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海的妖精》土豆泥仙人

2、片刻休息

　　伊莎从恍惚中惊醒。

　　思绪将她带回了十八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詹姆将尚在襁褓中的黎雅托付给她，双手接触到的重量至今仍残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都忘了自己坐了多久了，等她回过神，炼金锅内的汤药已经熬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白色的浓烟让她眼睛发酸。

　　她揉了揉眼睛，从躺椅上起身。

　　“艾许？”

　　伊莎环视空无一人的炼金室，她的女仆不见踪影。

　　那日之后，伊莎依照詹姆的遗嘱，成为黎雅的监护人，照顾黎雅的成长，相比于找寻施下血咒的凶手，为黎雅填补内心的空洞更加重要。

　　十八年来，她始终在苦苦寻找为黎雅创造灵魂的方法，最终在一本古籍中找到了灵感——那是一种被称为『纯粹魂心』的奇物，能将『灵魂基质』升华为灵魂。有了理论基础后，伊莎一头扎进了炼金术中，钻研灵魂方面的物质炼化，甚至因此拿到了卡门赛特大学炼金术博士学位。

　　如今，她的炼金技艺已臻化境，但提炼『灵魂基质』从未有人做过。

　　望着锅中漆黑的残渣，伊莎陷入了沉思。

　　提炼『灵魂基质』的方法又一次失败了。

　　没过多久，炼金室的侧门被推开，一位女仆从室外走了进来。

　　她橘红色的卷发格外艳丽，细碎的雪花像一层糖霜，薄薄地覆在她的发梢与眉睫上，通透的淡紫色眼眸只需一个鬼魅眼色便能勾走凡人痴迷之心。

　　她叫艾许，是只魔鬼，就是传说里那种蛊惑人心，欺骗凡人出卖灵魂的家伙。

　　不过眼前这位……魔鬼的狡黠一概没有，身上更多的是………人类的………纯朴。

　　这个特立独行的魔鬼，来到泰拉仅是为了体验人类的生活，她靠着脚下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蕴含魔法的水晶鞋遮蔽气息，混进了黎雅九岁的生日宴会。

　　但碰巧的意外暴露了她不寻常的身份。

　　同作为来自泰拉之外的『界外生物』，伊莎也比较容易理解艾许的想法，俩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之后艾许也总是往伊莎家里跑。

　　当时的伊莎一方面要照顾黎雅，一方面要钻研炼金，对家里的日常无暇应付，偌大的宅邸无人管理逐渐老化，于是艾许拍了拍胸脯。

　　“就交给我吧。”

　　自此成为斯诺怀特宅邸里的女仆。

　　虽说是女仆，艾许却更像是这个家的二当家。伊莎时常捣鼓炼金实验，关上炼金室门便是三五天不出来。在此期间，照顾黎雅的起居、打扫卫生，都交给艾许。

　　好吧，其实就算伊莎走出炼金室，这些活也还是艾许在干。

　　这个自来熟的家伙包办了家里几乎所有的活还乐此不疲。

　　估计在她同胞看来她就是个十足的怪胎。

　　作为妖精，除非特殊状况，伊莎无需进食与睡眠，但艾许的态度异常强硬。

　　“你不像个人类生活，怎么在人类世界隐藏身份？”

　　伊莎说不过她，也受不了她日复一日的唠叨，只能乖乖听话，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伊莎的身体也因为长期的人类作息发生了变化，开始朝人类的方向靠。

　　有时候伊莎甚至觉得，艾许或许才是这家中真正的女主人。

　　“太冷了，这十月还没过就要下暴雪，真是离大谱。”

　　艾许牙齿打着颤，不停地搓着手，身体哆嗦个不停。

　　她头顶上魔鬼的角因为长时间没使用魔法而萎缩，变得短而小，像是头戴式发箍前面的奇怪小装饰，有些邻居还以为是伊莎的奇怪癖好没少议论。

　　虽然她嘴上说着冷，但她根本没在怕的。这位魔鬼小姐就算只穿睡衣在雪地里过夜，第二天也照样精神抖擞。

　　艾许只是热衷于扮演一个普通人类，会因为红茶里的糖放多而担心发胖，会假装做噩梦而赖床，甚至会煞有介事地“感冒”，让伊莎照顾她一整天。

　　不过，也多亏她这些古怪有趣的行为，只有三个人的宅邸才不至于太过冷清。

　　“辛苦你了，艾许，通风设备好像出了问题。”

