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争战 ...

  •   灰色的天空,以绝望的姿态压下。
      翻滚的云层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瞬间吞没视线。
      尖叫和恐慌崩溃理智,成阳看到的,却是大片大片的绿。
      那样耀眼。
      油绿的叶面反射跳跃的阳光,一颗残留的水滴挂在叶尖,摇摇欲坠。
      ﹏﹏﹏    ﹏﹏﹏    ﹏﹏﹏

      成阳不知道自己是否仍活着,但身体所接触到的却是有实感的物体。
      他躺在床上,动了动几乎僵硬的手指。
      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听不清,试图睁眼,眼皮沉重。
      “安心的睡吧。”终于听清,如飘散在时空里的声音碎片,慢慢被拼凑。
      “嗯……”他应,却不由自主的张开眼。
      先是深蓝,如潮水般涌入他的眼里,再随青烟一道退去,
      不着痕迹的消失,然后又扑来,不断的重复,直至晕眩。

      “是天使,还是,死神?”
      成阳的问题让那人轻笑出声,那人答,“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成阳重复一遍他的话,睁大眼,仍旧是深蓝。
      怪异的发色,怪异的眸色,以及,仿如被清水冲散的淡青长袍。
      “你的头发?!”成阳惊慌得坐起,差点没撞上他的额头。
      “客人,请不要害怕。”
      青衣男子微笑着注视成阳,“我的名字是湛烟,是您的向导。”
      “向导?”心跳的速度稍稍减缓,“这里是哪?”
      似乎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但直到现在成阳才理清混沌的大脑。
      他环视这不大但却古致典雅的卧室,有股幽甜的香草味。
      “这里是幻之国。客人,您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
      他的话带着某些神秘,成阳摇摇头,颤抖着问:
      “我……死了?”
      湛烟点点头,“但在这,您仍活着。”

      ﹏﹏﹏    ﹏﹏﹏    ﹏﹏﹏

      土地极度干渴,深刻的裂纹以怪异的形状向四周蔓延,准备随时崩塌。
      这里是地狱吗?不,这里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
      不可思议的,在成阳的另一边,却是一大片了无边际的广阔森林。
      所谓的分界线,也不过是一条半米多宽的土路。
      他们一路走来,左边是亡,右边是生。
      “‘神之地’。”他念了一遍这个国家的名字,转头,是湛烟如鬼魅般的长发。
      不过唯有一种树,树干上满是圆睁的大眼,而树枝则光光秃秃,毫无生气。
      秋莨。
      这个国家长着“秋之眼”的神树,只在秋天发芽,夏季入眠。
      往前走了几步,干枯的枝桠在头顶轻晃,成阳抬手折下。
      然后,没有犹豫的,他走向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枯竭之地。

      脚下的干地脆弱得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小团的土尘随着每次落下飘飘扬起。
      一个旅行者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远远看来就像深褐色画布上的一小块阴影。
      竟会有人和他一样选择行走在这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成阳好奇的加快脚步。
      湛烟默默跟上,如烟的眼眸闪动奇特的光。

      “哎,前面的人!请等等!”成阳忍不住叫道,随之向前跑去。
      那人站定,缓缓转过身。
      是张年轻的脸孔,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如玻璃般透明。
      虽然一身灰布粗衣,却整洁干净,就连裤腿上都没有一丝污渍。
      成阳兴奋的站到他面前,刚想发问,却被他抢先。
      “有什么事吗?”他面无表情,语气淡若的问。
      “你是一个人吗?”成阳却无视他的冷淡,自顾的问。
      “是。”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你不怕迷路吗?这里看起来哪都一样。”
      对方终于对成阳表现出了一点兴趣,狐疑的打量他,“这个,和你有关系吗?”
      “嗯,如果你也是旅行者的话,那我们可以一起走嘛!”成阳笑答。
      他的目光从成阳脸上移开往后,一瞬的讶异。
      “我们,不同路。”他生硬的说完转身便走。
      成阳纳闷的回头,深蓝,占据全部。
      “湛烟,如果你不肯把头发换个颜色,我就让你用墨水洗头。”

