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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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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火,在大熙朝东宫的记载里只烧了一夜。
在泠绾心里,却烧了整整两世。
火焰吞噬着藏琴阁的朱漆木门,又如蛇般缠绕着每一寸梁木,所燃之处便起噼啪响。浓烟挟着丝帛与沉香木焚后呛人又奢靡的气味,似旧日繁华的幽魂,无声漫入她肺腑。
泠绾,当朝太子妃,此刻正蜷缩在阁楼冰冷的地上。浓烟辛辣刺喉,让她咳不止。
身后,是她今日特意来此品鉴的前朝名琴“清商”,琴弦在火海中偶尔发出一两声无助的哀鸣。
而三个时辰前,她还在寝殿抚琴写字,岁月静好。
当朝太子温瑜罕见地踏入了她的寝殿。彼时,她正对窗抚琴,一曲《凤求凰》自她指下流淌而出,弦弦掩抑,声声思,竟引得窗外梧桐簌簌,似有凤鸣遥相呼应。
窗外初雪皑皑,映得她手中的焦尾琴漆光温润。
他静立于身后听完了后半曲,未曾置评,只是在她起身行礼时,目光掠过那焦尾琴,忽而提起:
“西苑藏琴阁里,你的老师送来了一把稀世好琴,名为‘清商’,据传音色能清心定神。爱妃若得闲,明日可去一试。”
他这一句,与吩咐宫人添件衣裳无异。说完,便转身离去,玄色袍角在雪地里扫出疏冷的弧线。
可泠绾心中却漾开了一丝微波。成婚数载,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关切她擅长之事。这随意的一句,像在她心头那把久寂的七弦上轻轻一拂,弹出了一声仅她可闻的欢喜调子。
如今身陷火海,她才恍然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欢喜曲调,而是幕后之人在诱她踏入死局。
这幕后之人,泠绾宁可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也别是她的夫君,温瑜。
热。无处不在的热。
泠绾脸上汗珠滚落,尚未滴下便又蒸发。
曾经陈列着焦尾、绿绮的紫檀木架,此刻正连同架上名琴一道在火光中坍圮、爆裂。焦黑的木料与断裂的琴身交织成张牙舞爪的鬼影,仿佛无数琴魂在火中凄厉尖啸,将这一阁风华烧作了修罗场。
她咳不止,肺叶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灼痛。
她狼狈不堪地挣扎着爬到窗边,雕花的木窗已被烧得变形。透过缝隙,她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立着许多手持刀剑沉默如铁的身影。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阁外太子近卫统领的声音,正厉声响起:
“荣王殿下有令:阁内藏匿东宫逆党,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荣王?
泠绾涣散的神思猛地一揪。荣王,她的琴艺老师,那位在她少时曾握着她的手纠正指法、叹她天赋卓绝的宗室长辈。
他怎会……
不等她想明白,贴身侍女小荷已凄厉地哭喊着:“殿下!太子妃娘娘还在阁上!娘娘还在上面啊!”
“什么?!”
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伴着马蹄声而来,那是她的老师。泠绾强撑着意识,她不信她的老师会是纵火之人。
“混账东西!谁敢假传本王令谕?!太子妃怎会在内?还不速速救人!”
脚步声、甲胄碰撞声顿时乱作一团,荣王率人欲强行冲入火场。然而,另一队人却如铜墙铁壁般拦截在前。
紧接着,一道冰冷的声音穿透而来,斩断了泠绾所有希望:
“奉东宫令。阁内逆党,勾结外臣,证据确凿。为防逆党窜逃或挟持人质,此刻起,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东宫令。
这三个字,让寒意先于痛楚,瞬间贯顶而下,将泠绾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悸动和那一丁点的期待,都碾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场火不是意外。
是局。
是他亲自布下,用来铲除异己、稳固权位的局。
而她,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她背后闻名世间的古琴世家,连同她这一身他或许从未放在心上的琴艺,都成了这局中最不值钱且可以随手焚弃的柴薪。
她听见荣王几乎破音的怒吼:“东宫令?好一个太子!好毒的计!你是要拿太子妃的命,来填本王的罪!你这是弑妻栽赃!”
“先生慎言。”温瑜终是开口,连刺激对面之人的语调也是淡淡的。
“给本王闯进去!救太子妃!”荣王的命令伴随着长剑出鞘的清鸣。
“拦住他们!”