　　伊莎捧起艾许那双冰冷的手，哈了口气，轻轻揉搓着。

　　“突然的大降温给排气扇被冻住了。”艾许抖了抖身子，“加热装置失效了，估计是坏了，要找人维修。”

　　伊莎从柜子里取出一枚『贤者之石』投入炼金锅中。锅内黏稠的汤药瞬间被吸收殆尽，化为一汪纯净的清水。

　　炼金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回到客厅，收音机里正传来气象播报：

　　………

　　［……特大暴雪预计将于一小时后抵达萨洛维尔，本市即将启动供热塔，届时将会产生巨大的噪音与晃动，还请广大市民谅解……］

　　………

　　“黎雅呢？怎么没见到她？”伊莎问。

　　“糟了，”艾许脸色一变，“我从进炼金室前就没见过她影子。”

　　伊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确定？”

　　艾许点点头。

　　那孩子不会是出门了吧？这大雪天出门是要干什么？

　　“我现在出去找她，晚饭就麻烦你了，艾许。”

　　“好的，大当家，交给我吧！”艾许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开。

　　伊莎来不及换件厚实的外套，推开大门便冲入了风雪之中。

　　屋外已是另一个世界。寒风咆哮，卷着雪粒猛烈地刺击着伊莎裸露在外的肌肤。

　　大雪将天地缝合在一起，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声音和方向，世界早已简化成极致的寒冷与纯粹的白。

　　伊莎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戒指，戒指通体银白，光洁如镜，戒上银狐的眼睛里镶嵌着一颗有如心脏跳动般闪耀的红色宝石。

　　这是詹姆和贝拉的结婚对戒，另一枚戴在黎雅身上。

　　对戒上被施了法，当两枚对戒相距过远时，银狐的眼睛便会闪烁，通过闪烁的频率可以大致判断彼此的距离。

　　循着戒指的指引，伊莎向市中心走去。

　　低能见度下，往日熟悉的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伊莎在戒指的引导下于城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戒上的宝石终于停止闪烁——这说明黎雅就在她附近不足五十米处。

　　“黎雅！”伊莎大声呼喊。

　　伊莎的呼喊在风雪中是如此无力，但一分钟后，一个身影从模糊的白色中分离出来，是一个被厚重皮衣包裹的少女。她穿了太多了件外衣，看起来像只毛怪，风雪压在她身上，让她本就圆滚滚的造型更显笨重。

　　帽檐之下的少女白如雪，红似血，黑如乌木。

　　空洞的眼神里没有悲喜，亦无爱恨。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如同艺术馆中的雕塑，只是存在就是她的全部意义。

　　“伊莎。”

　　少女开口，语气平缓。

　　伊莎调整呼吸，平复下焦躁的心情。

　　她伸出食指，扭曲的奇点在指尖生成。奇点周围的空间开始弯折，现出玻璃破碎般的裂痕。随着伊莎左手放平向上轻轻一抬，奇点升入半空，裂痕随之扩大。扭曲的空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如同一把巨大的伞，笼罩在二人头顶，将风雪隔绝开来。

　　伊莎靠近她，拂去黎雅鼻尖那点细雪，冰冷的脸颊与温暖的指尖短暂相触，黎雅脸庞的依然平静。

　　“你出门应该跟我或艾许说一声，围巾也不戴，脸被吹的这么冰凉，衣服又穿太多了，脖子都出汗了。”

　　伊莎脱去黎雅繁重的外衣。

　　“所以为什么非要这时候出门？”

　　“礼物，今天是你生日，你从来不记得。”

　　“傻孩子，”伊莎的语气里只剩下无奈的宠溺，“天气太恶劣了，商店不会开门，你要记住。”

　　黎雅没应声，只是很自然地把手伸进大衣里摸了摸，片刻后，她拿出一个东西递过来。

　　那是个用深绿纸包好的小方盒，因为挤压而有点皱巴，本该绑好的丝带早就松散开。

　　“礼物，我嘱咐过，所以特意等我开到这时候。”

　　拧巴的黎雅遇到同样拧巴的店家。

　　出乎意料。

　　打开礼物盒，里面是一小盒马卡龙。

　　妖精非常喜欢糖，说是嗜糖如命也不为过，虽然伊莎来自镜世界和别的妖精来历不一样，但本性还是一致。

　　一小盒甜的发腻的马卡龙对妖精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礼物。

　　杏仁粉在雾海后的世界是绝对的稀有物品，会做马卡龙的甜品师傅在萨洛维尔只有一位，这么一小盒价格估计是高的离谱。

　　“你花了多少？”