      湛烟有些委屈的跟在他的身后,原先的深蓝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浅亚麻色。
      和他的眸色有些相似,却又不似那般飘渺。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有些清透。
      但,至少看着是个普通人了。
      成阳漫无目的的游走了半日,再不见一个人影。
      原本他是随着那人的路线走的,但不知不觉间越走越偏,直到头顶烈日烘烤。
      连个阴凉地都找不到,成阳把手挡到眼前,伸长脖子往远望。
      “我们还走得出去么?怎么好像迷路了似的……”成阳不确定的问。
      “如果需要答案的话,是的,已经迷路了。”湛烟平静的答。
      这是报复。成阳在心里愤然,这绝对是他对头发的报复!
      “迷路就迷路,迷路也得走。”成阳甩袖大步走开。
      湛烟却把脸掩在宽大的衣袖后,悄悄乐出声。

      夕阳的余辉染红成阳的一身,他面朝西方,怔怔站着。
      “怎么了?”湛烟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反应,走上前轻问。
      “哦……不,没什么。”他掩饰的笑,转过脸,一愣。
      随即便大嚷,“是树!湛烟你看那边有树!”
      湛烟循着他的眼睛望去,果然,在远处隐隐约约有着一排模糊不清的树影。
      “天!神哪!”成阳高举双手忘乎所以的朝那边奔去,“湛烟快!快跑!”
      无奈的向导一声短叹,不慌不忙的跟上。

      荒原的旅行者正倚在一棵繁茂的树下小憩。
      他听到急速靠近的奔跑声,警觉的张开了眼。
      是他?旅行者从树下站起,冷冷注视着逐渐跑近的人。
      成阳看到他时也颇感意外,他没想到不过半日他们又见面了。
      “嗨!”成阳抹着额上脸上的汗,微微的喘道:“你好啊!”
      他并不作答,拎起地上的布袋就要走。
      “请等等!”成阳忙拦到他的面前,“我叫成阳,并不是什么坏人!”
      旅行者细细打量着他,许久才道:“请让开。”
      对于他的回答成阳并不满意,他执拗的摇头,“不,先说说你的名字!”
      旅行者莫明其妙的盯视他,直到确定他是认真的,才报出姓名,“郁德。”
      “呃?”成阳没听清,“什么?”
      “郁德。”他再次重复。
      “‘玉得’?”这两个怪异的组合在成阳的脑子里叫嚣,“那是什么?”
      “什么?”旅行者皱紧眉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啊?”成阳茫然的看他,“这就是你的名字?怎么那么奇怪?”
      旅行者闻言,扑哧笑出声。

      他们结伴而行,旅行者的表情不再冷漠,只是仍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出了小树林便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夜色浓重,他们在一户农家借宿。
      所谓的晚饭不过是一碗野菜粥,一碟的腌酸菜。
      旅行者显然吃不惯,但他只是皱了皱眉,便一口喝下全是菜根的稀粥。
      农家的男主人虽然是位四十出头的壮实男子,却犯有严重的眼疾。
      招呼他们的是三十多岁的女主人,一直歉意说着“家寒简陋,招待不周”之类的话。
      饭后,旅行者一声不响的去到一旁的小屋睡觉,成阳并不困,坐到门前仰望星空。

      这是一个奇迹,他在心里一直对自己这么说,一个能活下来的奇迹。
      他没有见到三途川,也没有渡过奈河桥,更没有喝到孟婆熬的汤。
      他想这就够了,能活下来,能呼吸世间的空气,能感到饥饿与炎热。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会选中他?是宿命吗?
      是的,这是宿命。他回答自己,所以他要知恩图报,为了活下去的意义。

      男主人从屋里出来,模模糊糊看到门槛上坐着有人,他问:“客人,不睡吗?”
      “噢,还不困。”成阳连忙起身让道,刚想扶他,他已稳步跨出。
      “客人不是这的人吧?”男主人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他,在惨淡的月光下却是徒劳。
      “嗯,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成阳遥遥的望向天际,自嘲的笑。
      确实是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得,再也回不去。
      “客人,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快些走吧。”男主人低沉的说。
      成阳知道,这个国家正是战火纷飞之时,饥荒已开始蔓延。
      “即使离开这儿,我也不知该往哪去。”
      男主人沉默,他仰起头,眼里有星光洒落。
      “客人,往前就是战场,我的儿子就在那里。”
      成阳点点头,“我想战争应该很快就会结束的。”
      男主人笑了笑,“借客人吉言。客人知道这里是属于谁的领地吗?”
      成阳摇头——他一直有着奇怪的感觉,面前的人虽然表面上但看不到,但……
      “彼国的二皇子,他是神之子啊。”
      带着这一声感叹,男主人走进了屋。

