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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真是,熟悉的感觉……”

      临渊境上朔风不止,剑的铮鸣盖过风的呜咽,剑台之上的龙尊塑像面无喜悲,遥遥刺出的剑尖指向石砖泥尘之下声响的源头——一团痉挛颤动的肉物。

      残砖碎石坠落崩裂,缝隙处漏出一痕污血。那具残躯几乎无从分辨原本的样貌,上一刻狷狂青年高挑劲瘦的身躯,这一刻已然化作另一人以剑刻就的畸形怪物,汩汩的血流声盖过场中之人紧促的吐息,刃四肢零落软烂地化作一滩血泥,折断了的骨头穿出皮肉,漏出肋骨内中脏器的样貌。

      血肉的腥气似乎熏红持剑之人的眼睛。

      女人露出一双淡漠的眼,黑绸早在对战之时被故剑挑断,狭窄的视野中,刃看见对方扬起莹如冰雪的剑。

      三尺七寸,轻如无物。

      恍惚间,像是回到她教他习剑的第一日。

      一

      剑,长五尺,重千钧,玄黑锋刃上血色浮泛。

      冷刃穿过野草西风,直截了当,钉入鲜活心脏。

      刃的记忆起于镜流向他挥出的第一剑。

      创口崩溢的血流如同一种阴秽的供奉,熟悉的剑器割开肉身,锋尖嵌入身下土地,赠他血肉与心脏短暂停止鼓动,就连灵魂也陷入虚假的解脱。

      “应星。”

      女人垂目俯看他,秀致眉眼沾染一痕新迸出的血,如同刺目珠泪。

      不知真假的珠泪坠在匠人折断的小指上,昔日天工巧造的妙手,如今被剑风切割成整齐的肉块,唯余一截小指完好,甲面晕散着的血花,顺从指节弧度一点一点滑入指腹。

      地面上的青年艰难地眨眼,狰狞的创口渐次愈合,造出粉白脆弱的新生□□,头颅旁侧四散着的肉块碎骨,仿佛响应玄妙召唤,如枝生叶,如鱼趋水,回归原本的位置。

      完整的肉身又一次诞生了。

      女人的眼注视着他溃败与新生的全部过程,昔日由他亲手打造的神兵利器握在对方苍白的手掌中,悬着点滴腥血。

      “应星。”

      她蹲下身,执拗地呼唤他的本名,目光深刻如她亲造的剑痕,带着能够读懂的怨憎嗔恨与无从读懂的混沌涡旋,一寸寸掠过男人摇颤的肌肉。她的长发冰凉地垂落在他的颈侧,造出彼此无意的,不合时宜的暧昧。

      她握住钉在他心口的玄黑长剑,拔出,扬起。

      雪光之中,恍惚升起一轮圆月。

      罗浮剑首斩向丰饶孽物的剑招,尽数落在昔日好友的身上。

      冷白月亮近得仿佛可以抚触,万千剑影纷至坠落,砸断他将将抬起的右手,心脏被刺中的瞬间,他看清女人猩红的眼,因果骨牌于这一时刻倾倒通连,忆起对方名姓的时刻,他亦明悟了对方眸中颠倒翻涌的疑问。

      镜流。

      她的眼睛同她的剑一同发问:为什么。

      二

      鼓动着的心脏被利器拖出胸腔,不死的诅咒将濒死体验转作快慰的来源。

      绵密深刻的疼痛中,镜流没有表情的脸化作一种标志,准确地嵌入了更深,更早的记忆碎片。

      幽囚狱中,他见过这张脸。

      彼时他仍旧沿用着应星这一名姓,过往罪愆如影随形,即便身陷魔阴遗忘前事,仍旧不能与之分割。

      深长牢狱无有人声,刑罚之后的死亡造就第一场复生,狭窄天窗漏下一从光,同刃一道旁观着孽物体表的变化。折断的骨头寸寸生长,溃烂的皮肤渐次愈合,腥臭地狱爬起新生的懵懂造物,只有身上破烂故衣昭示着过往的痕迹。

      囚室外的甬道长久地沉默着。

      滴答。

      水珠滴落石砖。

      滴答。

      血液沁入砖纹。

      第三声,女人纤细的影子面对着他,雪白长发无风自动,遮挡低垂的双目。

      她手中玄黑长剑仿似饱饮人血,红芒流动之间,漏下一滴红露。

      是守卫的血,还是孽龙的血?

