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拾遗》竹已开花

6、痉挛

　　大约六点钟左右，暮色已经悄然而至。远山只留下一个黯淡的轮廓，原本分得出枝叶的树木也变成了一团墨绿，只有遥远的地平线上依然看得到金色的阳光。
　　“程澄，你要不要转过头来看看后面？很不错哦。我可以扶着你啊。”
　　“好啊。那你就来我身前，先不用管我，如果我不小心歪倒身子，你再扶我下。”
　　“嗯。 ”
　　何然又小心的站起来，扶着程澄的手在稍微有些倾斜的竹筏上站稳，冲着程澄点点头，程澄低声道一句：“让你费心了。”说着，双手把着竹椅扶手缓缓立起身子，努力的扭动腰肢转过身体，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望去。余光中，果然看得到那一派迷蒙的金色。于是，他用力撑着扶手向后拖动身体，企图以此带动双腿令自己可以再多转过90度。毫无预兆的，一阵强烈的抽痛死死的揪住了脊背，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没有感觉的下半身明显在剧烈的痉挛，连带着上半身也无奈的跟着痉挛抽搐，该死！
　　眼见着程澄面带微笑的脸庞突然间扭曲起来，冷汗迭出，不灵活的身体一下子僵硬的挺在那里，原本不能动弹的双腿居然毫无规律的上下抽动起来，何然结结实实的下了一跳。
　　“程澄！你怎么了？！你的腿——好像在抽搐。”
　　何然记起来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夜半醒来的自己只是移动了一下伸出被窝的小腿，就被那种要命的抽搐给抽哭了。程澄的腿，可能也是因为受了凉才痉挛的。虽然他的腿没有知觉，可是看他死死把着扶手一动不动几乎要把扶手折断的力道就知道，双腿的抽搐必然也令他有知觉的身体难受得厉害了。怎么办？敢不敢动他？怎么动他？他能不能坚持下去？
　　目睹这一切的老排工也有点慌，他看得到程澄转过来的脸，苍白得像死人。他试探着问他：“程先生，你……”程澄艰难的冲他点点头，示意他不要过分担心。过了一分钟，等他终于能疲惫的吐出一口气，又轻轻吸进一口气时，老排工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问道：“要不要把竹筏靠在岸上，让你朋友开车过来？”程澄轻轻摇头，一点一点转回上身，那张小圆脸上关切的神情一下子熟悉起来，还有她紧紧蹙起的细眉和因为紧张而睁大的眼睛。原来，是这样的。
　　“我没事儿。”
　　不敢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下去，趁着脊背上的疼痛传来，连忙收摄心神勉强吐出这句话，程澄又努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装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何然才不会被他骗了，仍然蹙着眉嘟着嘴。程澄只能再喘口气，自忖现在还说不完整一句话，索性把力气留在手中，抽搐仍在继续，再多说下去，连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见着程澄两条瘫软的双腿不受控制的抽动着，何然心急的想帮他，却又担心越帮越忙，试图下手按住他没有感觉的双腿，又怕因此加剧他脊背疼痛，该怎样才能让他不这么痛苦呢？看他满头冷汗动也不敢动一下却还死撑着装出那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来，真是……
　　差不多适应了这种间歇性的频繁抽痛，程澄抓住比较不痛的间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按住我的腿”，何然愣了愣，程澄已经没有力气重复了，只能无力的笑望着她。“那我就——”不敢重复，何然蹲下身，将那两条仍在抽搐的双腿紧紧揽进怀里，让它们在自己的手中抖动着。
　　她当然在害怕。谁会不怕呢？那是两条没有生气的腿，白白的，软软的，干干的，冰凉得连腿毛都退掉了。可她还是用自己的双手环抱着它们，温柔的环住每一寸肌肤，甚至认真地问道：“我可不可以给你按摩一下？”
　　愣了一愣，程澄才发现自己居然出神了。疼成这样还有心思出神！程澄暗暗佩服了自己一下，有些欣悦地问道何然：“你不怕？”
　　何然诧异的看着他，这是第几次了？这家伙还真敏感，不过表现出来一次，他就耿耿于怀记在心里了。何然嘟着嘴：“有什么好怕的？行不行啊？”
　　连忙点头。
　　如何给瘫痪的人按摩痉挛的肢体这种高级课程何然直到一年后才学会，现在的她只能按照给妈妈按摩的方法用双手捏着程澄腿上仅剩的肌肉。不过，这也不是个毫无效果的办法。差不多捏了十分钟，总算能感觉到手里的肌肉不再自行抽动了，抬起头，程澄还是刚才那个挺着胸直着腰的僵硬姿势，只是似乎好像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有移开眼睛。何然一挤眼：“好点没？”
　　“噢！好了，不疼了！谢谢你。”
　　“真的？你足足抽了十几分钟呢。”
　　“抽筋又不是抽风。”
　　“看来是好了。”
　　何然翻个白眼，看看程澄那两条重新瘫软下去的双腿，却犹豫的不敢起身。这个时候也不能把他没有干透的裤脚放下来，袜子和鞋子也都还浸着水。可是如果不找东西给他的腿保温，只怕一会儿又要痉挛。
　　看着何然发愁的样子，程澄心疼的冲着她伸出手去：“别操心了。只要不乱动就不会抽了。起来，慢点起，头晕。”
　　反应迟钝的何然一时还没听出程澄的关切，仍然在那边唏嘘感叹。没办法，早知道他的腿这么不经折腾还能想办法，现在只能听他的，少让他乱动了。
　　“你以后早说——”
　　刚教育了半句何然就头晕目眩的低下了脑袋，本能的伸出手去寻找支撑，然后就摸到了程澄的手，紧紧握住。
　　眼前的黑影渐渐消失，光亮慢慢回来，轻轻喘口气，直起身子，只有被握住的手挣不开。
　　微微张着口，红着脸，蹙着眉，直愣愣的看着程澄深邃的眼睛。并没有一定要挣开的意愿，但是也不想就这么被他不明不白的抓着，微蹙的细眉间已经有了些许愠意。
　　“对不起，我……坐下吧。”
　　程澄挣扎了好一阵子，总算理智战胜了情感吐出这么句话来，不情不愿的放开何然的手。何然当然也不乐意，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扶着程澄慢慢躺进竹椅里面才回去坐着了，只是把脸转了过去不理程澄。