      ﹏﹏﹏    ﹏﹏﹏    ﹏﹏﹏

      清晨的阳光刚把一夜的白雾驱散,旅行者就已背上他简单的行李上路了。
      成阳匆匆向主人家道了谢,就去追赶他。
      “你还要走多久?”走了一会,耐不住沉闷气氛的成阳首先发问。
      他没有回答。
      “昨晚我听到了很奇怪的话,你知道彼国的二皇子吧?”成阳并不就此打住,再问。
      旅行者看他一眼,点点头。
      “我只听说他是一个极其残忍的人,却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赞叹他。”
      他停下步子,眼神锐利。
      成阳觉得射在身上的这道视线,带着一丝调笑的味道。
      果然,他嘲讽的笑道:“有人会赞叹他?那个皇子是真正的恶魔。”
      “你认识他?”成阳立即接道。
      他又不作答,继续前行。
      “既然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说他是恶魔?”成阳在身后追问。
      他头也不回的加快了步伐。
      “哎!你——”
      肩膀被一只手按住,成阳重重一叹,对阻止自己的人笑,“他真怪,是吧?”

      湛烟的原则是:不问的不答,即使知道也不说。
      而之幻之国的规定是:一切遵从客人的决定,不干扰,不发表意见,不擅自做选择。
      所以一切都是随心所欲的,在这个由自己内心所选中的国家里。

      成阳一直没问那个奇怪的旅行者是谁,也许在隐约中他已知晓答案。
      往前的路旁有一处废墟,同枯竭之地一样,透着死亡的气息。
      烧得焦黑的梁木横在路间,破败的土墙埋在杂草中,风一刮就能闻到腐烂的味道。
      成阳绕着这块地走了一圈,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是挥之不去的腐食飞虫。
      他站在一副五六岁孩童的尸体面前,合掌小声祈祷。
      在那个世界,我的身体也像这样支离破碎吧。他对自己说。
      太阳藏进云里,地上留下阴影。
      “湛烟,埋了他们吧。”说罢,成阳走出了废墟。

      他又看到了那个寡言的旅行者,不过这次他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远远观望。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成阳和湛烟靠在大樟树下歇息,雨之城就在眼前。
      成阳发现他时,他正和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喝茶。
      几列士兵排列整齐的在四周巡逻,更远点则是军营的帐篷。
      成阳站在那看了会,就问湛烟还有没有别的路进城。
      “没有。”湛烟答,“只有绕过雨之城,去下一个地方。”
      “能不能不被他们看到的进城?”他问。
      湛烟便挥了一下衣袖。

      城内并不像成阳预想得那般颓废,但也不繁华。
      临街的许多店铺都已关门,褪色的招牌如落单的大雁,孤伶伶的在长杆上晃荡。
      偶尔有人在街上走动,却都是一副近而远之的模样。
      成阳和湛烟陌生的面孔让他们害怕,却又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进来的,只得远远绕开。
      在日落前总算找到一家未关门的客栈,才跨进门内,就被小二热情的围上。
      掌柜看来也是许久没有接到生意了,和小二一起搓着手伺候在旁。
      湛烟要了一间在院内的大房,按照成阳的概念,应该算是总统套房。
      掌柜嘻笑着在前带路,小二则紧随其后。

      院子里有一个椭圆的小花池,花池旁有一棵秋莨,不过因为叶子落光而显得突兀。
      院落的一角,则栽了几丛小琴丝竹。
      掌柜领着他们进了靠西的厢房,推开门,一股尘封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
      从木窗照进的光线略显暗淡,房间很宽敞,大间套着小间,并且闻到了茉莉花香。
      “客倌,您瞧这间可好?”掌柜笑问。
      成阳点点头,湛烟道:“嗯,你退下吧,有需要我们再吩咐。”
      “是、是,那就不打扰二位歇息了。若有需要只管吩咐。”说罢,掌柜退出房间。

      成阳走到里间,果然看到一盆临窗而放的茉莉。
      正值七月初,茉莉开得极好,站到跟前,更觉花香浓郁醉人。
      推开木窗,正对一池粉红与白色相间的荷花。
      只是已近黄昏,花瓣收回,却仍挡不住那清丽的体态,宛如人间仙女。
      成阳打了个呵欠,刚想对湛烟说自己想睡一觉,却见他已在床前弯腰铺被。
      “怎么了?”湛烟直起身,“先睡一会吧,今天您也累了。”
      成阳点头,解开衣带。

