕罪。”
宁琅轻轻摆手,下马扶起冷尤,笑道:“冷大人太客气,铁藜山庄幸得先帝赐爵,不过是给足司徒家面子,若说为国为民,并没出过一分力,不及地方父母官千万之一,大人切莫如此郑重,倒令晚辈折福。”
“先生如此谦厚,下官失敬。”老者又是一拜,一面吩咐下人引路,一面亲自陪宁琅进了府内。
才奉了上座,便又有人捧上茶来。
一袭湖水绿的裙子,八宝掐丝的小坎肩,五彩攒珠的金步摇挽着乌黑的长头发。莲步轻移,举止款款,虽低着头,却可想见是个十分的美人。
“下官来为先生引荐,这便是我那不肖子,名唤如烟,”冷尤招呼人群之中的儿子上前,又指着奉茶女子道,“至于这一位,则是阮云岫阮姑娘。”
听他指名道姓,宁琅便知这位大人是至今也不愿承认那女子的身份的,于是淡淡点头。云岫听见冷尤唤她,便也抬起头来,不出宁琅所料,果真是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浑然天成的一个美人。然而那女子望向宁琅时,却像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慌忙后退两步,幸而冷如烟在身后将她扶住,这才别过头去,勉强定了心神。
“郎才女貌,果真是天作之合,”宁琅装作浑未留意对方失仪,只笑望着两人,一个飘逸出世,一个冰雪剔透,便捧起茶来,向冷尤颔首道,“看到这两位才想起,我竟忘了恭贺冷大人新翁之喜。”
“呵呵,大喜自不敢当,”冷尤碍于宁琅面子不便发作,却也瞥了如烟一眼,拂袖冷笑,“只是我这不成器的逆子,被我纵容得不成样子!”
宁琅闻言,亦浅笑不语,这话说的虽重,可又如何不是呢?
扬州府尹虽不是多大的官衔,而冷家却也是十足气派的大家,三代之前更曾有先人官至尚书,虽然多年之前便已作古,却仍留下些人脉,也算是一方名门。然而说来奇怪,家中独子成亲,新娘子不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便罢了,竟连个家世清白的小家碧玉也不是,而是江湖中饱受非议的已故魔刀阮天仇之女。那魔刀在世之时,武林中不知多少英雄好汉都成了刀下冤魂,死后更是因了一本刀谱惹得江湖之中腥风血雨,阮云岫不得已隐姓埋名奔走避祸,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冷如烟的未婚妻子,很难不以为这背后还藏着什么惊世的阴谋。
再说这样的女子,无论多么通情达理的父母,也应当都是不情愿沾上这趟浑水的,耽误了少爷仕途自不必说,就连身家性命也是作不得准的。只是天下情事都一般相似,那冷少爷竟难得痴情至此,说什么拼此一生,非此女不娶。冷家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多方胁迫施压不成,才终于勉强应允。
待到要办喜事才发觉,新娘子家中早已是一人不剩,冥思苦想才终于请了宁琅来撑门面,这些事情,略微有些明白的人都是一早便心下清明的。
而司徒宁琅是什么七窍玲珑的角色,这些自然是连问都不问一句的。
看出宁琅略有倦容,善舞便嚷嚷着赶路多时要去休息,于是冷尤忙又陪下笑来,立时命人将三人引至客房,才算终于清净了下来。
关上门又关窗户,把人气都隔在外面了,宁琅才将头上银钗拔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主子,我昨晚就想问,你戴着那个劳什子做什么,一点显不出咱们家的气势。”善舞垂首站在一旁,张了几次口,才想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是想看看这一大家子,望见这钗时都是什么表情罢了,”宁琅笑道,回头望向善舞,“你最近愈发的老实了,快坐下给我倒杯水喝吧。”
“是你最近愈发的少笑了,让人瞧着怕怕的,”善舞听话,坐下捶了捶腿,这才端起茶壶为宁琅暖杯,“看出了些什么没有?”
“别暖了,我口干正想喝点凉的。”宁琅回头,作势去拿杯子,而善舞正放手,只听“啪”的一声,杯子直落下去应声而碎,茶水溅了一地,与大理石地板混在一处,竟突然冒出汩汩的白烟来,还伴着嘶嘶的声响。
“有毒!”善舞大惊,蹲下去待看,却被宁琅喝住,拿起妆台上银钗去试茶壶并茶杯,果不其然里里外外都是用毒淬过的。
“谁这么大胆子?”善舞跳起,就要冲出去寻人。
“慢些,这事暂且不宜声张,”宁琅拉住她,“你去莜夜那里看看,一切小心为上。”
善舞应声出门,宁琅收了碎杯子,仍旧坐下,望着妆台上泛黑的银钗,动也不动,一时陷入沉思。
待得傍晚时分,宁琅梳洗更衣之后,莜夜和善舞一起回来,三人坐在一处,说起日里所见,渐渐都发觉出些许蹊跷来。
“今天我上城里转了一些时候,方知冷家已包了城内最大的一间客栈,名唤同福缘,”莜夜坐在桌边,放下外面买来的几样小食,说道,“路远以及来早的宾客们都安顿在了那里,只有咱们三个住进了府里,我佯装不知,说是要住店,那掌柜的忙摆手,说是到初九都不接散客,现有的屋子都快不够住了。我略微扫过大厅里正吃吃喝喝那些人,就见到不少风云人物,少林武当等大门大派自不必说,就连金刀门、碧修居等一些不常在江湖走动的门派也都有人前来贺喜,以阮云岫的江湖地位,似乎并不该有这样的声望才是。”
“我去莜夜房里看过,并没哪里做了手脚,”善舞抱肩,极为疑惑,“我不放心,又在这府中里里外外的绕了几圈,对地形已大致了解,我们早上走的是正门,另外还有两个偏门,一个走丫鬟家丁老妈子,府上老爷夫人出入也有时就近;另一个走牲口马车,并各种稻米蔬菜贩子,此外还有一间小门,我去看时已上了锁,似是锁了有些年,有些锈住,该是用来应急的。咱们住的这里算是别院,客房尚余二三十间,里外守卫极是严格。这两天陆陆续续有人上门送礼,都在门外打开验收,收完就由自家下人送进库房,来人偏厅吃茶,吃完直接打发走,一个外人都进不来。若是如此,难不成在茶里下毒想要加害主子的人,竟是这府上的人不成?”