　　“几乎全部的奖学金。”

　　“黎雅，我……”

　　“喜欢吗？”

　　黎雅打断伊莎的话，往日她几乎从不这样做，但为了伊莎能收下礼物，只得如此。

　　“我……很…很喜欢。”

　　伊莎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没有灵魂的黎雅，肌肤分不清痛痒，舌尖尝不出咸甜，喜怒哀乐也是一概没有。她只知道过生日收到礼物会快乐，但不知道快乐是什么。

　　一直以来，伊莎都在教她如何去模仿正常人类生活。

　　就因为正常人类会过生日，黎雅就顶着风雪严寒去甜品店买礼物。

　　这一刻，伊莎有点动摇，对于一个不正常的孩子让她像正常人一样是否是种折磨呢？

　　“生日愿望，伊莎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黎雅的声音，打断伊莎片刻的思考。

　　“和以前一样，我希望你能拥有灵魂，感受到生命中的快乐。”伊莎略微停顿，接着说。“广播说暴风雪会更猛烈，我们该回家了。”

　　就在二人准备离开之际，萨洛维尔的教堂钟声齐鸣，大地开始剧烈震颤。

　　警报声如野兽的吠叫般在空中回荡，萨洛维尔开始了紧急供暖。

　　看来她们一时半会儿不能走了。

　　伴随地下如同心跳般的齿轮扭合声，二人靠在墙边，借助屋檐躲避屋顶掉落的积雪，慢慢品尝起马卡龙。

　　黎雅眼睛偷偷地朝伊莎瞟，等待她做出评价。

　　马卡龙的甜味刺激着伊莎的味蕾，让她忍不住的愉悦起来。

　　“好吃吗？”

　　这应该是黎雅问得问题，反而是伊莎对她发问。

　　没有味道，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以前吃过的每一种食物一样。

　　伊莎这么开心，那一定很好吃吧。

　　明明什么也尝不出来，黎雅还是点了点头。

　　“很甜。”

　　这是一句假话，但并不违心，黎雅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回答。

　　如果自己有灵魂的话，或许此时她的心中会有样东西像线一样串联起一切形成答案。

　　趁着黎雅还在走神，伊莎很自然地伸出手指，拈去了她嘴角沾着的一点马卡龙碎屑，然后送入自己唇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习以为常的举动带着一种莫名的亲昵，不过二人并未察觉。

　　屋檐之下，喜欢甜食的妖精和尝不出味道的少女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感受难得的短暂时光。

　　被震落的积雪在屋前堆成了小山，地底深处的沉重而宏大的齿轮咬合声也逐渐停止。

　　巨大的供热塔在上城各处拔地而起，核心如同太阳一样刺破风雪，照亮洁白的世界，一盏盏系有引导绳的指示灯从道路中央缓缓升起，闪烁的橘黄色灯光为晚归的行人照亮前进的方向。

　　借助指示灯的光芒，二人很快回到了城郊的斯诺怀特宅邸。

　　前院的铁门旁，积雪勾勒出人形。

　　有两人靠在门边一动不动。

　　走进了才看清，那两人衣衫单薄，紧紧相拥，几乎快要和这严寒融合一体。

　　“伊莎。”黎雅望向她，等待着指令。

　　“我看见了。”伊莎示意黎雅留在原地，自己上前查看。

　　走近之后，伊莎才看清那相拥的二人是一男一女，和黎雅差不多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那头罕见的玫瑰金色头发，本应是一抹亮色，此刻却黯淡无光。

　　一层薄冰覆盖了他们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像镀上了一层透明的釉一般。身上湿透的衣物则早已失去了布料的柔软，被冻成了一整块坚硬的冰甲，与他们的身体彻底凝固在了一起。

　　少女的波浪长发已经完全冻结，成了一束毫无生气的、僵硬的晶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伊莎又看向少年，当她的目光下移时，她的心脏骤然一缩。

　　少年的左腿从大腿根部往下，整个消失了。断口处血肉模糊，被冻结的暗红色组织和参差的骨头暴露在外，边缘是狰狞的撕扯痕迹，仿佛曾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好像是察觉到伊莎靠近，少女的唇边逸出的一丝微弱的叹息，在空气中凝成了一小团白雾。

　　眼见还有动静，伊莎压低身子，急切地问。

　　“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嘴唇干裂，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格…莱特……请……帮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