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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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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在清晨的城市街道上撕开寂静。岑今的车开得很快,但异常平稳,每一次变道、超车都精准果断,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冷静。叶深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经书皮面那种微凉柔韧的触感,以及血迹光谱图上那些诡异的峰值。
“□□家在城西老区的红砖楼,八十年代建的职工宿舍,没有电梯。”岑今简短地介绍情况,目光紧锁路面,“顾队的人已经封锁了单元门,疾控的现场处置组也在路上。我们到之后,你听我指挥,不要触碰任何东西,尤其是看起来像旧砖、旧陶器、或者任何沾有泥土灰尘的物品。明白?”
“明白。”叶深点头。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场合的角色——顾问,而非主导。岑今是防疫现场的控制者。
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两旁是灰扑扑的六层老楼,阳台堆满杂物。几辆警车和一辆印有“CDC”字样的白色厢式货车停在一栋楼前,拉起了黄色警戒线。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护目镜和口罩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
岑今停下车,从后座拿出一个背包,快速穿上一次性防护服,戴上N95口罩和护目镜,又递给叶深一套。“穿上。□□死亡超过四十八小时,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环境可能被污染。”
叶深依言穿戴。防护服很闷,呼吸声在口罩里被放大。她跟着岑今穿过警戒线,走进昏暗的单元门。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不是尸臭,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了霉味、廉价消毒水和某种隐约甜腥的气味。顾永锋站在二楼一户敞开的门口,也穿着防护服,看见她们,点了点头。
“现场初步勘察过了,没有搏斗痕迹,没有外人侵入迹象。死者□□,在卧室床上被发现,死亡时呈蜷缩状,表情痛苦。他妻子王秀英和儿子李浩在次卧,两人都有低烧和关节疼痛症状,已经意识模糊,救护车刚接走。”顾永锋语速很快,“卧室和客厅发现多处呕吐物和排泄物痕迹,已经取样。另外,在阳台的杂物堆里,发现了这个。”
他侧身,让出门口。叶深看进去。
这是一套不到六十平米的老式两居室,陈设简陋,空气浑浊。几名“白大褂”正在客厅和卧室采集环境样本。阳台是封闭的,堆满了纸箱、旧家具和各种工具。在阳台角落,几个麻袋敞开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不规则的碎块。
即使隔着口罩和数米距离,叶深也能认出那种颜色——暗红,不均匀,有些地方深如凝血,有些地方浅如铁锈。和经书上描述、扫描图里呈现的“陵砖”颜色,惊人地相似。
岑今没有立刻进去。她站在门口,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手持式拉曼光谱仪,对准阳台方向,按下了扫描键。仪器屏幕上的光谱曲线快速跳动,与数据库中某种模式进行比对。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红色警告标识和匹配度百分比:87.3%。
匹配对象是经书血迹样本中的异常代谢物。
岑今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她收起仪器,对叶深说:“你留在门口,我需要进去评估。”
“我和你一起。”叶深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闷,但很坚定,“我能辨认砖石的年代、工艺和可能的来源特征。而且,我需要知道这些砖和经书中描述的是否完全一致。”
岑今看了她一眼,没再反对:“跟紧我,只许看,不许碰。”
两人走进房间。地板是老旧的水泥地,蒙着厚厚的灰尘,上面有杂乱的脚印。空气里的甜腥味更浓了。叶深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砖块上。
岑今先走到阳台门口,但没有进去。她取出一支紫外线手电,打开。紫光扫过麻袋和散落的砖块表面。
一些砖块的表面,在紫外光下,浮现出极其微弱的、斑斑点点的蓝绿色荧光。
“生物膜,或者某些矿物质的荧光反应。”岑今低声道,关闭手电。她又取出几个无菌取样袋和刮刀,小心地从几块砖的表面刮取了一些粉末和附着物,分别封装标记。
叶深则仔细观察砖块的物理特征。大小不一,边缘不规则,显然不是规整的现代建筑用砖。颜色暗红,但表面有深色的、类似水渍或油渍浸染的痕迹。她注意到,有几块砖的断面上,有细小的、白色的针状结晶。
“硝石结晶。”她轻声说,想起经书中“砖缝生有白霜”的描述。
砖块的质地看起来比较疏松,边缘有风化剥落的迹象。叶深的目光落在一块相对完整的砖上,那上面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印痕。她小心地调整角度,借着阳台透进来的天光,勉强辨认出印痕的轮廓——是一个变形的、类似兽首的图案,但磨损严重。
“这是明代早期的砖窑标记,常见于官府督造的工程。”叶深对岑今说,“惠王陵始建于嘉靖年间,用砖符合这个特征。”
岑今点了点头,将最后一份样品封好。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室内。
“死者卧室在哪里?”