　　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水声，生性最不耐烦寂寞的何然无趣的低下脑袋去看浮在水面上的水草，还伸出手去试图撩起那么一两条回去做了吃。
　　“小心掉水里湿了衣服。”
　　身后传来程澄低低的声音，何然仍旧向外抻着身子，只转过头斜眼蹬着程澄，小嘴还是气鼓鼓的嘟着。
　　“我道歉，对不起。”
　　一个白眼，转回头去。
　　“给个机会。”
　　晃了晃脑袋。
　　“别这么得理不饶人啦。”
　　哗的转头，连续白眼。
　　“脸部运动做久了也容易生皱纹的。那个，晚上请你吃饭？”
　　眨眨眼。看在他还算诚心诚意的分上，权且放他一马了。
　　“吃个饭就行了？”
　　看到何然一直嘟着的小嘴总算松动下来，程澄原本那点子担心一下子烟消云散，苍白的脸颊难得抹上一点绯红，细长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姑娘说怎么，小生一定照办。”
　　“那我要你给我唱歌！”
　　“没问题。现在吗。”
　　“啊？！不！我要你当着很多人的面唱。”
　　“那……今天晚上我们去马克·波罗，我唱给你听。”
　　“你……你的腿没问题吧？”
　　“放心吧。这样，现在可以原谅我了？”
　　“最后一条，不要拿我跟其他人比照，我不喜欢。”
　　难得何然义正词严的板着脸说句话，程澄也换上严肃庄重的表情表态：“再不会了。我很抱歉。”
　　“好吧，那就好了。师傅，咱们还要多久？”
　　“再多半个小时，等会儿要冲坝了，你们坐好。”
　　“谢谢。等会儿要冲坝，你的腿会不会再被刺激到再抽筋啊？”
　　一旦和好，何然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争吵，又开始全心全意的为程澄担心起来。
　　“没关系，刚才一阵子它们也累了，没劲儿折腾了。把你也连累了，真过意不去。”
　　“好了，要是我一个人漂上这么三个小时，估计也就无聊得睡了。不过你自己也要知道爱护自己一下，以后再有这种项目，提前做好打算，省得白白让自己受罪，让人家担心。”
　　看她这种言之凿凿的小表情，程澄还真的有点改悔的念头了。自己受罪没关系，害的何然担心就大大不可以了。
　　“程教授，刚才是不是说不许拿我跟别人比的？”
　　“噢？对不起！我——这次倒不是拿你跟别人比啦。只是刚刚发现，原来你这个小丫头也很会体贴人的。”
　　“揍你啊，还小丫头呢！跟你多大似的。”
　　“比你大就好了！”
　　“那是生理年龄比较大，你的心理年龄也20出头啦。”
　　“你怎么知道？这样，我给你出一道EQ题目，做了就知道你的心理年龄了。”
　　“好啊，你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