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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每天都有这样的事 ...

  •   白昼与夜晚的塔纳利亚是两个世界,暮色沉落,霓虹灯与广告牌渐次亮起,白日寂寥的街道边生长出了笑靥如花的浓妆男女,细细看去,眉眼却挂着倦怠。黑暗深处的小巷里,隐隐传来咒骂与硬物砸在身体上的、沉闷而钝拙的响声。

      维兰德最怕此时穿越市中心,但现在别无他法。客户发来紧急要求,整个项目组连轴转地加班,戒烟一年的同事A把用完的尼古丁贴片扔了满桌,有成人adhd的同事B不要钱一样地吃药,他没有既往不良嗜好也没有听起来更小众的精神问题,抑郁症和双相烂大街,几乎人手一个,此时掏出锂类药物显得很装,只能放弃了曾经挚爱的兑水咖啡,龇牙咧嘴地投入了浓缩液的怀抱。在他们中有一人猝死之前,任务终于完成,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测试,该交给别人去头痛。

      古文明时代有位哲人说得好: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在维兰德看来简直是无病呻吟,能活着谁想死,应该换成“冒着死于械斗的风险穿越治安混乱的市中心回家”还是“留在公司但有概率被抓回去继续加班到死”,这是个问题。前者听起来尖锐而直接,后者听起来缓慢而悲惨,横竖都是死,维兰德觉得第一种死得比较英雄,运气好的话,可以上社会新闻——那会是他一辈子离出人头地最近的时候。

      在真的被拦下之前,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一把刀——太稀罕了,货真价实的刀,在这个军火贩子与毒枭之城,用刀抢劫显得很复古,维兰德猜劫匪买不起子弹,也可能是别的原因,鬼知道呢。他熟练地将身上一切值钱东西扔在地上,举起双手,静静等待对方确认,再放他离开。一切都有流程,抢劫也是。

      那把刀却没有动,冰冷地抵在他的后腰。维兰德心中突地一跳。

      “我的女儿要死了。”那人说。

      每天都有这样的事,节哀,你和我也活不了多久。维兰德暗暗地想,却不敢说。他隐约觉察到某种不详的雾气从身后逸散,那是绝望而平静的毒素,混合着对方浅淡的信息素,进入他的感官——他开始战栗,无法控制,因为那个男人并未停止叙述。

      “她可以不用死——假如有另外的、符合要求的配型。”智能机被脏污的鞋尖踢开,滑入排水沟的缝隙。维兰德几乎可以想象到身后那人的形貌:流浪汉般胡子拉碴,面容阴沉,深灰色的外套上蹭着黑灰白灰,有一双绝望而平静的、杀人犯的眼睛。在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后,他的全身都开始战栗。比被抢劫更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抢劫犯并不图财——他只图命。

      维兰德听到自己颤声问:“为什么是我?”

      那人咧嘴笑了:“每天都有这样的事,节哀。”

      维兰德暴起搏斗,身后的刀狠狠插进自己的腰部,肾上腺素短暂地压抑了痛苦,他一拳擂在那人的鼻梁上,血溅出来——扑通一声,他发现是自己跪了下来。先前浅淡的信息素骤然浓烈,带着难以抵抗的压力,将他死死按在原地。

      阿尔法,这竟然是个阿尔法,完了。怪不得持刀抢劫,果然方便、容易、还不会走火。他也许没法上电视了——至少,不是以完整的形态上电视。维兰德闭上眼,心中默念自己最爱的、也是大多数像他这样的中产阶级最爱的电影中男主角的台词:每天都有这样的事,节哀。

      每天都有这样的事,节哀。男主角对女主角这样说,少女甜美的眉眼变得忧伤,她泫然欲泣,维兰德想,那个阿尔法男人的女儿知道真相后,会为他哭泣吗?早先释放的气雾型麻醉剂生效了,他慢慢地闭上眼,这感觉很奇怪,一切如梦似幻,没有走马灯,没有更多的临死挣扎,似乎身体还不敢相信生命就要这样逝去,死亡就要这样……

      好痛!痛痛痛!

      维兰德弹起来,四肢百骸都被剧痛激醒,他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抬头一看,一川银白的长发垂下,低头一看,抢劫犯倒在地上,生死未卜。此时排水沟一阵丁零当啷,是他的智能机在响,想必是叫他回去再加一会儿班。

      维兰德不知该觉得庆幸还是荒诞。他看向他的救命恩人:长得很高,能撂倒抢劫犯,应该是个阿尔法。恩人转过来,一张著名的脸朝向他:“能走吗?”

      他面容俊美,语气冷淡。维兰德愣愣地看到他扔掉了手中打空的强化剂针筒,将束缚带扣在抢劫犯身上。那张脸太过清晰而熟悉,背后代表的含义却实在重磅,失血带来的眩晕和临时的亢奋作用下,他脑筋一抽,脱口而出:“你也在加班?”