      模糊的记忆跃入双目,鲜活美丽的狐耳少女同狰狞嘶吼的巨龙糅合成为禁忌的怪物,生就龙角的青年目中涌出血泪,注视着女人提剑迎向蜿蜒盘龙的背影。

      与此刻一样的影子。

      女人正对着他,面容仿佛极致冷与净的具象化,人剑不分你我。

      刃的胸膛无端抽痛起来,不是因为她的脸,只是在看清她面容的时刻,独注于狐耳少女的虚幻痛觉迟钝地袭来。

      镜流眼睫低垂,目中颤动着他无从读懂的波纹与幽光。
      .
      女人镜面一样的眼瞳映照着男人脏污的躯体。

      她的姿态满是刻毒的恶意,偏偏步入狱中将他捞起。

      她弯身细嗅男人身上的臭气,而后提颈,举起,戏耍似的甩动,仿佛对待一只快要死去的狗崽。

      “真脏。”她说。

      那声音隐有快意。

      三

      荒原四野罡风阵阵,囚室中的记忆远得仿佛逾过短生种认知的千年,唯独濒死复生的重叠体验一遍遍在刃的躯体之上重现。

      漫天剑影如同织网,绞杀天幕地庐唯一猎物。

      剑尖划过地面黄沙,拖出一条笔直长痕。

      镜流指腹抚过冰冷剑身,最后一式,巨大的圆月无限逼近地面,陪伴多年的长剑崩出第一条裂纹。

      由那人赠予的剑器无数次穿刺过造物之人的肉身,剥肉拆骨,沉沉剑鸣仿似被迫杀死同源之人后不可自抑的哀哭,骨与剑互为磨折,剑器自损,近似玩笑。

      匠人体内孕有不竭的血池,腥红河流荡起波纹,倒映出多年之前剑首典礼的辉煌盛景。

      悠扬礼乐声中,镜流沐于仙舟人仰慕向往的目光,高台之下挤挨的人影被划为田格分明的阵列,百千人遵循座次位别端正入内,百千眼百千口追随、雀跃、无声,百千手百千足顺服、拘谨、有度。一切从属于冗长仪式,共同造就音律之外,烘托礼式的陪衬间奏。

      单调划一,近似长生种族早有前定的生命。

      镜流的目光掠过模糊人海,听得剑刃破空之声划破端肃氛围,眼前玄黑长剑没入地面数尺,闪动熠熠红芒。

      百千眼诧异四望,百千口舌哗然起沸,百千手足躯干面向掷剑源头。

      巧匠袍角沾着未落的灰,飞扬眉眼如燃灼灼日火,将寻常黑衣穿出鲜明跳脱的嚣张来。

      应星不理他人目光,露齿一笑:“我造的剑,唯有罗浮云骑剑首方能诠尽真妙。”

      天才匠人意气风发,招摇随性,天然不肯落于庸人堆中黯淡度日,宝剑不隐华光,世间最好的剑,合该去配世间最强的剑客,这难道不是天地造化阴阳昏晓一样生而既定的真理?

      他的眼睛有着宝剑锐利的光亮,泄露出独属于天才人物的高傲蛮横。

      名剑出匣,昆山现玉。

      可惜,朝露霜花,一瞬而已。

      身为短生种的应星至多百年寿命,一甲子时光不过仙舟人须臾一刻,却是短生种族出生至衰老的临界之点,时间永远是天才的宿敌,人群之中尚且鲜活年轻的□□,正如脆弱娇嫩的花朵,盛放之后就是迅速的衰朽腐烂。皱纹、枯发、老人斑,单是随丧钟临近愈发钝化的头脑,都足够使一位匠人羞惭自绝。

      镜流拔出匠人亲造的剑,剑柄残留的余温熨帖掌心,激起微弱的波澜。

      远处,匠人铸剑的手随意抚去衣角浮尘,五指停顿,开锋宝剑一样俊美张狂的脸容望向她,递来一笑。

      她本不该看多看这一眼。

      然而于她心中须臾即逝的匠人,却如一簇跳跃灼热的火苗,蜡炬眨眼燃尽,竟仍叫对方舞出比拟天星的晃人光亮,好像宁愿榨出全部热量,也要叫诸天日月臣服身下。

      长生无趣,短生多憾。

      镜流结识他,就像注视一只寿短执拗的动物,反正早晚死去,反正早晚忘记。

      所以火焰星辰微弱悸动,皆可随时间打磨消散。

      可是为什么。

      骨节生长的细碎声响令人牙酸,镜流打碎血液造就的镜面,开裂的剑尖钉入男人森白的腿骨。

      旧友的面容褪去少年时期的狂傲,显出衰败濒死的颓相,匠人目光失焦,火焰一样时刻跳跃的眸光此刻早已彻底浸入死水,既无满溢而出的澎湃欲望,也无寿短将逝的百日忧愁。

      他再不会忧心寿命短暂。

      他也不会再死。

      镜流嘲弄地想着,剑尖扫过青年苍白的脖颈,一行一行,划出血做的项环。

      寿短的动物挣脱肉身桎梏,化作剑刃对面的,源于丰饶的不死怪物。

      长生,长生。

      你长生了,却不开心么。

      “想死去么。”

