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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隐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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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厌像一件失去了价值的废弃物,朝着云雾翻涌的深渊坠去。
腰腹间被刺客刀刃劈开的剧痛,此刻竟然显得有些麻木。真正让她感到彻骨寒冷的,是心口那片被瞬间冻裂的荒芜。
前一瞬,主上寒川的手臂还牢牢护在她腰间,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将她从致命的刀锋下拉回。他玄色大氅上冷冽的松香,混杂着一丝血腥气,充斥着她的鼻腔,成为她在这生死边缘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带来一种近乎错觉的、致命的安全感。
然而,这错觉仅仅持续了一瞬。
“寒川——!救我!!”
林析夫子那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一个精准的指令,瞬间穿透了兵刃交击的喧嚣。
紧接着,沈厌感受到那只刚刚还充满力量保护着她的手臂,肌肉猛地绷紧,随即毫不犹豫地化为一股强大而冷酷的推力!
不是松开,是猛推!
仿佛甩掉一个阻碍了他去路的、沉重的包袱,顺势将怀中这具温软的身体,朝着远离悬崖——却也正好是另一名刺客刀锋所向的方向,狠狠地推了出去!
动作流畅、迅捷,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
“呃……”
沈厌完全懵了。
巨大的力量让她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跌去。视野天旋地转,她甚至没能看清寒川此刻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个决绝的、扑向林析的玄色残影。
体内因旧伤和方才激战而翻涌的气血,在这突兀的猛推之下彻底失控。
而那名刚才被寒川剑锋逼退的刺客,反应快得惊人,见沈厌失控撞来,眼中凶光暴涨,手中钢刀毫不犹豫地横削而出!
“噗——”
利刃切入身体的闷响,沉闷得令人心悸。
这一次,疼痛清晰地传来,位于腰侧。冰冷的刀锋撕裂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灼烧感。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灰色的衣料。
巨大的冲击力和腰间的重创,让她再也无法稳住身形,双脚离地,向着悬崖之外倒飞出去。
碎石随着她的跌落簌簌滚落,冰冷的、带着湿气的云雾扑面而来。
失重感瞬间将她吞噬。
在意识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刻,沈厌的目光穿透渐渐模糊的视线,死死地锁在崖边。
她看到,寒川以惊人的速度冲到崖边,并非为了看她这个被他亲手推落的“工具”,而是精准地、有力地一把将那只差半步就要“跌入”深渊的林析拉了回来,紧紧地、呵护备至地拥在怀中。
而伏在寒川肩头的林析,正巧也抬起眼,望向坠落中的她。
那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恐惧与慌乱?只有一片冰凉的、居高临下的得意和嘲讽,清晰无比,像一根淬毒的冰刺,狠狠钉入了沈厌的心口。
原来……那片刻温暖的怀抱,不过是更残酷的冰冷前,短暂的错觉。
原来,被他护在怀里,是为了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更顺手地将她推向地狱。
意识迅速被剥离,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一切。
数个时辰前,雾隐壁下。
隆冬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往日缭绕在山壁间、如同仙气缥缈的乳白云雾,此刻与肆虐的风雪交织在一起,让这座以险峻著称的绝壁更添几分肃杀与诡谲。
能见度极低,数步之外,人影已模糊。唯有脚下积雪被踩踏时发出的“咯吱”声,证明着这条沿着悬崖边缘蜿蜒的险径上,还有活物在移动。
三道身影,几乎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沉默地前行。
为首的男人身着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身形挺拔如孤崖上的寒松。雪花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瞬间被体温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但这漫天的寒意,似乎远不及他眉宇间凝结的冷冽。他目光如电,穿透风雪,审视着前方被浓雾笼罩的险径。
落后他半步,是一抹极其夺目的猩红。
那是一个披着烈焰般猩红孔雀纹锦缎斗篷的女子,风帽边缘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一张脸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在这刺骨的寒风中,她步履从容,甚至带着几分闲庭信步般的慵懒。她的目光时而掠过前方寒川的背影,但更多时候,则是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审视,扫过队伍最后那道身影。。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几乎被灰色吞没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淡无血色的嘴唇。她沉默地跟在最后,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呼吸被压得极轻,脚步落在积雪上,几乎与风声同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前方两个身影上,尤其是最前方那个玄色背影。
