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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十一

      镜流将破碎支离的男人拖拽在手中,另一只手持剑,逼退往日云骑同袍。

      年轻的云骑冲出队列,冷硬盔甲之下淌出眼泪,问她为何要做仙舟叛徒,包庇罪囚。

      “包庇?”

      镜流歪过头,视线扫过匠人破烂棉布一样粘连脱垂的四肢,男人的头颅已被锋利枪戟切去一半,眼珠拖出眼眶,随低垂的头颅一道恹恹摇晃。她将人举得更高一些,仿佛骄傲的恶童展示毕生挚爱的血肉玩具。她拽着男人的衣领,方便近处的云骑看得更清楚些。

      “什么包庇。”

      她的指甲划破男人的面颊,绛色血珠染红指尖:“难道囚笼和死亡,足以抵消理应的惩罚?”

      “不够的。”镜流手中长剑反出冷冽的碎光,斑驳破碎的剑身与男人残破的肉身互为呼应。

      死亡太过轻松,对于应星,那甚至算是一种黑甜甘冽的解脱。

      旧日的记忆藤蔓一样攀卷身前,掌中的血肉缓慢生长出完好的皮肉,男人年轻的面容仿佛玉石雕琢,漆黑的丝发再无不逾百岁的忧愁。

      他的躯身在她掌下完整,仿佛她为工造巧匠,以剑为雕刀,依凭心意将其重塑。

      青年的衣袍包裹着肌理起伏的美妙线条,饱满鲜活的肌肤下响动着有力的心跳。

      他的眼睛,口齿,发丝,心脏,俱是巅峰状态。

      微风拂过,镜流感觉到掌下发丝搔动皮肤的酥痒,细腻的感触使她想起山洞中失控的言行。那时,他的口舌蜿行在她的足腕,口中呼出的热气熏红略微蜷缩的足趾,在她刻意搅入他的头颅内中时,短暂损坏的大脑驱使他顺从地唤出一切她想听的称呼。

      “罪人。”她指着他的眼睛。

      匠人目光呆滞,叫人想起先天不足的婴孩,他的大脑尚未修复完毕,于是跟从她的声音,效仿她的动作,以同样讥诮冰冷的神色吐出:“罪人。”

      他的手指与镜流的角度无有二致,直白地指向山洞中除己之外的活物。

      女人冷淡的眸色渐渐燃烧起来,迟钝的男人听清她沙哑的笑声。

      “人有五名,代价有三,祸首饮月,一意孤行,擅行化龙妙法起死回生,变幻形骸,酿至大祸,有辱战士哀荣;从凶应星,狂悖骄慢,染指丰饶神使血肉,助饮月妄为,终至堕为不死孽物;罪人镜流,身犯魔阴,弑杀同袍,背弃盟谊。”

      可是为什么,她对祸首不闻不问,对待区区从犯应星,却不惜深入囚笼,背叛仙舟。

      刃的神思漂浮在皮囊上空,身躯却被女人过于激烈的动作呛出一阵呻吟。

      漫天剑影倾泻而下,冰冷的刀兵伴着腥热的碎肉一同坠入沙石。

      残存的云骑挣扎着从死尸堆中爬起,拖拽半截残破躯体,艰难攀向镜流身前。

      “为什么……”

      一句疑问尚未发完,无人知晓缀在问句之后的内容,云骑的脖颈便被剑尖划破,飞出一柱鲜血。

      镜流拖拽着完好的男人,足步平静如常,笔直地回到栖身的山洞。

      她的裙角沾染着云骑新鲜的赤血,双瞳一如血液燃烧,摇晃着的赤色火焰仿佛下一刻便要流溢而出,焚遍通身。

      然而她只是弯身,取烛,依凭烛苗的亮光,指腹小心地擦拭掉刃颊边的血珠。

      仿佛对待一尊全无生命的精巧瓷器。

      青年的面容同少年的应星重叠起来,昔日匠人眼眉飞扬,向她掷出宝剑时犹带毫不掩饰的张狂傲气,而后少年渐渐抽条生长,情窦初开,于她不动声色的旁观中,自顾自燃烧出灼热的情苗。

