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俗我嫉情

1、第一章

　　那是个凌乱但俊美的少年。
　　少年是摔下来的，估计伤到了筋骨，从地上爬起来的动作迟缓而僵硬。
　　掐指算来，锦瑟莫约有十六个年头没见过活人，被迫囚在这一方干涸的深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不容易来了个伴，他一时有些新奇，又着实不善言辞，犹豫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选择隔岸观望。
　　少年倒是格外机敏，当即捕抓到这一缕微不可查的叹气，质问：“谁在装神弄鬼？”
　　说着，一双眼循着声音准确无误落在掩埋锦瑟的黑暗处。
　　锦瑟：“……”
　　他只是一只倒霉透顶的猫，当了多年的“阶下囚”，早就没了装神弄鬼的本领，此刻纯属有心无力。
　　锦瑟跪坐在层层叠叠的禁锢阵法中，锁仙链束缚四肢，他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活动，委实憋屈。
　　可憋屈归憋屈，多年来这是唯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锦瑟心中欢喜，认真答：“同是天涯沦落人。”
　　对方沉寂了一会儿，不多时，“嗒嗒嗒”的脚步声缓慢靠近，在空荡而窄小的深井显得格外清晰。
　　少年停在他跟前几尺之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微弱火苗蹿升的瞬间，足以照亮这方小小的天地。
　　锦瑟也彻底看清少年的模样。
　　少年生得鲜妍俊俏，眉眼风流秾丽，好似被打翻搅一起的浮世繁华，偏偏线条深邃的眼尾微微下垂，显出几分乖巧或凉薄，额心一点朱砂，多情胜似无情。
　　无疑，少年的皮相极佳，可锦瑟全然没心思欣赏，目光直白而赤裸的盯着少年额心那颗醒目的朱砂痣。
　　这颗朱砂痣他死也不会忘掉。
　　锦瑟心绪九曲连环起起伏伏，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开口嗓音是一贯的清冷：“叶熙？”
　　十六年过去了，叶夫人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叶熙眉头一挑，眸色不善，手握着剑柄，按着剑首，几乎是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声音却是恣意慵懒。
　　“你认识我？”
　　锦瑟当然不认识他，但认识他生母叶夫人，他能在深井中蹉跎数年，全都是拜叶夫人所赐。
　　可锦瑟心中的仇怨恨念早在无尽的黑暗和孤独中消失殆尽，只余下无限惆怅。
　　锁仙链遏制他的灵力，阵法封印他的自由。无数次他心中隐含希冀，有人能带他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只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叶夫人的儿子。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冤有头债有主？
　　叶熙居高临下，锦瑟看他时不得已抬起头，随着他的动作，锁仙链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叶熙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对于他的问题锦瑟选择避而不答，他与叶夫人之间的恩怨是非一时也解释不清，既解释不清也就没必要多费口舌。
　　强行按捺下澎湃的心，锦瑟道：“叶夫人呢？”
　　叶熙嗤笑一声，拇指拨开剑柄，霎时间锋芒毕露，银光闪烁间，利剑已横在他的脖颈间。
　　对方当真是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眼看那寒光凛凛的剑刃要割破自己的皮肉，锦瑟一激灵，在锋芒落下前一把抓住剑刃，血珠时宜的顺着剑槽滚了下来。
　　他不免心中庆幸，还好是接下了，不然真被这玩意在脖子上来一下，死是死不了，但要遭老罪了。
　　“妖、孽。”叶熙一字一句，他神色悠然，依旧是浅浅笑着的，眸底却是掩不住的厌恶，“胆子挺大的嘛，还敢来调查我。”
　　锦瑟这时才后知后觉，方才心情过于激动，一双毛茸茸的雪白耳朵悄悄从发间冒了出来。
　　叶熙这幅架势，显然是将他当做妖了，还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妖。
　　这下误会可就大了。
　　锦瑟耳朵簌簌抖了两下，很快又缩了回去，余下一袭青丝逶迤曳地，他极力纠正：“我不是妖。”
　　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乃九重天老仙赐福的灵猫，与凡间劣性根的妖可谓毫无一点相似之处，又怎么能和妖相提并论。
　　更重要的是，凡间的妖身上都有一股浓重的妖气，他身上除了仙灵就是香火气，叶熙但凡有点本事都能轻易分辨出。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叶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似乎想凭空看出什么来。
　　剑仍不肯撤走。
　　锦瑟纵使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冒火，前有叶夫人阴了他一把，叫他不明不白过了十六年暗无天日的日子，后有她儿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一剑砍了他。