她是沈厌,叩月楼的一名杀手,代号“下玄练”。但在组织内部,尤其是对于那位红衣女子——楼中夫子林析而言,她更常被唤作“二一”,那是她在影月堂受训时的编号,阴二一。
为首的男人,正是杀手组织“叩月楼”的楼主,寒川。
沈厌不久前才重伤完成了第一次独立任务,身体远未恢复,此次被突然召来同行,前往这险峻的雾隐壁采摘只在此地雪霁时分才会短暂现迹的珍稀药草“蜃影兰”。她心中虽有不解,但影月堂的第一课便是绝对服从,她将此行视为又一次任务。
风雪更急了,悬崖下的浓雾被风卷挟着,如同巨兽的吐息,时而翻涌而上,几乎要吞噬这条狭窄的小径。
“这雪霁之时,正是‘蜃影兰’现迹的唯一时机。”林析娇慵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也打断了沈厌的思绪。
走在前方的寒川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林析却不以为意,微微侧头,眼波流转,看向身后的沈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意味不明的笑:“二一,跟紧些,这路滑,可别失足掉下去了。你若是出事,楼主可是要心疼他这把利刃的。”
沈厌风帽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并未抬头,只是依言将脚步稍稍加快,将距离缩短至两步,依旧沉默。
利刃?她清楚自己的定位。一件还算好用的武器罢了。主上或许会评估武器的损耗,但“心疼”二字,从林析口中说出,总带着一丝让她无法理解、却本能警惕的微妙。
寒川终于停下脚步,回头。他目光先落在林析身上,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后才扫过沈厌,语气是惯常的命令,不容置疑:“保持警戒,恐有埋伏。”
“是。”沈厌立刻躬身抱拳,声音低沉沙哑,手已按上腰间的软剑,警惕地望向四周的风雪迷雾。
悬崖下的雾气再次翻涌上来,将三人的身影笼罩得影影绰绰。
当三人抵达雾隐壁之巅时,肆虐的风雪竟奇迹般初歇。
铅灰色的天幕下,终日缭绕的厚重云雾并未散去,反而因极寒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悬浮在千仞绝壁之间。微弱的阳光费力穿透这片冰冷的迷雾,折射出千万道朦胧的光晕,将悬崖、枯树、冰挂都渲染得如同虚幻之境。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残忍的美丽,因为这份美丽的脚下,便是深不见底、云雾翻涌的深渊。
三人临崖而立。
“雪后初霁的雾隐壁,真是人间绝色。即便找不到‘蜃影兰’,也不算白来一趟,是不?”林析的声音在空旷的崖顶显得格外清脆。
寒川站在她身旁,负手而立,闻言,目光却从远处的“绝色”缓缓收回,落在了身侧稍后一些的那抹纤瘦的灰色身影上。
林析立刻注意到了寒川这个细微的动作,没等他回答,便转向沈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二一,你伤势未愈,可觉得冷?这崖顶风大。”
沈厌因内伤失血,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裹在灰扑扑的斗篷里,像一尊即将融化的雪人。她闻声抬起眼帘,对上林析那双看似友善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夫子关心,二一不冷。”
寒川的目光在林析明媚的脸上一扫而过,语气平淡:“嗯,景致尚可。”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林析眼底那抹完美的笑意瞬间冻结。
他竟解下了自己墨色大氅内侧、以银线绣着暗纹、显然是贴身保暖的软毛护手,转身,极其自然地递向沈厌。
“伤势未愈,别着了寒气。”他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公事。但那副做工精致的护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沈厌猛地抬头,风帽下沉寂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寒川的赏罚向来分明,训练时严苛,任务后按功行赏,但如此……近乎体贴的举动,从未有过。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是杀手的本能,不习惯、也不该接受任何超出主从界限的馈赠。
然而,当她触及寒川那双深邃难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时,所有拒绝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她迟疑地、几乎是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副犹带体温的护手。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凉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蜷缩。
“多谢……主上。”她低声说道,将那护手紧紧攥在手里,却没有立刻戴上。
林析脸上的笑容如同假面般凝固了一瞬。她看着寒川将那件明显是私人物品的护手给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杀手,看着沈厌那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动容。妒火如同毒蛇,在她心底嘶嘶作响。
“看!那是不是……蜃影兰?!”林析忽然指着悬崖下方一处云雾蒸腾的石缝,声音因“惊喜”而微微拔高,恰到好处地打破了那微妙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寒川和沈厌的视线,瞬间都被那绝险之处隐约闪烁的奇异光华所吸引。
“嗖——嗖嗖——!”