顾永锋指了指左侧的房间。
卧室门开着,里面的气味更重。一张双人床,被子凌乱,床单上有大片深色的污渍。地上有呕吐物的痕迹。床头柜上放着水杯、药瓶和一个老式烟灰缸。
岑今站在卧室门口,用手电照了照地面和墙面。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书桌上。
书桌很旧,堆满了螺丝、扳手、砂纸等工具,还有几个汽车模型。但在这些杂物中间,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木匣。
深褐色,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是普通的杂木。但叶深的心脏猛地一跳。
经书里记载的,从碑座下取出的“黑色木匣,刻满诡纹”?
这个木匣是褐色的,没有雕刻,但大小、形制……与描述有几分相似。
岑今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走过去,但没有立刻触碰木匣,而是用手电仔细照射其表面。木匣表面有细微的划痕和使用痕迹,盖子闭合得很紧。
“这个木匣,之前现场勘察记录了吗?”岑今问顾永锋。
顾永锋看了一眼随行的技术人员,后者翻了一下记录本:“记录了,是一个普通工具箱,里面是一些钉子螺丝,已经拍照。”
“打开过吗?”
“打开看了一眼,就是些零碎,没动。”
岑今示意技术人员退后。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小瓶喷雾,对着木匣周围喷了几下。无色无味的液体在空气中形成细微的雾团,在手电光下,能看见雾团的流动在木匣上方有轻微的紊乱——说明木匣并非完全密封,可能有极其细微的缝隙在缓慢散发气体。
“叶深,”岑今回头,“经书里描述的木匣,具体什么样?有没有提到如何安全打开?”
叶深快速回忆:“记载是‘黑色木匣,湿重,刻满诡纹’。云隙带回后,‘面色惨金,唇裂渗血’。最后警告‘不可开’。”她顿了顿,“但描述是‘黑色’,这个是褐色。而且没有雕刻。”
“可能不是同一个。也可能年代久远,颜色褪了,雕刻磨平了。”岑今分析,“但出现在接触过陵砖的工人家里,太巧合。”
她沉思了几秒,做出了决定:“这个木匣,需要带回高级别生物安全实验室处理。不能在这里打开。”她转向技术人员,“用双层生物安全运输袋封装,外层消毒。小心,不要倾斜或震动。”
技术人员立刻照办。
叶深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最后落在床底。那里似乎露出一点纸角。她指了指:“床下有东西。”
一个技术人员弯腰,用长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床底夹出一个硬壳笔记本。笔记本很旧,塑料封皮破裂,纸张发黄。
“是□□的日记?”顾永锋问。
技术人员翻开第一页,念道:“‘2005年3月12日,今天跟王师傅去惠王陵干活……’是工作日记。”
“带回去,仔细检查,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的记录。”岑今说。
现场取样和勘察又持续了半小时。除了木匣和日记,还收集了□□的水杯、牙刷、毛巾等个人物品,以及厨房的抹布、水池滤网等可能残留病原的环境样本。
离开□□家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阳光刺眼,但楼前的气氛依旧凝重。邻居们远远地围观,交头接耳。
岑今和叶深脱下防护服,进行彻底消毒后,坐进车里。
“木匣和日记直接送市局实验室。砖块样品一部分送检,另一部分……”岑今看向叶深,“可能需要你们博物馆的文物实验室协助,做更精细的材质和年代分析,尤其是那些白色结晶和荧光物质。”
叶深点头:“我可以协调。但需要疾控这边出具正式的协作函和生物安全保证。”
“没问题。”岑今发动车子,却没有立刻开走。她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沉默了片刻。
“叶深,”她忽然开口,语气是罕见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凝重,“经书上记载的,感染后的发展过程,从骨痛到死亡,大概多久?”