　　他算是明白了，他命里就跟这母子两犯冲，哪哪都不对付。
　　奈何他天生一张冷脸，任他内心如何波涛汹涌爱恨痴嗔，什么都摆不上明面，整个人平淡的连声音都带不了一点情绪。
　　锦瑟木着脸，念及殴打凡人会有损功德，只能在心里将他翻来覆去痛打一顿。
　　“我不是妖，你弄错了。”锦瑟再一次郑重强调。
　　叶熙：“妖族一辈向来阴险狡诈，你觉得我是该信你还是信我手中的剑？”
　　锦瑟立即真诚道：“信我。”
　　毕竟他是活的，剑是死的，活着的说话比较有分量。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动摇，锦瑟又故作冷静补充一句：“你若是杀了我，便是滥杀无辜。”
　　入凡数十载，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干过，他可不就是无辜的吗？
　　叶熙望着他，神色变幻莫测，沉默片刻，终于缓缓撤回剑，却依旧是一副警惕的姿态。
　　锦瑟躲过一劫，心里正忙着谢天谢地，忽而听见叶熙发问：“你究竟是谁？”
　　锦瑟觉得自己要是和对方解释自己的来历那也太深奥了，况且下凡前老仙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和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世，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瞎掰的。
　　他一向听老仙的话，想来打打诳语也是没关系的，思绪一番千回百转，他语气肯定的给自己添油加醋：“我本是莲镇神庙里生了智的吉祥物，被你娘误会封印在这里。”
　　锦瑟说的话真假参半，骤然提起往昔，他就是再笨口拙舌也忍不住酸溜溜多说一句。
　　“你娘当年说暂时关我几日，等她回来了就放我出去。”
　　然而事实证明，叶夫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害的他白白在深井里蹲了数年。
　　叶熙半信半疑，轻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锦瑟神情有些一言难尽，提醒：“下来前你娘没告诉你，这口深井有结界，只进不出？”
　　昔日叶夫人为了防止他逃跑，亲自布下三道枷锁，任凭他插翅也难逃。
　　叶熙再如何不愿相信他，他们现在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只能相信他。
　　叶熙似乎是气笑了：“我娘早在十六年前死了，还有，我是被推下来的。”
　　话音刚落，锦瑟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蓦然炸开，耳边嗡鸣作响。锁仙链哐当作响，他激动的倏忽起身，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面瘫脸险些没绷住。
　　见叶熙不像说谎的样子，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说，叶夫人压根没驴他，而是封印他之后就香消玉殒了？
　　锦瑟有些失态，叶熙觉得他这副反应实在有趣，连带着心里的警惕也弱了三分。他归剑入鞘，道：“你当真是有意思，在这里呆了十六年还能活。话说，你有出去的法子吗？”
　　锦瑟踌躇了一会儿，说：“倒是有一个法子。”
　　叶夫人留下的锁仙链与阵法都是认主之物，而叶熙又是叶夫人唯一的孩子，想来都是认他的。说不定只消他勾勾手，禁锢他多年的枷锁就能即刻解开，而他完全有信心破开深井的结界。
　　锦瑟言简意赅与叶熙解释一番，叶熙却悠悠叹道：“你被关了那么多年，要是心存报复想偷偷阴我一把怎么办？到时候你是出去了，我就要代替你蹲在这井里面孤独终老了。”
　　叶熙的话无不道理，锦瑟无奈，可能否出去的希望就在眼前，他竖起两根手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我你能造两。
　　把他放了，叶熙自己也能活，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叶熙似笑非笑的看向他：“帮你当然没问题，但是你能给我什么？”
　　锦瑟有些囧，他下凡时仓促草率，身无长物，浑身上线连一件像样的宝贝都没有。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心一横，道：“我教你九天诀，能叫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叶熙摇头，锦瑟以为他是拒绝，没想到他却说“不够”。
　　“我可谓是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就这般搪塞我？”
　　锦瑟经他忽悠，觉得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一时叶想不起还有什么能给的，他妥协道：“尽我所能如你所愿，你想要什么？”
　　只要不太过分。
　　叶熙心情大好，道：“先欠着。好了，说说我现在改怎么做？”
　　锦瑟也不啰嗦，抬起一双手摆在叶熙面前。
　　“滴血认主。”
　　只要锁仙链认他，那么一切都好说。
　　半剑出鞘，叶熙毫不犹豫一把握住剑刃，他捏紧拳头，鲜血自指缝溢出，落在一双锁仙链上。
　　锁仙链随即爆发出一股清亮的光芒，团团灵光环绕链身，叶熙心有所感，念了一声“收”。
　　锦瑟只觉腕间一松，束缚了他十六年的锁仙链脱落，化为一条极细的链子缠绕在叶熙手上。
　　内府经年稀薄的灵力此刻有如潺潺小溪，渐渐变得充盈，又缓缓淌进干涩的灵脉。
　　锦瑟差点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