数道淬毒的弩箭,如同早已蛰伏在冰雪中的毒蛇,从侧后方一片枯木丛中疾射而出,破空之声尖利刺耳!而它们的目标赫然直指沈厌!
沈厌对危险的直觉已刻入骨髓。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前一瞬,她已汗毛倒竖!
“有埋伏!”她厉声示警,身影同时如鬼魅般向侧方滑开,手腕一翻,腰间软剑已然出鞘,化作一道银光,精准地格开两支直取她要害的弩箭。
但偷袭者算计极为精准,箭矢来自不同角度,封住了她主要的闪避路线。一支刁钻的冷箭擦着她的左臂掠过,带起一溜血珠,瞬间染红了灰色的衣袖。
几乎在箭矢发出的同时,寒川已如鹰隼般警觉地拔剑出鞘。他甚至本能地踏前一步,剑光横扫,精准无误地替沈厌格挡开了两支来自她视线死角的、最为致命的弩箭。他的身形移动,甚至与沈厌形成了短暂的、背靠背的防御姿态。
“主上!”沈厌惊愕,主上应该去护住林析夫子才是。
“解决他们!”寒川的命令依旧冰冷,但他的剑锋,却在接下来的混战中,总是不经意间,或替沈厌挡开致命的合击,或以凌厉的攻势逼退试图从侧面偷袭她的敌人。他仿佛成了沈厌最坚固的后盾。
沈厌心中震动难以言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维护的感觉,在她冰冷多年的杀心之中,悄然滋生出一丝脆弱的暖意。她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战局愈发激烈,刺客仿佛无穷无尽。沈厌左臂旧伤未愈,又添新创,火辣辣地疼,鲜血浸湿了衣袖。失血加上旧伤,让她的动作开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一名刺客觑准这个破绽,刀光如毒蛇出洞,快如闪电,直刺她心口!这一刀,角度刁钻,时机狠辣,以她此刻的状态,已然避无可避!
沈厌瞳孔骤缩,眼看刀尖即将及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侧移半步!他甚至未曾回头,持剑的右手仍在格挡前方的攻击,左臂却已迅疾如电地伸出,一把揽住沈厌的腰,将她猛地向自己怀里一带!
刺客的刀尖,险之又险地擦着沈厌的衣角掠过。
沈厌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一个冰冷却异常坚实的怀抱。鼻尖萦绕着寒川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血腥气的冷松香。这一刻,周遭的喊杀声仿佛都远去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
这是一种绝对的保护姿态,是她作为杀手从未奢望、也从未体验过的,近乎逾越了主从界限的亲密与……安全。
就在沈厌心神因这突如其来的庇护而产生一丝前所未有的恍惚,身体仍因惯性靠在寒川怀中,尚未完全站稳的刹那——
“寒川——!救我!!”
林析凄厉无比的尖叫,如同绝望的哀鸣,猛地撕裂了空气!只见她被一名“杀红了眼”的刺客“逼得”连连后退,脚下猛地一个“踉跄”,整个人失控地向后倒去——而她身后三步之外,便是那云雾翻涌、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这一声呼救,精准地戳中了寒川最敏感、最紧张的神经。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一瞬的思考都没有!
寒川揽在沈厌腰间的手臂,在那声“寒川”入耳的瞬间,从一种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瞬间转化为一股强大、冷酷、且毫不犹豫的推力!
……
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沈厌听到风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呼啸,盖过了崖顶可能存在的任何声音,也盖过了她那颗瞬间冻结、碎裂、然后彻底死去的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悲鸣。
风雪依旧,绝壁之巅,很快便恢复了死寂,吞噬了所有的爱恨与阴谋。而深渊之下,是无尽的未知。