叶深回想那些冷酷的记录:“记录不一。有的‘五日后,皮下现青黑筋络’,‘又三日,齿摇发落’,大概十天左右进入终末期。但云隙感染后,似乎撑了更久,而且她的血有‘中和之象’。”
“□□从出现症状到死亡,根据他妻子模糊的回忆,大概一周。他妻子和儿子,症状出现才两三天。”岑今计算着,“如果真是同一种东西,它的毒性或者说侵袭速度,可能因人而异,也可能和接触剂量、个体免疫有关。但无论如何,时间窗口很小。”
她转头看向叶深:“我们需要经书里提到的‘清露’。需要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水。还有,云隙的血为什么有‘中和之象’。如果她能抵抗甚至中和病毒,那么她身上一定有某种我们还没发现的关键。”
“经书里提到,‘取砖末,以清露调和,涂于鼠背……有效’。而‘以常水、醋、酒调和,皆无反应’。”叶深思索着,“‘清露’可能不是普通的水。可能是蒸馏水、露水、或者某种特殊的、低矿物含量的水。在古代医药中,‘无根水’(雨水)、‘甘露’常被用于调制特殊药剂。”
“实验室可以模拟不同纯度的水进行测试。”岑今说,“但云隙的血……我们只有三百年前干涸的血迹样本,DNA高度降解,几乎不可能复原其血液成分的特殊性。”
“也许不需要复原。”叶深缓缓道,“也许关键不在血液本身,而在她这个人。记录提到,云隙是女道士,通晓药理符咒。她可能服用过特殊的药物,或者修炼某种功法,改变了体质。又或者……”
她停顿了一下,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她可能之前就接触过陵砖,但产生了某种形式的‘免疫’或‘共生’,所以当她再次深入陵墓、带回木匣时,虽然出现严重反应,却没有立刻死去。她的血,是一种‘适应者’的血清。”
岑今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说,就像某些传染病,幸存者的血清含有抗体?”
“类比可以这么理解。但过程可能更复杂,涉及古代医药和道教修炼中一些我们无法用现代医学完全解释的概念。”叶深谨慎地说。
“无论如何,这给了我们一个方向。”岑今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寻找‘清露’的实质,以及云隙可能留下的、关于如何‘适应’或‘对抗’的线索。经书里除了警告,有没有提到任何类似解药或缓解方法的记载?哪怕是猜测性的?”
叶深努力回忆。那些记录大多冷静残酷,充满绝望,但并非全无希望。
“有一段,”她不确定地说,“在云隙感染后,书写者尝试了多种药物。有一段很潦草,提到了‘以朱砂、雄黄、曾青合炼,佐以……’后面字迹模糊了。似乎是某种丹药的配方。但后面又涂抹掉了,可能失败了。”
“丹药……”岑今沉吟,“朱砂(硫化汞)、雄黄(硫化砷)都有毒性,曾青是蓝铜矿。这是古代道士炼丹常用的矿物,有的确实有抗菌或抗病毒作用,但更多是重金属中毒。不过,如果病毒或病原体对重金属敏感……”
“经书封面的检测中,有微量的汞和砷。”叶深想起之前的XRF结果,“可能来自这些矿物的残留。书写者可能尝试用丹药治疗云隙,或者……用来处理经书本身,试图消毒或封印。”
线索和假设交织,像一张越来越密的网。但网的中心,那个最关键的谜团——病原体究竟是什么,如何传播,如何根治——依然隐在黑暗里。
岑今的手机再次响起。她接听,听了片刻,脸色微变。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她挂断电话,看向叶深,眼中是冰冷的锐利,“王福顺醒了。意识不清,但反复说几个词:‘砖……冷……盒子在哭……’”
“盒子在哭?”叶深一怔。
“还有,”岑今启动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医院那边传来消息,□□的妻子王秀英,手臂上开始出现皮下青黑色的、网状的痕迹。和她丈夫死前一样。”
疫情,正在沿着看不见的轨迹,悄然蔓延。
车子冲出小巷,汇入街上的车流。叶深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切如常。但在这表象之下,一场源自陵墓深处的古老瘟疫,正如同苏醒的幽灵,开始它的低语。
她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存着经书扫描图。那些三百年前用血与绝望写下的字句,此刻重如千钧。
木匣被带走了,但“盒子在哭”……
那个从碑座下取出的东西,里面到底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