……
阁楼在剧烈震动,火星如雨般落下。
泠绾的听觉在渐渐远去,她忽然绽开了一抹笑,整个人如深夜坠落的枯叶,满是凄楚,凋零地无声无息。
原来是这样。
她笑自己痴,竟会因他一句若有似无的“关怀”,便心生雀跃,踏入这显而易见的陷阱。
她笑自己傻,以为守着太子妃的尊荣,守着这无人能及的琴艺,终有一日能化开他那颗冰冷的心。
原来,他根本没有心。
视线越来越模糊,泪不断涌上来,可刚流出眼角便被烤干。
她艰难地回头,望向那把“清商”。火焰已经爬上了琴台,名贵的木材正在卷曲,逐渐变得焦黑。而“清商”两旁,她见“九霄环佩”玉轸焦黑,“大圣遗音”琴身寸断。
这些曾奏出天地正音的灵物,此刻正与她这具血肉之躯,同受这焚身之刑。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此刻,她与这些琴,皆不暇自哀矣。此乃雅乐之殇,而非一人之劫。
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痴念,她的年华,她视为生命的琴音,都在此刻与这东宫肮脏的政治阴谋一同化为灰烬。
泠绾的意识在涣散,身体的疼痛奇异地消退,随即涌上来一股不知源自哪里的寒冷。
她忆起及笄那年,于宫宴上一曲《广陵散》动京城,用的便是这把焦尾琴。席间赞叹声起,她的老师则抚掌大笑,称赞她的琴音有“金石之志,雷霆之威”。
而在满座喧嚣之外,温瑜独坐,华衣玉冠,指节分明的手把玩着玉杯。他的目光深沉如夜,不辨喜怒,只无声地落在抚琴的泠绾身上。
直到后来,众人才知,泠绾有的,不止是这冠绝当朝的琴艺,更有一颗玲珑心。
她曾借一曲《胡笳十八拍》,以凄切音韵暗喻边关将士之苦,触动天听,助已是太子的温瑜在军饷案中赢得武将支持;亦曾于东宫夜宴,一曲《广陵散》暗藏金戈之音,弦外之机,点醒太子觉察楚王暗布的死士。
她不曾立于明处,指尖下的琴弦和她的献策,却曾是太子手中最锋锐的刃。
泠绾扶持温瑜稳坐东宫之位的那几年,的确是金石之志,雷霆之威。
金石之志,如今却困于这妇人倾轧之地。
雷霆之威,如今却连一声临死的悲鸣都发不出。
她忽然极度不甘心。
凭什么他高坐明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助他稳坐东宫之位后,却要如蝼蚁般无声无息地死去?
凭什么她皓首穷经习得的琴艺智慧,未曾在这世上留下半分清响,就要随她一同埋葬?
一股炽烈的气息猛地从她即将消散的魂灵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火,而是比火更灼热的恨。
滔天的恨意裹挟着她最后的意识,她在火海中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她只觉得在虚空之中似乎抓住了一丝与她魂魄相连的物件——
是那焦尾琴的虚影?还是他宫中那幅他曾命画师为她绘制,却从未正眼瞧过的抚琴丹青?
泠绾努力地想看清那道影子,却是徒然。就好像她在东宫的那些年一般,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的枕边人。
火海翻涌中,她低眉轻语,似诵似叹,只将一身傲骨与怨毒凝成一句诅咒:
“吾以此身、此魂、此恨、此冤立誓,待火焚尽此身,吾愿魂魄永锢,不入轮回。”
“若得一丝灵识不灭,来生来世,定要他江山倾覆,皇图成烬,永失所爱,尝遍我所受之苦楚,万劫不复。”
......
语落,泪滴坠入火海,蒸腾不见。
藏琴阁的主梁,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
曾奏响过《凤求凰》的东宫琴阁,连同其间所有稀世清音,皆化作一片焦黑的废墟,再不复往日华彩。
殿阁之外,东宫甲士肃立,如铁桶合围。人群中央,温瑜一身玄衣静立,俊美的侧脸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如浓墨滴落在银片中央。
他平静地遥望着那片焚尽繁华与琴音的烈焰,如同棋局上的对弈者,在结束时默然审视着满盘的胜负。
东宫的这场火,终是吞噬了一切。吞噬了珍贵名琴,吞噬了泠绾,也吞噬了那段无人知晓的虚假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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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中,有的仅是密不透风的沉寂。
她便一直沉在那样一个漫长的梦里,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过了千秋万载,不知光阴流转几何。
四周是无声无息的永夜,无光无影,无始无终。时间与方位皆失了意义,万物归于沉寂,连自身也仿佛要消融在这片绝对的虚无里。
然而,总有一点恨意不灭。
那恨,已不是东宫那场炽烈张扬的大火,而是从她魂魄最深处淬炼出的一点星火。
幽冷,固执,亘古不熄。
它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黑暗吞噬,却又坚韧地一次次亮起,如同寒夜尽头唯一不肯坠落的孤星。于是,在这漫长的沉睡与飘零间,唯余这点恨的星火,为她招魂。
倏忽间,一线声息忽如月华,泠泠然划破了永夜的幕布。
竟是琴音。
所奏曲调乃是《幽兰》,然宫商之间,弹奏者指法生涩,错漏数音,好几个转折处都错了韵,听得她魂魄都在发紧。
若在往昔,她定要蹙眉。而今,这枯索琴声,竟是茫茫幽暗里,唯一能牵系住她一线灵识的尘缘。
她继续吃力地凝神细听,那琴声之中,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寻与孤寂。似在问幽冥,又似在叩空庭。这琴音便如宿命的一丝触探,漫入了她永恒的长夜。
泠绾的意识被这琴音一丝丝勾起,聚拢。她开始能“感知”到更多。
泠绾最先嗅到的不再是火海中的焦糊与血腥,而是一种清冷矜贵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韵。这是只有最顶级的龙涎香与御制松烟墨才能交融出的气息,她只在温瑜的书房外远远嗅到过一丝。
琴音之外,似有玉佩的叮当声响;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更远处,似有宫人屏息敛袖,步履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一切井然有序,透着宫廷内苑特有的肃然刻骨的规矩。
最后,似有丝丝缕缕的微光涌入,刺得泠绾眼睛生疼。于是,她挣扎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感知如同水纹,向四周弥漫开去。
这是一间极尽华贵的宫室,比她前世所居的太子妃寝殿还要恢弘数分。蟠龙金柱,雕花玉璧,紫檀木案上陈列着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珍玩。这里不是她葬身的那处偏僻西苑,这儿一梁一柱皆恪守着皇家的规矩与方圆,身处其间,便能感受到无声的威压。
泠绾很快明白过来,这里,是她生前只偶尔被允许踏足的地方——
东宫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