“莜夜,你在城里转了大半天,可曾见过月殇?”宁琅仍旧把玩手里银钗,将他俩所言都听完,才抬了头,问道。
“并不曾见。”莜夜摇头。
“对了主子,白天时你说用这银钗来试探府里众人,可有些什么所得?”善舞想起来当时宁琅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忍不住又问。
“这些人都是虚虚实实,有些是明里的,有些则在暗处,要慢慢体会,方有所得。”宁琅笑,“你们真当那秦中游一眼便可瞧出我究竟是谁?这钗若真是他赠给月殇,又如他所言是未婚妻的遗物,怎会不记得?可是你们瞧他言谈举止,愣是毫无一处破绽。依我看,这人绝不简单。”
“主子说得有理,”莜夜沉思半晌,方才点头,“秦中游的确不是能够小觑的人物。”
“你们再看,那阮云岫初见我时,竟格外动摇,那毕竟也是五年之前魔刀故居一百零七人惨死时就在现场的人,还有什么大场面撑不过去,何以竟如此沉不住气?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做给谁看?”
“做给谁看呢?”善舞像是自言自语,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要等这人送上门来了,”宁琅说罢,捡了一块热气腾腾的栗蓉糕塞进嘴里,只觉满口清香,因不住赞道,“果然比善舞的手艺好。”
“扬州点心出了名的好吃,我只当你夸我呢。”善舞假意哼了两声,三人皆忍俊不禁,笑过之后便一同吃了开来。
入夜后,宁琅换了衣裳铺开头发,正要吹灭蜡烛,忽觉门外走有人踯躅来回,既不敲门,也不离去,心下已有七分把握来人是谁,于是捧着烛台走至门前,顾影问道:“冷公子,可是有事找我?”
“晚生深夜叨扰司徒姑娘,深觉有愧。”来人在门外径自作揖赔礼,言语之间竟颇有几分惶恐。
宁琅打开门,“不妨事,宁琅是江湖人,理当不拘小节,公子尽管进来说话。”
“是,叨扰姑娘了,”那冷如烟手里捧个托盘,里面一只雕花碗,迈进房门,也只站在门口,坐立不安的模样,看上去着实局促,“晚生实不相瞒,确有一事请教。”
“公子但坐无妨。”宁琅又请。
“不不,男女有别,晚生只有一事,说完便走,”冷如烟这般说着,不住擦汗,“晚生造次了,敢问白天姑娘戴的银钗,可是名匠打造?”
“名匠?”宁琅看拗不过他,也不再强求,偏着头应道,“公子何故有此想法?”
“只因那银钗,乍看上去颇为普通,为何……”冷如烟咬住嘴唇,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为何却有人曾当作性命般宝贝着呢?如烟好生不解,如今见司徒姑娘也有一支一样的,如烟便猜想,或者此物价值连城也说不定?”
宁琅注视着眼前这年轻俊秀的男子,这一刻他眼中竟好似浮现出些许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光芒,若是映照出人的情绪,那么宁琅自以为,应当是期待。
“不,依我看,这钗不值什么钱,”宁琅这般回答,果见对方眼中的光芒顿时消失了大半,便又说道,“不过,这样东西却是得蒙一位朋友相赠,也说不定是好东西。”
“是,若是有人送给司徒姑娘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听了这后半句,不知为何,冷如烟霎时又欢愉开来。
“有时,珍贵的不尽然只是财富,或者是人与人之间情谊,也未可知。”
“……姑娘说得对……”冷如烟低下头,阴影里的表情看不真切,良久,倏地将托盘放下,说了句“才吩咐厨房做的,姑娘趁热吃罢”,便一路有鬼追着似的跑走了。
宁琅望着他背影,兀自觉得好笑,于是回过头来,揭开碗上盖子,原是一碗莲子羹,忽然想起白天那有毒的茶也是莲心茶,便不经意拿出银钗来,用另一端去试,却发觉那银钗,竟如白天一般,倏忽变了颜色,不禁心下大骇。
宁琅缓缓坐下,掏出帕子来仔细擦拭那钗,变黑的部分便脱落下来,烛光下霎是亮眼,宁琅又是一惊,忙熄了烛火,黑暗中似是有些谜团,突然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