      情火灼烧如浪,却始终没有勇气接近狐人少女的衣角。

      应星以一种与本性毫不相符的沉静,将情绪悉数掩藏。镜流无数次与他擦身而过,彼此颔首问好时,剑首保持着与剑器相衬的冷淡自矜,目光平静一如冬日湖面。

      湖心坚冰融化在擦身时肩膀每一次状似无意的触碰中。

      年轻的应星仿似一团烈火,通身血液都灼烧出烫人的温度,痴心人过剩的情苗自胸臆之中拥挤而出,水液一样流散至短暂相贴的一点。

      镜流从未回头过,肩头新燃的细苗迅速遁入肌肤之中,烧化剑器一样坚硬锋锐的内里。

      没有人知晓她闭目时心头闪过何种片影,便似无人知道,为何她总是抱剑经过应星每日所行的路径,巧合一样偶遇相撞,而后不甚热切地承接匠人熟稔的招呼,亦或请其饮酒的口头邀约。

      镜流目不斜视,怀中冷剑如同唯一爱侣,无论应星笑意如何灿烂,她只回以简短颔首。

      匠人热络的火焰如同投入苍冷的荒原,冰雪迅速将其掩埋扑灭,仿似火光从未出现。

      然而,夜半时候,剑客登上屋脊,冬夜落雪,披白两肩。

      剑歇在她的心口,同雪一样安静。

      丑时三刻,华灯熄灭,万物暂歇。

      剑客的眼角余光投向工造司的方向,雪粒摇尽,天光现出鱼肚白,人声苏醒,走兽鸟鸣奏出新的乐声。工造司的大门缓慢启开,里面走出睡眼惺忪的俊美青年。

      他打着哈欠,大喇喇走过市井长街,购买贩夫新煮的甜汤。

      此时的转身亦是一个巧合,他看见镜流的时刻,眼底浮现的只是偶遇的讶然。

      “早啊,雪中悟剑是不是,悟出新招式可要给我们看看。”

      镜流仔细地看过他的面容,指节冰冷僵硬,她敛起双眸,如同先前的每一次擦肩,冷淡颔首,徐徐离开。

      若是有人记得二人昨日简短数言,便会知道,剑首静立雪中的时辰与地点,正是匠人曾随口道出的邀约。

      “丑时三刻,屋顶喝酒啊!”

      镜流握剑跃下屋檐,踏上洁净新雪。

      身后匠人饮尽汤羹,犹自回味,呢喃散在风中:“这个汤好喝,带一碗给……”

      烛火的亮光映照青年的脸容,如在昨日。

      镜流放下蜡烛,跳动的烛苗跃入刃的眼底,却映不亮眼瞳中曾经自在张扬的暗火。

      女人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洞穴:“明日,换个宿处。”

      “去哪里。”

      没有那些清晨随口道出邀约时的随性潇洒,更无辗转情途苦楚的压抑忧愁。

      刃的眼睛专注地倒映出镜流的身影,近乎本能的顺服,肖似被熬透的鹰。

      女人的眼中有什么熄灭下去,她执拗地看向刃的面容,似乎注视足够久,便能寻出火苗的边角。

      “去有雪的地方。”

      十二

      刃跟从镜流落下的足印,踏过湿泞的路途。

      短暂的夜雪润白山峦天地,迅速消融之后,滩作一团一团无尽的泥洼,叫人生出行于沼泽的错觉。

      刃穿着镜流抛掷过来的衣物,玄黑纹饰,是属于工造司应星的衣饰。

      一颗雪粒落在他的鼻端,化作雪水缓行过流畅起伏的侧影,润泽着干裂的嘴唇。

      前方的女人衣裾飘扬,雪白裙角沾染几滴鲜血梅花。

      她又杀了许多云骑。

      仙舟追兵紧追不舍,无有穷尽,或者悍然迎前刀兵拼杀,或者耐心蛰伏山石之后,无数次兵刃相接,活着云骑早在死去同袍的眼泪痛悔之中明悟镜流的背叛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昔日刺向丰饶孽物的寒光利剑,如今面向同袍时迸出更为暴烈的剑意,一切光明趋善的事物都不能减缓前任剑首堕入魔阴的速度,无差别的杀戮似乎使镜流感到愉悦,偶尔,她拔出刺入云骑胸膛的利剑,反手划向身后男人的脖颈。