      成家的大少爷,被服侍已成为习惯。
      记忆中的那些人,谦卑、温顺,就如被驯服了的野马,听命一切。
      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恭维奉承,他看不到他们眼里的真实。
      他只是想或许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再也不能坦然的活。
      连笑容都是虚假,再无暇去听花开的声音。

      昏昏沉沉的醒来,黏黏的出了一身汗。
      成阳捂着发涨的脑袋坐起,漆黑的房里只有茉莉的香味缭绕。
      “湛烟。”他轻唤,跳跃的烛火立刻照亮房间。
      “睡得可好?”湛烟的笑脸像极了瓷制的人偶,清清冷冷,却又有一丝温暖流入体内。
      “嗯。什么时候了?”
      “刚到亥时。”
      “亥时……”成阳在脑子里想了一遍,从六点到现在,自己竟睡了三个小时。
      “我让店家准备了饭菜,现在用吗?”
      成阳摸摸肚子,“还不想吃。湛烟,我们出去走走。”
      “是。”青衣男子恭顺的应。
      “在此之前……”他穿着单衣站起,“我要先洗个澡。”

      这是片陌生的星空,几乎每晚都能看到如缎带般的银河出现在天上,壮丽无比。
      成阳爱上了这个繁星点缀的夜空,空气清澈得好象净化了身体,连灵魂都沉醉于此。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在遥远的那个世界,是否有人如他般幸运能看到这个美景。
      没有污染,没有浑浊,一切都是自然的产物。
      这才是人类真正要追求的,至少,是现在的人类。
      “在我的故乡,只有爬到山顶才能勉强看到这么多星星。”
      “您想回去吗?”
      一小会的沉默,成阳苦笑着摇摇头,“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湛烟垂下头,“对不起,湛烟冒犯了。”
      “不,没有关系。”成阳忙摆手,“你这样,倒让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们在寂静的城中四处逛荡,像是在迷宫中寻找宝箱的孩子。
      星月的光辉让青石的路面泛起朦胧的银光,偶尔的蝉鸣让这夏夜增色不少。
      两旁的楼房里传出微弱的呼吸声,不擅于黑夜的人们早已酣然入梦。
      而在这条街的尽头,一双眼睛在城墙的阴影下已观察他们许久。
      凌厉的目光穿透层层黑暗静静注视着成阳,如潜伏在黑夜中的兽。
      直到成阳的视线与他撞上,他才慢慢走出。
      他换了一身紫红的锦袍,精致的绣线游走在光滑的缎料上,绘成一只腾跃而起的龙。
      成阳惊讶于他不凡的气势,与昨日荒原里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不过,所不变的,都是那清冷如月光的淡漠神情。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走到他面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问。
      成阳看看湛烟,对他笑道:“从城门进来的,我还看到你在城外的凉棚里喝茶。”
      他的目光一凛,“你是,大哥派来的探子?”
      “‘探子’?”成阳忙摇头,“不、不,只是普通的旅行者,我才刚来这不久。”
      他看向了湛烟,湛烟对他一揖,长发从肩头滑落。
      他走到湛烟面前,伸手撩起了他的几缕发丝。
      “颜色怎么变了?”他的口气像在审问犯人,“你不是彼国人?”
      成阳本想由他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是,遵从了主人的命令。”湛烟不紧不慢的答,唇边笑意弥漫。
      “‘主人’?”他转头看着成阳,“你是他主人?”
      “唔……”成阳挠挠脸,算是默认的点头。
      “来人。”他退了几步,“把他们押入大牢,明日再审。”
      立刻,几十名盔甲士兵仿佛从地底冒出,将成阳和湛烟团团围住。

      ﹏﹏﹏    ﹏﹏﹏    ﹏﹏﹏

      成阳已经开始想念那间有着茉莉花香的『总统套房』了。
      大牢里散发着一股与腐尸一样的气味,墙上则写满了早已干透的血字。
      脚边老鼠不时窜出,晨光淋浴下的牢房却潮湿阴冷。
      成阳百无聊赖的坐在一堆枯草上,唱起了饶舌的RAP。
      湛烟细细听着这音调与歌词都十分古怪的异世之歌,竟有种奇妙的感觉。
      “离开这。”
      湛烟回过神,“嗯?”
      “我们离开这,我还不想被他当成奸细给处死。”
      成阳站起,拍掉身上的杂草。
      “是。”湛烟微微一鞠。

