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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白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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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刘佩云死亡已经过去22天。
早上七点二十,我被楼下的争吵声吵醒。是二楼的老张和他儿子。老张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经常半夜起床说要上班,儿子不让他出门,两人就吵。
“我要迟到了!厂里要扣钱的!”
“爸,你都退休十年了!回去睡觉!”
“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我拉开窗帘看了一眼。楼下围了几个早起锻炼的老太太,指指点点。没人上去劝,都当热闹看。
这就是我们楼。各家有各家的糟心事,别人的苦难只是调剂。
洗漱时,我发现剃须刀钝了。刀片在皮肤上拖过,留下几道没刮干净的黑茬。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深色的阴影。昨晚又没睡好,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一条很长的走廊里跑,每扇门都打不开,尽头有人在哭。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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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公司召开季度会议。经理在白板上写了个数字:业绩同比下降18%。
会议室的气氛很僵。
“我知道大家最近都很辛苦。”经理顿了顿,“但市场不看辛苦,只看结果。下个月开始,所有设计岗实行末位淘汰制。连续两个月排名最后的,自动离职。”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在上面画了个立方体。一笔,两笔,三笔。画得很仔细,每条线都平行,每个角都是直角。
完美稳定的结构。
至少看起来是。
散会后,实习生小刘凑过来:“陈哥,这怎么办啊?我才刚转正……”
“好好干就行。”我说。
“你说会不会……”他压低声音,“会不会有人故意使绊子?比如把别人的客户搞黄什么的?”
我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
“也是。”他挠挠头,“咱们部门的人都不错。”
他走了。我继续坐在会议室里,看着白板上那个刺眼的18%。
经济在下行。
公司在裁员。
楼里死了人。
警察还在查。
所有这些事像一张网,正在缓慢收紧。而我就在网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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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没在食堂吃。
去了两条街外的兰州拉面馆。点了碗牛肉面,加辣。
老板是西北人,四十多岁,脸上有两团高原红。他认得我:“还是老样子?”
“嗯。”
面端上来时,电视里在播午间新闻。女主播用标准普通话说:“……我市警方近期破获多起盗窃案件,同时提醒市民加强防范意识……”
画面切到一段街头采访。一个老太太对着话筒说:“我们小区治安太差了,电动车老被偷,警察也不管管……”
老板边擦桌子边哼了一声:“偷个车算啥,人都死了不也没破案。”
我抬头。
他意识到说漏嘴,尴尬地笑笑:“就你们那片小区的事,传得挺广。”
“哦。”我低头吃面。
“听说是个女的,在会所上班?”他试探着问。
“不清楚。”
“哎,那种地方上班的……”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面很辣,我吃得满头汗。
汗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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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寄件人空着,地址是我们小区。拆开,是个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刘佩云。
她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站在某个公园的湖边,背对着镜头。照片右下角有日期:2009.05.21。
是她死前两个多月。
我把照片翻过来。
背面用黑色记号笔写了一行字:
“她知道是你。”
字写得很用力,纸都戳破了几个点。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拿起打火机,点燃照片一角。
火苗窜上来,很快吞噬了那张笑脸、那条红裙子,最后是那行字。灰烬落在烟灰缸里,我倒了点水,搅成糊状。
做完这些,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条缝。
楼下一切正常。
西瓜摊,下棋的老头,跑来跑去的孩子。
没有任何异常。
但我知道,有人送来了这张照片。
有人知道。
或者至少,有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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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四十分,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
“小陈,坐。”
我坐下。他递过来一份文件:“这个项目,客户指定要你负责。”
我看了一眼。是本地一家连锁酒店的装修设计,预算不低。
“为什么是我?”我问。
“客户看了你去年做的‘悦来宾馆’案例,很满意。”经理点了支烟,“这是个机会。做好了,下半年你不用愁业绩。做不好……”
他没说完。
但意思很清楚。
我翻开文件。第一页是客户需求,第二条写着:“要现代感,但不要冷冰冰。要有‘家’的温暖。”
我差点笑出来。
家。
多好的词。
“接吗?”经理问。
“接。”我说。
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时,手心里全是汗。
不是紧张。
是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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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半,我准时下班。
单元楼门口,李婶和张阿姨在吵架。
“明明是你家狗在我家门口撒尿!”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有证据吗?”