      初时,刃不可避免地迎接机械累加的死亡,渐渐,他懂得抢夺濒死云骑的剑刃,抢在皮肉崩裂的前刻横剑抵挡,而后在三招之内落败。

      他的剑招与镜流愈发相像。

      女人行在前方,泥泞的污点沾染靴面。残破长剑抵在雪地,划出笔直的长痕。

      那柄剑已经失去流转的红芒,取而代之的,则是崩裂欲碎的纹路与洗涤不净的血渍。

      污血浸入剑身,造出深红浑浊的色泽。

      刃看着她与剑的背影,长久的沉默受戮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除却镜流逼问,他的话语少得几乎可以算作一个哑巴,雪落的凉意沁在唇角,他的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的剑,多日跋涉与死亡似乎使他混淆了梦境现实的距离,脑海身躯存有的剑招在这一瞬间活跃得仿佛生就魂魄,自发借由口齿讨要评语:“我的剑招……”

      前方的女人停住步伐。

      镜流偏过头,浊红的眼瞳现出一瞬怔忪。

      为什么呢,刃同她一道推想,剑客询问剑首,徒弟询问师父,孩童讨要奶汁,凡人乞求火种,身为应星的记忆模糊混乱,仿佛远在混沌前世,他为自己取名为刃的时刻,便与她行走荒原,栖身山洞,他的肉身刻着她的剑痕,他的剑招循着她的轨迹。他在云骑淌血的口中窥见她昔日的故事:威名光耀的剑首,正直端严的友人。他们倾羡她,最终又痛恨她。他听完所有过往故事,利落地切断兵士的喉管,陷在尸堆中做起梦来。

      女人抱着他的头颅,理着他的鬓发,昏睡与清醒的夹缝之中,洞中一灯如豆,晕柔她雪白的侧脸。

      她从来唤他应星,红若滴血的眼眸透过他的皮肉盯住另一缕罪魂,然而这一回却抚摸着他的额角,持剑留下的茧子摩挲过下颌的弧度。她的脸被烛光映亮,光暗交叠,一忽儿暴戾如魔,一忽儿温如慈师,不确定下一刻究竟是温存爱抚,亦或剥皮酷刑。他却仿佛汲取了饱腹乳汁,身魂自发地软倒下来,然而梦境很快便被勘破了。

      她凝视他,那神情有别于抱拥抚摸,甚至有些严苛,她问:你的剑招习得几分,可有进益。他便知道这是梦了。

      刃持剑刺入她的眼睛,那猩红的右眼便汩汩淌出血泪来,她像是很满意,笑着唤他阿刃,赞他颇有进益。

      镜流不会赞他,更不会希望他的剑招小成。

      自她眼睛单独看向他,他便知道这是梦了。

      刃收剑还鞘,虚假的幻影迅速破碎,他好笑地看着仿造品迸出的血痕,却在清醒的前一刻触摸她专注凝看的眼睛。

      仿造。

      两双曾经凝视仿品的眼睛,穿过短暂时光虚幻真实,于细雪之中对望。

      镜流目中似乎能够穿透躯身的怔忪缓缓褪去,她看清青年的面容,讥诮缓慢地爬入眼底:“真是恶心。”

      “是发梦未醒么。”

      “你竟真将自己当作学生。”

      她甚至没有用剑,只是噙着笑,走到他的身前,但听骨骼折断的脆响,巨大痛楚过后,刃的双手已然被她掰断,恹恹地软垂下来。

      他看清她的眼睛。

      戏谑,恨涌,烈烈业火隔过他,焚烧着早已残损的应星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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