      湛烟回客栈把帐结完,就来到城外二十里左右的一处破旧的凉亭。
      成阳不在。
      他等了一会,见成阳一身湿漉漉的从林里钻出。
      “怎么浑身都湿了?出什么事了?”他忙迎上前,成阳却顽皮的挥挥手。
      “刚才不小心掉河里去了,喏,就在前面。”他反身指了指来时的方向,笑。
      湛烟计算了下自己来回的时间,不过一杯茶的功夫,他就闲不住了。
      “换身衣服吧。”湛烟忍住笑道。
      “嗯。”
      说话的片刻,一道淡淡的青光闪过,成阳就回到了最初的房里。
      幽甜的香草味充盈屋内,他在绘着腊梅的屏风后脱下湿透的袍子。
      这是属于幻之国向导的房间,成阳擦干身子,套上了湛烟新拿来的干净衣物。

      青光闪过,他们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在那,河水可清澈了!”成阳兴致勃勃的拉上湛烟就往林里跑。
      秋莨的树枝勾住湛烟的长发,他不得不停下去解开缠绕。
      当他出来时,看到成阳正跪坐在一位仰面而躺的女子身旁,清澈的河水就在几步之外。
      他走过去,女子的裙摆被水洇湿,辨不清颜色的衣裙上有数处破洞。
      “她好象昏过去了。”成阳抬头,“怎么办?”
      湛烟迟疑一下,随即道:“总不能这样放之不管,我们带她去雨之城吧。”
      成阳立即把她横抱起,催促道:“那就走吧!”

      掌柜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只不过这回又多了名昏睡的女子。
      仍是原来那间房,小二奉命去请了城中的一位大夫过来为女子诊断。
      大夫摸摸半长的白须,把女子的手放入被中,起身走到外间。
      “怎么样?”一直在外等候的成阳焦急寻问。
      “公子请放心,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昏迷罢了。”
      闻言,成阳松了口气。
      “只是这位姑娘身体孱弱,怕是走了远路不堪腹中饥饿,需要多多休养才是。”
      大夫接着说。
      成阳点头应允,湛烟则付了几两碎银送大夫出门。

      成阳走到里屋,床上的人正在安睡。他只看了一眼,就悄悄退出。
      “又回来了。”他坐到凳上倒了一杯茶,湛烟站在一旁,点头应。
      “要是让他发现刚逃狱的人现在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喝茶,不知会怎样呢!”
      带着调侃的笑,成阳仔细品味这的茉莉茶。

      探子报,刚从狱里逃出的两人现正在如风客栈。
      他们带回一名昏迷的女子,但似乎并无大碍。
      他让人退下继续监视,一身的粗布灰衣已换好。
      “殿下,您这是……”贴身侍卫莫柯被唤进帐内,见他如此打扮不免皱起双眉。
      “嘘!”他难得的露出浅笑,压低声音道:“不要让宁先生听到了。”
      莫柯几步靠近他,小声道:“殿下,您不是又要去边界巡视了吧?”
      他神秘的摇摇头,“就在这城中,我去去就回,这段时间你给我先挡着。”
      莫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但仍是担忧,“殿下,难道是要去?”
      他点点头,把食指压到唇上,眼睛如昨夜的星光。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女子幽幽转醒。
      她四下打量这陌生的房间,只觉一股清新香味扑鼻而来。
      记忆在脑海里重现,她在倒下前看到的那张脸已清晰的刻在眼前。
      她走下床,侧头看到木格窗外站着一青一蓝两个身影。
      她理理额发,向外走去。

      成阳摸着秋莨粗糙的树干,每只眼睛都紧盯着他看。
      被神之眼注视,倒让成阳觉得自己成了倍受瞩目的风云人物。
      他刚想开口问湛烟屋子里的那位姑娘何时才会醒来,房门就被推开。
      女子面容清丽,只是略显苍白。
      成阳莫明其妙的想到了那位冷漠的旅行者,最初见到他时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眼前的这位女子虽算不上风华绝代,但端庄的气质有种威摄力,让人不敢造次。

      “多谢公子相救。”她步下台阶,恭恭敬敬的施礼,眉眼间隐隐透着忧伤。
      “你没事就好。”成阳傻傻的笑,“我也是凑巧路过,不用太多礼。”
      她轻轻点头,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小女子茉香,敢问公子贵姓?”
      “成阳。”成阳脱口而出,想想好象哪不对劲,看看湛烟,他并无表示。
      “成公子。”她又施一礼,“救命之恩,茉香感激不尽,定当涌泉相报。”
      成阳挠挠脸,笑了笑。