“我告诉你,你再不拴好,我就报警!”
“你报啊!看警察管不管这闲事!”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周围围了一圈人,没人劝,都在看戏。
我低着头快步走过。
上到三楼时,听见吴大妈家的电视开得很大声。是地方台的调解节目,主持人在喊:“你为什么打你老婆?!”
一个男声吼回来:“她该打!”
我停在402门口。
封条还贴着,但边缘已经翘起。门把手上落了一层灰,看来很久没人碰过了。
我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门板一厘米的地方停住。
没有碰。
只是停在那里。
五秒钟。
然后继续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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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打开电脑。
搜索记录还停留在昨天:“密室杀人案例”、“不在场证明如何伪造”、“指纹消除方法”。
我清空了历史记录。
然后新建一个文档,开始写项目方案。
“主题:归家的温暖。”
“色调:米白、原木色、浅灰。”
“材质:棉麻、实木、哑光金属。”
我写得很投入,甚至画了几张草图。卧室的布局,客厅的动线,卫生间的细节。灯光要怎么打,才能既明亮又不刺眼。沙发要选哪种,才能让人一坐下就不想起来。
一个完美的“家”的样板。
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没有死亡。
只有温暖的光,柔软的织物,和恰到好处的距离。
写到晚上十点,方案完成了三分之二。
我保存文档,关掉电脑。
然后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部属于刘佩云的备用手机。
黑色的诺基亚,款式很旧。
我按下开机键。
屏幕亮起,电量还有47%。
收件箱里有23条未读短信。
发件人都是“王哥”。
最近的一条是7月28日下午两点十五分:
“晚上老地方见,这次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那天她死了。
没去成。
我一条条删掉所有短信。
然后是通讯录。
然后是通话记录。
最后恢复出厂设置。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变黑。
再按开机键,已经开不开了。
我走到厨房,打开橱柜最下面的门。里面有个旧高压锅,很多年没用过。我把手机塞进内胆,盖好盖子,放回原处。
然后洗手。
用肥皂洗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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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我躺在床上,关灯。
黑暗中,所有声音都被放大。
楼上冲马桶的水声。
隔壁夫妻低声吵架。
远处街道摩托车驶过的轰鸣。
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很稳。
一下,一下,像钟摆。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一点,在天花板上投出模糊的光斑。
我盯着那些光斑,开始数数。
1,2,3……
数到187的时候,楼下传来警笛声。
不是一辆。
是好几辆。
我坐起身,走到窗边。
三辆警车停在单元楼下,红蓝顶灯在夜色中旋转,把整条街染成诡异的颜色。警察下车,快步走进楼道。
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
沉重,急促,越来越近。
四楼。
停下了。
我听见敲门声。
然后是开门声。
然后是吴大妈颤抖的声音:“警察同志,这、这是怎么了?”
一个男声说:“接到举报,需要搜查。请配合。”
搜查。
这个词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耳膜。
我退回床边,坐下。
手放在膝盖上,很稳。
呼吸很平。
心跳……心跳也还在控制范围内。
楼下传来翻动东西的声音,家具挪动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
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次是下楼。
我回到窗边,看着警察上车,离开。
顶灯熄灭,街道重新陷入黑暗。
一切恢复平静。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回到床上,我继续数数。
188,189,190……
这次数到500也没睡着。
凌晨三点,我起身,打开电脑。
在《暮色笔记》里新开一页,写下:
“2009年8月25日。警察搜查三楼。原因不明。吴大妈可能说了什么,或者有人举报了什么。需要观察。”
“收到匿名照片。已处理。送照片的人可能是知情者,也可能是试探。如果是后者,说明他们没证据。”
“新项目是个机会。必须做好。业绩不能垫底。”
“手机已彻底处理。高压锅内胆,橱柜下层。风险低。”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
光标在闪。
我加了一句:
“临界点快到了。要么被发现,要么彻底安全。没有中间状态。”
保存,加密,关机。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我还站在悬崖边上。
向前一步,或者向后一步。
总要选一边。
我选了向前。
从一开始就选了。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无非是走到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