      “想习剑么。”

      她等待那具躯体再一次变得完整,眼角血痕于一瞬不瞬的注视中水墨一样晕散开来,红胜石蒜:“站起来,试剑。”

      四

      镜流口中的试剑习剑,更像一场单方面虐杀。

      匠人无数次被昔日亲手铸造的宝剑击杀、玩弄,罗浮剑首真正的对敌之剑毫不吝啬地尽数斩向他的面门,随剑招一同绽开的雪光寂寂冰冷,一如女人霜白的长发。

      曾几何时,这张脸上现过笑意。

      昔日并肩言笑晏晏,云上五骁情谊尚笃,无可分割。

      酒盏碰撞间流泻出友人们的笑声,尚且年轻的应星目光掠过四人面容,景元远眺窗外风光,唤作白珩的飞行士专注去夹桌上珍馐,茸茸狐耳映衬姣好侧脸,暖阳之中,仿佛不知苦厄不解阴秽的另一轮秋阳。

      持明龙尊垂眸饮酒,余光悄悄投在少女白皙的手指上,少女狐耳一动,却似浑然未觉,只专心咽下一颗肉圆,深色汤汁缀在颊面,掩盖两从粉云。

      掌中玉壶冰凉地熨帖着应星的皮肤,青春慕艾的冲动起伏轮转数次,终是歇于对方多年未改的面容。

      她永远青春、欢快、天真,净澈眼眸不沾污浊,白皙肌肤从未生皱,一头顺滑生香的丝发,不会漏出丁点白霜。

      幼时被她轻抚头顶,应星曾想快快长大,如今声名已显,身量已成,却猛然发觉,短暂青春之后,所隔沟壑不过日渐深长,无论是她,还是其余四人。

      时光短暂将他拉近,又在到达临界的某一点迅速将他拖离。

      剑的亮光晃了他的眼。

      镜流抱剑立在少女身后,仿佛另一柄寒光熠熠的剑,又似世间最为称职的拱卫者,她微微倾身接过对方递来的酒盏,周身经久不散的寒霜因少女的笑容而略微消融,她将酒液一饮而尽,于少女的询问之后扬唇回答。

      “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斩下。”

      她怀中的玄黑长剑散出强势的锐气,几乎与剑器化而为一的剑客伸出手指抚摸光滑剑身,目中现出合乎常理的,爱剑者对于宝剑神兵的怜惜,热望。

      那一刻,造剑者的胸臆似乎也与长剑共鸣,短暂地感受到剑客指腹粗糙的茧。

      如今无人原野,粗糙冰凉的感触再一次于胸口重现。

      玄黑色的剑已然崩裂数条长纹,女人弃剑于野,仿佛随意放置一件不值一文的废铁,她的手指残留着剑器的冰凉,干燥的指腹如同稚童学路,沿一条歪斜的痕迹触摸他开裂的创口。

      她看着染红了的十指,周而复始的杀戮为她双目刻上倦怠,她早已感到无聊,烛芯火焰朝露夏虫一样鲜活张狂的男人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习惯了疼痛与受难,如同引颈就戮的病弱羊羔一样可怜。

      可怜,等同一种无聊。

      镜流斩过无数丰饶孽物,战场之中也曾杀过太多深陷魔阴的同袍战友,不甘就戮或者哀哭求死的身躯总是一样温热,一样在最后一瞬挣扎痉挛,迸出足以燃烧魂灵的灼热赤血。

      匠人的血肉温热濡湿,却不再有活物求存,烛苗摇曳的炙人温度。

      “我的剑招,你学会么。”

      “长生无聊,你不知道么。”

      “不够热,斩来无用。”

      “不会死,杀也无聊。”

      镜流湿润的指腹在男人颊上留下蛇行的弯痕,异邦酒液一样深红摇晃的眼眸忽地荡出一点笑意,不同于记忆中誓要斩下星辰的意气之笑。

      “你身上每一寸血肉都习惯了疼痛与愈合。”

      她的目中含着嘲讽似的慈怜,笑容却如寻到新奇玩具的孩童,过盛的兴奋聚集出一种浅显的残忍:“每一寸么?”

      遮蔽躯体的衣物早已所剩无几,匠人疲惫的眼睛望向女人的手指,因痛楚而迟钝的头脑缓慢推想着对方下一步是要剖出心脏,还是划开肚腹,一根一根抽去惨白肋骨。

      女人沾血的手指如同湿滑蛇信,路过无数细小创口,最终停驻在最末一层烂布遮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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