      茉香换了身湛烟准备的新衣,来到大堂饭菜已摆了一桌。
      难得有客人来,就连大厨都用上了十二分的劲来好好表现一番。
      期间成阳了解到她是从莨山脚下一个小村里逃荒而来的,家人不是饿死就是病死。
      如今只剩她一人,无家可去,四处流浪。
      她愿跟随成阳当个使唤丫头以报他的恩情。
      成阳皱完眉就摇头,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收下银子找处安身之所住下。
      最后决定,就让她先跟着吧,就当多了一位彼国的向导。

      郁德进门的时候,成阳一行刚进后院。
      掌柜和小二看到他,哆嗦着就要跪下。
      他制止他们,低声吩咐了几句,他们这才战战兢兢的回到原位,动作僵硬。
      他穿过大堂,跨进院中。
      湛烟首先发觉,转身对他行礼。
      成阳只是一瞬的讶然,随之平静一笑,“你好。”
      茉香安静的看着他,眼底涌动不安的潮水。

      谁都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只说是路上曾一道同行的旅人。
      湛烟和茉香一同退到房外,掌柜见他们在院中无聊,便摆上棋盘以供消遣。
      房内,成阳倒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不会怪罪你们逃狱一事。”他站到窗前,看窗外的两人黑白对阵。
      “多谢皇子……殿下。”成阳琢磨了半天,终是这么称呼他。
      “她是你们从哪带来的人?”郁德并不介意他别扭的音调,“她不像普通的逃荒者。”
      “就在城外二十里的那条河旁,我看到她在我面前倒下。”
      郁德偏过头,目光直望到成阳眼睛的最深处。
      “你们,离开大牢,然后只用片刻就往返四十里?”
      成阳知道自己说漏了,只得小心的答,“是。”
      “呵……”他不知是嘲弄还是佩服,一声怪笑。
      “你知道这场战才打了五个月,全国上下就已经民不聊生了。”
      成阳点头,虽然他并不十分了解情况,但多少也懂得一点。
      “想取我首级之人无处不在,你,他,和她,你们都该杀。”
      他的眼里泛出寒光,充满血腥的杀戮之味。
      “我知道。”成阳并不畏惧他的眼睛,迎道:“可是你没有杀,不是吗?”
      他森森的笑,玻璃肌肤在微弱的光线下渐渐透明。
      “果然是个有趣的人。”他把脸转向阳光,藏在皮肤下的血管如青蛇游走。

      ﹏﹏﹏    ﹏﹏﹏    ﹏﹏﹏

      成阳光明正大的出了城,终于不用再隐身。
      二皇子郁德,真如传说中那般残忍吗?
      成阳并不十分肯定,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野兽的味道。
      只是那张脸,却又宛若天使般完美,实在看不出他是个暴戾之人。

      他们已来到那条河边。
      缓缓流动的水面折射无数耀眼的白光,仿如精灵在河面翩翩而舞。
      河水源自莨山,几乎流遍整个彼国,它被唤作烟河。
      听说在都城,河水都已被鲜血浸染,呈现诡异暗红。
      那些葬身河底的亡灵,都死在了二皇子的剑下。
      “真是这样吗?”成阳不禁问出声,轻若浮云。
      “公子有心事?”茉香看着他的侧脸问。
      他本想说没事,但话到嘴边竟变成,“茉香,关于二皇子的事都是真的?”
      茉香眯了眯眼,“彼国的百姓都是这么传的,至于真伪恐怕只有本人才知道。”
      湛烟笑得极快,如玉雕的脸上有难解的表情。

      郁德回到军营的帐内,见到一位宽袖长袍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闭目。
      他蹑手蹑脚的绕过他,刚想进到里面换衣服,就听到一声咳嗽。
      “殿下这是去哪了?”椅上的人并未睁眼,而是长声问。
      “只是,出去随便走走。”郁德答得极轻,抿抿唇在心里暗想完了。
      “是在这城外还是在那城内?”
      “城……”停顿片刻,他才把下一字吐出,“内。”
      椅上的人睁眼,双目竟是黯淡无光。
      “殿下,对那两人的处分怎样了?”
      “让他们离开了。”郁德淡淡的答,“他们并不是大哥派来的人。”
      他不再寻问,起身向外走。
      “先生……”郁德收住话,目送他离开。