      恩人有条不紊地收紧搭扣,将昏死的劫匪单手提起来,似乎毫不费力。听到这话,顿了顿,回答道:“对。”

      两人同时静默。风卷着地上的灰尘和小垃圾远去,维兰德油然而生一种堪称悲怆的、同病相怜的情感,还没等他再出声,恩人迈开步子,本着对失而复得的狗命的极端珍爱,维兰德赶忙叫住他:“先等一下,呃……你能带我去警局吗?这片有点不安全。”他搓了搓手,还是没忍住:“哥们你……跟塞勒涅长得真像啊。”

      所有能上网的人都不会不认识塞勒涅。那是无数次出现在街头巷尾的LED灯屏、严肃媒体文章、社媒营销号乃至背景音乐土得要死的联邦男神混剪短视频上的脸。除了联邦广播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没人背得下来那串长长的荣誉头衔,但所有人都能记住那过目难忘的容貌:银色长发,银色双眼,在后期软件的加持下庄严与英俊以恰到好处的比例混合,共同铸造了一个完美的阿尔法形象,甚至让人忽略了“塞勒涅”本是个过分阴柔的名字。

      在明明灭灭的路灯下,真人的五官显得更加锐利矜美,比例优越,锋芒毕露。他无端想起方才刀尖抵在后腰那种沁人骨髓的寒意。他只淡淡一瞥,便险些激发维兰德的僵直反应。但这富有侵略性和压迫感的顶级阿尔法只是示意他跟过来,嗓音里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过度工作后自然呈现的淡淡死意:“我就是。跟我来。”

      就算早有准备,维兰德心中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灵魂出窍般跟在身后,浑然不觉他们的目标已渐渐偏离警局,等到他意识到不对之后,那自称塞勒涅的男子已经停在了一家可疑的诊所门前,很有礼貌地按响门铃,配上手中那生死不知的抢劫犯,倒像是拎着年货走亲访友,场面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维兰德的脑海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塞勒涅的容貌早就注册了版权还上了保险,没有人会冒充他来摘取一个普通贝塔的器官(更何况是在已经救了对方一命的情况下),感性却因接二连三的糟心事濒临崩溃,大量的阴谋论从脑海深处涌现,张牙舞爪地告诉他平民的命有多不值钱、联邦行政机构与罪犯存在秘密的捆绑,现在唯一活命的机会是拔腿就跑,在伤口感染之前做完笔录请完年假挂号躺进正规医院的病房。踌躇之际,门已经开了,塞勒涅站在里面,目光看向他,像是疑惑他为什么不进去。

      维兰德心一横,选择相信联邦男神混剪短视频。

      诊所内部并没有想象得那么脏乱差,反而相当干净整洁。唯一的医生端坐在急救台面旁,语气温煦地让他躺过去。维兰德更警惕了:在他的认知里,微笑通常与高额的附加服务费相关。他吞了吞唾沫,决定至少做个明白鬼。

      “我要付多少钱?会不会……呃……摘取我的器官做抵押?”他感到后腰的伤口开始痛起来。

      这似乎是个蠢问题。他看到医生瞪圆了眼睛,塞勒涅挑起眉毛,但骑虎难下,他不得不艰难地表达普罗大众面对官员那轻微的不信任:“我是说,其实塔纳利亚健康与医疗中心离这里不远……”

      维兰德的声音在两道目光下越来越弱,最后细如蚊蚋,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去塔纳利亚健康与医疗中心,以你的伤势和信用评级,会要求预付至少三个月工资的保证金,并排队等候。期间并发症风险自负。”塞勒涅回答,客观、冷静、公事公办,却一下子让维兰德泄了气。

      “而她是娜林,”塞勒涅扬了扬下巴,“奥兰托大学医学院博士毕业,持有十三城联合医疗执照,也是塔纳利亚健康与医疗中心的顾问,如果伤情严重,她的诊所也会接受那里转诊的病人。最重要的是——”塞勒涅停顿一下,慢慢地说,“她有自己名字命名的信托基金,暂时不需要摘取你的器官维持生计。”

      随着后腰被注入麻药,维兰德感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永远地失去了,谢天谢地并不是器官,而是……自尊。

      娜林医生——现在维兰德知道她叫娜林了——的动作确实专业。她利落地剪开维兰德上衣,露出腰侧狰狞的伤口。

      “深度贯穿伤,肌肉组织中度撕裂,小肠外膜轻微擦伤。”娜林的声音温和平静,“消毒,内部止血凝胶,外部再生膜。你需要抗感染和止痛剂,口服还是静脉?”

      “口服,谢谢。”维兰德虚弱地回应,他实在不想再被扎一针。

      娜林点点头,转身去配置药物。她的诊所确实干净得不像这个治安混乱的地方该有的样子,器械闪着冷冽的光,药品柜里排列整齐,标签清晰。空气里只有淡淡的消毒水和清新剂的味道,而不是维兰德预想中电影里的黑诊所——导演获取灵感时参观的大概不是医院,而是屠宰场。

      塞勒涅为那个昏迷的劫匪戴上电击手铐,随后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台轻薄如纸的加密终端,手指开始在虚空中快速敲击,神情专注。维兰德趴在急救台面上,侧着头,能看见一抹斜倚着墙的冷峻侧影。银色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终端投射的微光里,那张过于完美的脸在冷色调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真的是那个塞勒涅?那个在新闻里永远穿着笔挺制服、在混剪视频里伴随着史诗音乐回眸的联邦象征?现在却穿着毫无标识的深色便服,在一家……呃,虽然很干净但显然不是公立机构的诊所里,处理着一个差点被掏腰子的程序员的烂摊子,同时还在加班?

      娜林拿着配好的药和水杯回来。“这个,早晚各一片,吃五天。这个,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吃,间隔至少六小时。”她耐心说明,然后把药片放在维兰德手边,“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再生膜会在一周内逐渐被吸收,期间不要沾水,避免剧烈活动。如果有发烧、剧烈疼痛或者渗出异常液体,随时回来——或者去塔纳利亚健康与医疗中心报我的名字。”

      维兰德艰难道:“医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娜林鼓励地看着他,连塞勒涅都投来了视线。维兰德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奥兰托的医保可以报销这里的费用吗?”

      半晌,娜林的声音轻轻响起:“不能。”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古人诚不欺我。

      “但塞勒涅已经替你垫付了费用,他说不用还。”

      其实活着还是很不错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每天都有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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