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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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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张教授把一个烤火盆放到屋子里面。连续几夜的高烧,回忆却更加清明。我看到雨滴打在窗户上印射出来的光,想起春天的时候小院子屋檐上面的瓦楞青灰色有一点点的暗红。身体忽冷忽热睡不着,张教授坐在我身边,用凉水扶我的头。侧过脸看他,却看不清他的脸,唯一能记得是那年夏天我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他。
是我,是我用棍子从后面打他膝盖的弯处,他扑通就跪在地上。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低垂着眼面冲着地,一声不吭。我闯进院子,看见那些孩子对他拳打脚踢的时候他就一直没出声,烈日炎炎我看到他脸上的汗水,蔓延在空气周围的热气,我们都怎么了?我揪住他后脖子的衣领,对着前面七七八八的人,吼道:他是败类异类,是困难不可改变的坏分子。为了你们好,我高鹏一个人来教育他。对面的人们迟疑着,我不能退缩,否则我保不住他,于是更狠的揪住他的脖领迫使他哼出声来,这轻轻的一声宣布着他的骄傲彻底碎了,他的心也碎了。我狠下心继续吼道:有什么问题?到高旺楼来找我。说出高旺楼,他们都退缩了。
正午的阳光刺眼烈热,让人从心头感觉到灼伤和窒息。他们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时间仍然在和知了玩耍不知道凡间多少的人在溺水中挣扎。我们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揪着他的衣领,他跪着面冲着地。突然一个人返回来踢开门,看见我们的样子怔了一下,扭头就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双腿有点儿发抖,放开他坐到门前的台子上面,阳光和我面对面,睁不开眼,就把脑袋搭在胳膊上。感觉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我身边,说:谢谢。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想哭。
那天以后,我陆续把高旺楼里的书以烧火的名义往过搬,很多书我的确是看一张烧一张,他在旁边轻轻述说着书里的内容,不用看。因为那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时间或者残忍的回忆可以磨灭的。
我让严峰帮我搬书,太多了我一个人拿不动。当他们见面的一霎那,两个人都怔了。严峰叫他:张爷爷。他们曾经是邻居。那个小院从此成了我们的乐园,也是我在日后努力保护的天堂,那曾是我和严峰共同的家。我喜欢在午后喝一杯凉水拿一本书,看着他们在院中的桌子上写毛笔字,满院子的油墨香。
严峰的父母离开天城的时候不能带走他,那时候他才10岁。他站在高旺路宽阔的马路尽头看着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线。我觉得他比我幸福,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爸妈是什么时候走得,连送的机会都没有。我很想找到他们,跟他们说:走得时候跟我说一声,让我好送送你们,说一句祝福的话。那天晚上说起这些,我们两个人依偎在台子上面,看夕阳落下。
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一直在,就是我被人用铁钩子穿了腿逃跑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我。掺着我往高旺路跑,后面的人黑压压的。我刚才逃跑的时候,用刀划伤了他们的脸,他们不会放过我。如果不是太黑,我不会没头没脑地用刀乱划。现在已经没时间解释,耳边是严峰的话:高鹏,快了,快到高旺路了。快了。我们一跑进高旺路,就一起跌倒在马路上,我仰面朝天的躺在那里,看着那一晚的星光,我们的手都在发抖不得不握在一起。这才感觉到疼,穿透心脏。
后来,李希明让人带我到医院包扎好了,很幸运没伤到筋。严峰在旁边给我擦擦脸。我问他:要是这次我残废了怎么办。
他笑着:照顾你呗。
多久?
多久。。。能多久就多久。。
严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害怕过。多久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是当他把那个对我图谋不轨的男护士打翻在的时候,我看到了很久。我微笑着跟他说我当刚才吻我的人是他呢,他气红了脸转头离开。也许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当我开始有时间回忆那小院子里面带着泥土和花的芬芳,阳光下他微笑的脸,仿佛我们还是孩子,一切都可以重来。也许受伤是上天的恩赐,这样我才能真正休息一段时间,与世无争,不用想对错祸福。
床头柜上面的闹钟嘀嗒作响,每次呼吸带来的镇痛告诉我很多事情不能重来。
当严峰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抱着我哭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一直为那件事情后悔着,但不和任何人说。白天正午的阳光如此耀眼,到处是呐喊声,木板台子上面人们斗志昂扬,喊着口号,我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镇守高旺路的那天晚上后,我已经不用再证明什么,而是很多人都要向我证明什么。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站在台子上的那个女人,她怀孕5个月了。严峰认得她,她是十三中初中的英语老师。很多人偷偷跟我说过严峰不可信,因为那天晚上实在是太乱了。今天是个好机会,让他证明自己。人们把她推来推去呐喊着让她跪下其中有很多都曾是她的学生,她低着头抿紧嘴,汗水从额头上面流下来,我突然想起了张教授。有人递给严峰一根棍子,我看在眼里担心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他紧握着棍子,看着台子上面的她,手有点儿发抖。我把头枕在臂弯里,闭上眼睛,感受到太阳照射在后脖子上面的灼伤,有点儿痛,告诫自己每天都有人在受伤,不稀奇。
我听到惨叫声,睁开眼看见严峰握着棍子,木然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人们随着她倒下拉拉扯扯叫喊不停,严峰脸色惨白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血慢慢流在地上,有人跑出去叫医生,有人建议继续喊口号,但再没有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严峰。他随手扔掉手里的棍子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站起身来迎着太阳看着他,只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有点儿摇晃的走到我身边,用微弱的颤音说:怎么办?
晚上有人到高旺楼找我,说白天那个女老师流产了,医生说她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我默然地整理着手里面的传单,突然笑了,拍拍兴高采烈的那个人,我认得他,白天把棍子递给严峰的人,说:不错,干得好。
回到住处,看到严峰坐在地上。我抱着他,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冰凉如这个夜晚。他极压抑的哭声压缩着我们周围的空气。这将成为一个医不好的伤痕永远留在我们心里。我无力挽回,只能紧紧抱着他,能抱多久就抱多久。
一个月后,那个递给严峰棍子的人被定罪为奸细,被赶出了高旺路。我站在屋顶上面,看着下面的人们一路追打着他直到他逃跑的无影无踪,迎着楼顶上面吹来的风,冲着天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