      郁德转身解开腰带,厚厚的帐帘再次被掀开。
      “殿下。”莫柯低头禀报,“密探回报,大皇子派了顾平领兵往此而来。”
      郁德把外衣搭到衣架上,“多少人?”
      “大约两万兵马。”
      “这会到哪了?”
      “快过莨山了。”
      郁德嗤笑一声,换上了紫红锦袍。
      大哥手下的第三号猛将,竟派了两万人来攻打雨之城这区区五千士兵。
      他真的要赶尽杀绝。
      “去把宁先生请来吧。”郁德挥挥手。
      “是。”莫柯退下。

      风随来人一起灌进,郁德正研究着面前的一张大地图,抬头笑,“先生。”
      帐帘在宁顺青身后放下。
      他径直走到桌前,双眼像蒙上了一层白雾。
      即便是离此最近的菰岁城内也不过才八千兵马,而且还得算上伤者。
      一月前的那一战,让原本就人数的不多的二皇子兵败如山倒,只勉强守住了几座城池。
      不是他不擅长打战,而是人心并不归他。
      他是恶魔,是让鲜血浸透了深宫地砖的残忍之人。
      他仍记得烟河的水,那样清澈明净。
      月光穿透几十米深的河水,他看到河底纠缠的怨灵。
      暗红在眼前铺展蔓延,如地狱的熔浆冒出死亡的气泡。
      他闭了闭眼,驱赶那几近真实的幻像。

      他知道这场仗并没有胜算,即使有彼国的贤者在他身旁。
      他很奇怪宁顺青为什么选的是他,这位双目失明受到朝臣崇敬的圣人。
      也因为他在身边,才使得完全不占优势的二皇子坚持了五个月之久。
      这是一个奇迹。他想,是属于彼国的奇迹。
      他相信神的眼睛借由秋莨无时无刻不在观望这场战争,他需要冷静。

      “殿下,不要让迷茫影响了你的心。”宁顺青『直视』他的眼睛道。
      郁德深深一笑,“先生,这会是最后一战了吧。”
      宁顺青没有回答,只是把眼睛移下,指了指地图,“殿下,撤兵吧。”
      “去菰岁城?”
      “是的。”他点头,“把雨之城留给大皇子,这里并不是战场。”
      这样就可以避□□血,城中的百姓也就不用再成天担惊受怕了。
      “然后该怎么办?”郁德靠坐到身后的大椅上,“一个城接一个城的放弃吗?”
      事实了然的摆在眼前,目前他的手上总共只有七万大军,并且分散各处。
      他的大哥坐守都城,手下的兵马加起超过三十万。
      这是一个天壤之别的差距,他的兵力有他的四倍之多。
      二皇子不可能胜的,这是天意,顺应了百姓的呼唤。

      “好吧,撤兵。”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沉重声音,顷刻间瓦解了最后的防线。

      ﹏﹏﹏    ﹏﹏﹏    ﹏﹏﹏

      二皇子残伤了他的弟弟,让那只有五岁的孩子失去行走奔跑的能力。
      五岁的孩子躲在幽暗阴森的宫殿中,就连声音都被恶魔夺去。
      一年后,他冷笑着目送自己的弟弟离开王宫。
      离开凄红的围墙,离开金黄的瓦檐,离开神的殿堂。

      篝火映红了成阳苍白的脸,他默默起身走到一旁。
      这是一群流浪的人告诉他的,最接近二皇子的真实故事。
      火光晃动周围数十人熟睡的面孔,湛烟从树影下走出,看到茉香明亮的眼睛。
      胸口有一股气堵着,成阳试着深呼吸,让清凉的空气贯穿肺部。
      没什么效果。
      他似叹非叹的吐口气,仰望起点缀夜空的银色缎带。

      他们傍晚时遇到了这些落魄的流浪者,不,也许该说是逃荒的灾民。
      老人和小孩的身体都极度虚弱,从他们残破的衣服里,能明显看到根根排骨。
      有几个人在发热,这样的高烧已持续数日,他们的眼神绝望,无助的等待死神。
      湛烟看透了他的心思,他问:“想看到奇迹吗?”
      成阳已做好准备——
      他把手掌覆到他们的额上,奇迹在手心发生。
      那是幻之国赐予他的能力,他也是在报恩。
      茉香站在一边,静静注视着奇迹的发生与结束。

      一直以来的茫目旅行似乎有了目的地,待湛烟走近,成阳斩钉截铁的指明方向。

      清晨,他们与流浪队伍辞别,在一片不舍的道谢声中毅然向东方而去。
      茉香显得有点魂不守舍,时不时回头张望。
      湛烟在前头带路,他抿着唇,晨光薄薄的覆在他的身上,闪着如玉的光泽。
      成阳敏感的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她往后看时也望向身后。
      只有一条隐没于林间的小道,露水从叶间滴落,路面上有几点潮湿。
      “茉香。”成阳见她转过头,“你在看什么?”
      她似乎很用力的看了成阳一眼,低下头道:“没什么,只是……”
      “什么?”
      “我……我有点担心那些人,他们,他们是要去雨之城吧。”
      “雨之城很安宁,正适合他们在那躲避战祸。”
      成阳的眼前又浮现了那张几近透明的脸庞,虽然他现在也有所怀疑。
      茉香的脸色刷的变白,只是她低垂着头,成阳没有发现。
      “不用担心,我们正是要去确定。”成阳的声线陟然降到零度。

      他们与攻打雨之城的两万军队擦肩而过。
      这条林间的土路与官道相隔半里,行军的部队安静无声,形如鬼魅。
      当成阳站到莨山脚下时,他并不知道就在前一刻这里刚路过的浩荡大军。
      但茉香却知道,她看着地面上那些尚未被黄尘掩盖的无数脚印,再一次回头遥望。
      这一次,成阳终于停下匆忙的脚步,转身面对着她郑重的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她慌乱如即将被猎人捕获的小鹿。
      但,或许这只是成阳在眼前的一道幻像。

      “茉香只是觉得,雨之城有股不祥的气息。”
      不祥?是在说他吗?
      成阳这才有了深深的不安。
      “恕茉香斗胆问一句,那位公子——他就是二皇子吧?”
      这次,换成了茉香冷锐的目光。
      成阳能看到潜藏在她眼里心底那股即将爆发的愤恨。
      “是的。”他沉沉的答,再次感觉到眼前这位女子震摄的气质。

      “战争,又要开始了。”
      寂静的空气中,仿如来自彼岸的叹息声在耳畔幽幽响起,成阳不可置信地盯视着她。
      “你,说什么?”他感到自己在发抖,腐烂的童尸招摇地撞进瞳孔。
      她摇摇头,向来时的路急速奔去。
      成阳追不上去,他的双腿和心一样沉重,他甚至喘不上气。
      “成阳!”湛烟惊叫着从后扶住他,“深呼吸!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快吸气!”
      成阳攥紧他的衣襟,指关节呈现死亡的惨白。

      ﹏﹏﹏    ﹏﹏﹏    ﹏﹏﹏

      他真实的体会到了死亡,他丧失了呼吸的功能。
      他憋着一口气,而这最后的生命气体也将流逝。
      他绝望起来,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暗。
      他全身的骨骼都在痛,尖利的碎玻璃片插进他脆弱的皮肉,他被撞得头破血流。
      他连呐喊都没办法,他在向诸神祈祷,此刻他就在他们的脚下挣扎。
      他本应无所畏惧,他早已对这个腐朽的世界不抱任何希望。
      但仍是有依恋,那笑容那失落与那孤独,他都记在心里。
      还不能死,至少是现在。
      他对神明发誓,不管要用什么代价他都愿意承受,只要能回去——
      回到,那个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柔弱而又坚强的孩子身边。

      飞机坠毁,他确实是死了。

      成阳惊醒,一身冷汗。
      香草味从鼻间掠过,一波一波,永无止境。
      “湛烟……”他虚弱的唤道。
      “是的,我在这。”那应该是流淌在深海里的咸水,冰凉彻骨。
      “湛烟……”他又唤了一声,只是不再飘浮。
      “我在这,成阳。”手指的温暖从脸颊传遍全身,他牢牢捉住了这只纤细的手。
      “湛烟,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那么恨他?”
      “因为他是二皇子吧,被称为‘恶魔’的人。”湛烟轻声答。
      “是我看错了吗?”成阳喃喃的说:“真是我看错了,他没有哭,他从没有哭过……
      我以为那是他的泪水,我以为他真的在悲痛,二皇子,二皇子……”
      湛烟俯下身,看到了他在死亡前的那些场景。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